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設科取士,大抵是正月開科,二月放榜。大歷四年,我終于中了。
我今年二十歲,諺云“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二十歲的進士!二十歲的進士,
仕途上總還有三五十年,宰相之位也不是遙不可及。
相薛元超自述生平有三大憾事:一曰未能進士及第;二曰未能娶五姓女;三曰未能參修國史。
薛元超門第清華,九歲以門蔭入仕,襲爵汾陰縣男,儀鳳元年(676年)拜相,
薨后謚號文懿,獲賜東園秘器,陪葬乾陵,生前風光、死后哀榮可謂無不具備,
尚且以不能進士及第為生平第一憾事,我年方弱冠就早登科第,
薛元超泉下有知豈不是非要羞殺不可!五姓,
即:隴西即趙郡李氏、博陵及清河崔氏、范陽盧氏、滎陽鄭氏、太原王氏,
為當世第一等的高門大族,冠纓累世、閥閱煥然,薛元超所娶乃高祖之孫,
巢刺王李元吉之女,可見與皇室結親尚且不及與五姓結姻;這與我而言也不是多么難的難事,
我生于姑臧,正是妥妥的隴西李氏,母親乃是范陽盧氏,
親戚故舊也不乏五姓七望的世家名門,這娶五姓女的憾事于我也是易如反掌!
唯有參修國史此事卻有些難,我朝太宗皇帝最重史,實在是把“以古為鏡,
可以知興替”這話落到了實處,惜乎太宗皇帝修史太勤,
《隋書》、《南史》、《北史》都被貞觀年間的房玄齡、魏徵、姚思廉、李延壽等人修完了,
俗話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搞的后來者無史可修,
這件薛元超的憾事恐怕也要是我的憾事了!不過,薛元超其實參與編修了《晉書》,
只是當時他尚且年輕,祿位和學問估計也不值一提,所以《晉書》就成了房玄齡所修的,
薛元超自負才華,以不能盡興列名為恥,那也平常的緊——文人相輕,自古而然,
于今為烈——咦,“文人相輕,自古而然”這是魏文帝曹丕說的我記得很清楚,
“于今為烈”四字可不是一般人敢說的??!這似乎是~是魯迅說的,魯迅又是誰?嗯,
肯定是我記錯了,是東吳大都督陸遜說過的吧!該死,頭又疼了!我這頭三天兩頭的疼,
還都是我想出些至理名言、妙辭佳句的時候,這也是無可奈何!所謂天妒英才,
可能是老天爺也妒忌我李益了吧……。這種話,私下想想就好,說出來會被視為妄人狂生的,
親娘嘞,很可能影響仕途啊!我那老友孟郊四十六歲中進士,可妥妥的被我比了下去。
就是時下的“大歷十才子”也要以我為首——嗯,還是詩僧皎然說的好“大歷中詞人,
竊占青山、白云、春風、芳草等為己有”,我李益異日定是玉堂金馬中人,
還不屑于與他們?yōu)槲槟?!聽說,明年吏部還有拔萃科的考試,我也想去試試。
《孟子》有云:“出于其類,拔乎其萃”,自高宗皇帝以來始設,
若能進士及第加上拔萃及第,那日后升遷就如同順水行舟,快上加快。既然有志于仕途攀登,
有這等助力總是好的,打定主意我便稟明老母,只待來年,便是我李益名重長安之時。
—————————————————————————————————“小玉來也!
”廳堂東面的閣子里隱隱有聲,我頓時只覺得目眩神迷。
《道德經》上說:“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
我原以為這不過是古代賢者夸大其詞,想不到美色當前也有這種感覺——眼睛仿佛盲了一般,
只能看得到她;耳朵好像聾了一般,只能聽到她說話;嘴里發(fā)苦,又有些發(fā)澀,
只留下吞咽唾液的功能,再也說不出別的話來。我雖然看不到自己,
卻覺得自己一定是一副豬哥相。聘婷玉立的美人仿佛雪后瓊枝,清麗的骨,如玉的膚,
宜嗔宜喜的眼睛盼顧之間仿佛能攝人魂魄,而我就是那被甘心攝去的魂兒。
昨日鮑十一娘說小玉是滴落凡間的仙人,這話誠然是不錯的,如果仙人都能生的這么美的話,
也難怪古往今來的人都紛紛求仙問道了。若說形容,
李青蓮的詩:“一枝紅艷露凝香”倒是正合適。只是她的眼神似乎帶著深深的鄙視,
嗯~鄙視的對象?額,似乎是我……“你平常不是愛念:‘開門復竹動,疑是故人來’,
就是這位李益李十郎的詩了。也不枉你終日念想,怎么今天見到真人反倒不說話了。
難道我們這位李大才子還不夠體面,見面不如聞名么?”說話的是小玉的母親凈持,
一位半老佳人,刻薄的說起來:一位在用珠光寶氣掩飾徐娘半老的昔日佳人,
但從那仿佛墻上膩子一樣厚的脂粉上還是能大約看出她年輕時候的風采,
總還曾經是一位出眾的美人——畢竟能在年輕時被霍王看重總是一種資本,
雖然這種資本早就隨同韶華遠去?!芭丁蔽覜]有這么沒眼色,匆忙之間離座而起,
起身行禮道:“我,隴西李益?!薄耙娒娌蝗缏劽??才子大抵都是山川靈氣所鐘,
又怎么會沒有英俊的相貌?”小玉一邊說道,一邊微微的低著頭重新打量著我,
螓首斜斜好像是萌萌小獸懵懂的注視,
蛾眉彎彎卻像是花間蝴蝶翩翩的舞動——仿佛在知道我是誰之后,我的樣子就有了改變。
感謝天,感謝地,感謝她把我之前的樣子忘記……這是什么東西,還挺順口的。
她真的知道我,也讀過我的詩。文人洗練文字那是天職,
然而皓首窮經、青春作賦之后若是落得個無人賞識的下場,真可謂“文心雕蟲”。
文字見賞于人,我早就感受不到興奮——大唐疆域堪為歷代之最,
太宗皇帝常言“自古皆貴中華,賤夷狄,朕獨愛之如一”,
科舉是不禁那些撮爾小國中人參與的,進士實在是全天下文采最出眾的一批人,
我既然能夠列名其中,自然是青錢萬選、萬選萬中,但是,文字見賞于美人,還是如斯美人,
這種興奮的感覺卻是我從來不曾體會過的?!靶∧镒印蔽也糯_口,
卻被凈持打斷了?!敖兴∮窈昧?。”凈持打斷話頭,搶著說道。我順手拿起銀杯,
沒有管凈持的話,繼續(xù)說道:“小娘子愛才情。在下卻重美色。才情不需見面,
一讀詩文便知,不過誠如杜少陵所言‘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
文章寫得好的人大抵生涯悲苦的居多,尊容往往有些對不住讀者。不過這也無所謂,
愛吃雞蛋不必愛上母雞,我想千年以后別人記得我一定是因為我所寫的詩文,
而不是這幅皮囊?!蔽姨ь^看了看小玉的臉色——即便是平康坊里美人兒做花瓶賣,
敢直承好色的人也不多吧?我微微昂著頭繼續(xù)說道:“在下重美色。美色便如春水夏花,
一時繁華似錦,卻終究如水東流,如花零落,一旦過去就追不回來了,
正如青春年少的時光一樣。十歲那年爹娘帶我來長安,我吃到了一種叫‘古樓子’的胡麻餅,
當時的我覺得那是天下最好吃的東西。后來回到姑臧,我哭著鬧著讓娘給我做,
卻始終做不出那個味道?,F(xiàn)在,雖然‘古樓子’依舊餅皮酥脆、豉椒噴香、羔肉可口,
我卻只會當是還算合口的一餐。二十歲時吃到十歲想吃的胡麻餅又有什么意思?
我不想在八十歲的時候后悔——后悔二十歲的時候沒有和你在一起。如今我有才,你有貌,
可謂郎才女貌,互相映襯便一雙兩好,才貌兼得?!蔽叶硕ㄉ?,
又偷覷了小玉兩眼——毫無異色,這不應該啊。卻又見她們母女相顧而笑,
連著陪坐的鮑十一娘也笑了起來,只有我傻傻的看著她們,
渾似被人拿線團逗弄的正歡的貓兒。我的心里好似也有只貓兒,在跳,在叫,在撓,在抓,
好像往新開的傷口上撒鹽般疼,又好像就要愈合的傷口上那種麻麻的癢。她們只是勸我喝酒。
我不好直接開口問她們笑什么。也許書呆子就是書呆子,文章寫的好是呆子,
生的好看也是呆子,進士及第還是呆子,罷了喝上三杯回吧!去休去休!
我不禁想起鮑十一娘之前說的話“資質秾艷,一生未見。高情逸態(tài),事事過人。音樂詩書,
無不通解”,是啊,故霍王之女,哪怕流落風塵也不是我這書呆子可以高攀的。
我不禁想起從新昌里到勝業(yè)坊的路,路上的我滿懷希冀,只覺得一路所見無不可親可愛,
傍晚的陽光照耀大千,我仿佛漫步在一條金光大道,青驪駒、黃金勒,
好一位春風得意的翩翩美少年。最后還不是……哎!飲了幾杯不知其味的酒,
我暗自想到:不行,我要再努力一搏。于是我站起身來,
說道:“久聞小玉唱曲乃是長安一絕,論其聲明來不遜于昔日的公孫大娘。
不知道我今天是否有福,能聽小玉弦歌一曲?!边@是過分的恭維了,
公孫大娘是開元年間天下聞名的劍舞者,有詩云“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
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币灾葦M霍小玉自然是欲博佳人一笑。不過,
恭維總是恭維,只要能讓受者愉悅,過分一點也是不妨的——就像把功績歸于上級,
錯誤歸于自己,即便搞錯了上級也會大度的表示不在意?!笆烧f的我還沒喝兩杯酒,
臉就已經紅了?!毙∮竦哪槾_實有些泛紅?!芭?。我要敬你一杯!多謝你賞識我的詩,
多謝你肯為我唱一支曲!”說罷,打蛇隨棍上,我直接干了杯中酒。
小玉微微有些氣惱的橫了我一眼,還是凈持示意旁邊的丫鬟取來了琵琶,送到小玉手邊,
小玉在猶豫了片刻,略有些勉強的接了過來,說道“李大公子,想聽什么曲子?
”“你想唱的就是我想聽的。你擅長的就是我喜歡的?!蔽亿s忙說道。
小玉不在說話,順手調起弦兒來。小玉的琵琶彈得如何尚且不知,
這琵琶本身倒確實不凡——五弦琵琶,玳瑁為頭,紫檀為身,
琵琶正面飾以胡人乘駱駝彈琵琶,螺鈿勾勒出的人形栩栩如生,
駱駝好像被琵琶聲吸引望著背上的胡人;琵琶背面是一副雍容華貴的盛開牡丹,
枝葉蔓延、富貴嬌艷自不待言,難得是其色澤,
那是用琥珀、象牙和不明寶石嵌合起來的瑰麗造物。說一聲鬼斧神工實在不為過。
只見小玉手揮五弦,琵琶聲已然回蕩在耳畔——那大小弦如仲秋皎潔的月,
自浩瀚蒼穹傾瀉而下,分外自然;又如仲夏淋漓的雨,把紅塵煩悶一掃而光,格外亢爽。
然后嘈嘈切切,錯雜而彈,轉為驚鳥失群、深閨私語之聲,不知不覺中由近而遠,
直至寂然無聲;陡然之間,一縷清亮激越的聲音猶如飛撲而下的蒼鷹,自天空中急轉直下,
轉瞬間又破空而起:回樂峰前沙似雪……我只覺得欣喜若狂,又覺得心如刀割。
欣喜若狂是因為這是我的詩,我寫的《夜上受降城聞笛》,她還是喜歡讀我的詩的,
她還是喜歡我的詩的,她還是喜歡我的~嗯,就是這個節(jié)奏。心如刀割是因為這是我的愁,
寫詩的時候我佇立在受降城頭,白沙似雪,銀月如霜,心緒悠然與眼前大漠、頭頂浩天相接,
茫茫然不知此身歸于何處,一縷笛聲泛起離愁,那一夜一定不止我一個人想起了詩和遠方。
我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左右她唱的實在是妙,我靜靜地聽著就好。受降城下月如霜。
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xiāng)~~。余音裊裊,
不知不覺間我已經內牛滿面~咦,
不應該是淚流滿面么……琉璃盞、琥珀碗、瑪瑙杯、青銅爵、黃金樽、碧玉觴,
凡是盛酒的東西我都來者不拒,只為那早已被我淡忘的記憶,那被小玉歌聲重現(xiàn)的離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