夜。
書房。
張漢卿站在一張巨大的東北地圖前,久久不語。
地圖上,用紅藍(lán)兩色的鉛筆,標(biāo)注著密密麻麻的符號。
紅色,是奉軍的駐地、兵工廠、鐵路線。
而藍(lán)色,則是日本關(guān)東軍的據(jù)點,南滿鐵路的走向,以及一個個被日本人控制的礦山。
藍(lán)色標(biāo)記,深深扎進東北的血肉里,觸目驚心。
敲山震虎,只是第一步。
楊宇霆固然是心腹大患,但與盤踞在臥榻之側(cè)的日本人相比,只能算是疥癬之疾。
他真正的敵人,是整個日本軍國主義。
而要對抗這個強大的敵人,光靠一個兵工廠,幾件新式武器,是遠(yuǎn)遠(yuǎn)不夠的。
他需要人才。
尤其是,頂尖軍事人才。
手指在地圖上緩緩移動,最終,落在了“天津”兩個字上。
那里,駐扎著奉軍的一支精銳部隊。
第三、八聯(lián)合軍團。
而這支部隊的軍團長,是一個讓他既惋惜又警惕的名字。
郭松齡。
字茂宸。
奉系“陸大派”領(lǐng)袖,也是整個奉軍中,公認(rèn)最能打的將領(lǐng)。思想新銳,治軍嚴(yán)明,深受部下愛戴,也曾是張漢卿的老師和最信任的左膀右臂。
然而,歷史上,正是這位將星,在一九二八年,因為與楊宇霆的派系斗爭,以及對張作霖父子政策的不滿,憤而起兵反奉。
那場叛亂,幾乎將奉系拖入深淵,也讓郭松齡自己落得個兵敗身死的凄慘下場。
每每想起這段歷史,張漢卿都扼腕嘆息。
郭松齡的悲劇,是他個人的悲劇,更是整個奉系的悲劇。
如果郭松齡不死,以他的才干,九一八時,何至于讓日軍如此輕易得手?
這一世,絕不能讓悲劇重演。
張漢卿眼神變得無比堅定。
郭松齡這塊最鋒利的“龍鱗”,不僅不能讓他折斷,還要將他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中!
“林權(quán)?!?/p>
“少帥。”
“給我接天津郭軍團長的專線電話?!?/p>
林權(quán)聞言,心頭猛地一跳。
少帥剛跟士官派的楊總參議起了沖突,現(xiàn)在又要聯(lián)系陸大派的郭軍團長?
他這是要干什么?
林權(quán)不敢多想,立刻轉(zhuǎn)身去安排。
電話很快接通了。
聽筒里傳來一個沉穩(wěn)而有力的聲音。
“漢卿?這么晚了,找我有什么事?”
聲音里,帶著不易察覺的疏離。
自從郭松齡因為軍費和地盤問題,與張作霖、楊宇霆等人產(chǎn)生嫌隙后,他與張漢卿這位昔日的學(xué)生的聯(lián)系,也淡了許多。
“茂宸公?!?/p>
張學(xué)良的稱呼,用的是尊稱。
“學(xué)生深夜叨擾,是有一件喜事,想跟老師分享。”
“哦?喜事?”郭松齡的語氣里透著好奇。
“學(xué)生在奉天,新開了一個小作坊,鼓搗出了一點新玩意兒。過幾天,想請老師來奉天,幫忙品鑒品鑒?!?/p>
郭松齡在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
他太了解自己這個學(xué)生了,吃喝玩樂是行家,什么時候?qū)Α靶∽鞣弧备信d趣了?
多半,又是從哪弄來了什么西洋景,想在自己面前炫耀一番。
“漢卿,軍務(wù)繁忙,我恐怕走不開?!彼竦鼐芙^了。
張漢卿似乎料到了他的反應(yīng),不急不緩地說道:“茂宸公,您先別急著拒絕?!?/p>
“我這件新玩意兒,是個鐵家伙,能噴火,德國人管它叫‘毛瑟’。”
“我給它改了改,讓它噴的火,更旺,更準(zhǔn),也更久?!?/p>
電話那頭,呼吸聲陡然一滯。
郭松齡是行家,瞬間就聽懂了。
張漢卿在改良毛瑟手槍!
而且聽這口氣,似乎還取得了不小的突破。
這怎么可能?
他不是整天沉迷于舞會和牌局嗎?
“茂宸公,我知道,您手下的衛(wèi)隊營,是咱們奉軍的拳頭。好馬要配好鞍,最好的兵,自然要用最好的槍?!?/p>
張漢卿的聲音,帶著難以抗拒的誘惑。
“第一批造出來的五十把,我一把都不留,全都給您的衛(wèi)隊營換裝?!?/p>
“我只有一個要求?!?/p>
“請老師您,親自來奉天驗收?!?/p>
郭松齡的心,被狠狠地攪動了。
他不是傻子。
張漢卿在奉天另起爐灶,挑戰(zhàn)楊宇霆權(quán)威,這件事他早有耳聞。
他本以為,這只是小孩子過家家,掀不起什么風(fēng)浪。
但現(xiàn)在看來,事情遠(yuǎn)沒有那么簡單。
這位昔日不學(xué)無術(shù)的少帥,似乎在一夜之間,脫胎換骨。
他不僅有膽子跟楊宇霆叫板,竟然還有本事自己研發(fā)武器。
更重要的是,把第一批最精良的武器,送給自己這個與奉系核心圈子若即若離的“外人”。
這份信任,這份拉攏,其意不言自明。
他是在向自己,向整個陸大派,釋放一個強烈信號。
“漢卿,你……”郭松齡聲音有些干澀,“你可知你這么做,楊宇霆他們會怎么想?”
“他們怎么想,我不在乎。”
張漢卿語氣斬釘截鐵。
“我只在乎,我們奉軍的兄弟,上了戰(zhàn)場,能不能活著回來?!?/p>
“只在乎,我們東北的土地,會不會被外人搶走?!?/p>
“茂宸公,你我?guī)熒粓?。學(xué)生想走一條新路,一條讓奉軍變強,讓東北變強的路?!?/p>
“這條路,不好走。學(xué)生想請老師,助我一臂之力?!?/p>
一番話,情真意切,擲地有聲。
電話那頭,是長久的沉默。
久到林權(quán)都以為電話已經(jīng)斷線了。
終于,郭松齡沉重聲音,再次響起。
“好?!?/p>
只有一個字。
卻重如泰山。
“三天后,我到奉天?!?/p>
掛掉電話,張學(xué)良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賭對了。
郭松齡這樣純粹的軍人,最看重的,不是權(quán)謀,金錢,而是尊重,是信任,是一個能夠施展抱負(fù)的舞臺。
而這些,自己都能給他。
門外,傳來一陣輕微腳步聲。
張作霖穿著睡袍,站在書房門口,神情復(fù)雜地看著自己的兒子。
剛才電話,他都聽到了。
“你小子,膽子是真肥啊?!?/p>
張作霖緩緩走進來,拿起桌上雪茄,卻沒有點燃。
“剛跟楊宇霆掰完手腕,又去拉攏郭茂宸?!?/p>
“你就不怕他們兩邊,把你這根骨頭給嚼碎了?”
張漢卿轉(zhuǎn)過身,平靜注視著自己的父親。
“爹,猛虎,總是獨行的。”
“但如果,能讓兩只猛虎,都為我所用呢?”
張作霖捏著雪茄的手,微微一顫。
看著眼前兒子,那張年輕臉上,帶著他從未見過的自信與鋒芒。
忽然覺得,自己或許真的老了。
這個自己一直以為不成器的混賬小子,他的心,謀劃,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兵工廠的事,你自己看著辦吧。”
張作霖把雪茄丟在桌上,轉(zhuǎn)身向外走去。
“以后,需要用錢,需要用人,直接跟我說?!?/p>
“只要別把天給我捅個窟窿,老子……都給你兜著。”
聲音里,帶著一絲疲憊,更多的卻是如釋重負(fù)的放手與托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