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愈發(fā)緊了。
宮苑的紅墻被厚厚的白色覆蓋，只露出琉璃瓦邊緣一線刺目的朱砂色。我倚在暖閣窗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書頁，目光卻穿不透庭院里紛紛揚揚的雪幕。
自壺鈴閣那夜后，趙珩眼中的星火似乎被什么悄然遮蔽，添了一層沉凝的陰翳。他依舊會尋機溜出宮來見我，在宇文府后園覆雪的梅樹下，偷偷塞給我一塊還帶著他體溫的桂花糕，或是低聲講述今日朝堂上又為哪項惠民之策據(jù)理力爭。只是那笑容深處，總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阿珩，」我曾忍不住擔憂地問，「近來……可是有煩心事？」
他捏了捏我凍得微紅的鼻尖，努力揚起一個寬慰的笑，如同雪地里驟然綻放的陽光：「能有什么事？不過是那些老頑固們聒噪罷了。放心，有我在?！顾D了頓，目光落在我發(fā)間那支煌羽簪上，眼底的陰霾才被熟悉的溫柔驅(qū)散些許，「我的阿月，我永遠在你身后......」
然而，那煩擾的陰影，卻如同這無休止的落雪，無聲地蔓延，沉重地壓在每一個角落。
趙頤的身影，如同冬日里悄然滋生的苔蘚，越來越頻繁地出現(xiàn)在宮廷的視野中心。他不再僅僅是那個沉默寡言的二皇子。他穿著玄色繡金蟒的親王常服，步履沉穩(wěn)，行走在宮苑之中，帶著一種不動聲色的威儀。賞梅宴上，他會恰到好處地出現(xiàn)，與幾位手握實權(quán)的老臣談笑風生，言語滴水不漏，目光卻似有若無地掃過與趙珩并肩而立的我。那眼神平靜無波，像冰冷的蛇信滑過肌膚，留下一種粘膩而令人不安的寒意。
父親宇文鐸，那位曾在邊關(guān)叱咤風云、回朝后依舊剛直不阿的柱國大將軍，眉宇間的川字紋路一日深過一日。他回府的時間越來越晚，書房里的燈火常常亮至深夜。我偶爾送些溫熱的羹湯進去，總能看見他對著攤開的邊境輿圖或堆積如山的文書長吁短嘆，案幾仿佛承載著千鈞重擔。
一次深夜，我端著參湯走到書房外，正要叩門，里面壓抑的、帶著無盡疲憊與驚怒的聲音穿透厚重的門板，狠狠撞入我的耳膜：
「……欺人太甚！這是要將我宇文氏逼上絕路嗎？！」是父親的聲音，嘶啞而憤怒，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困獸，「構(gòu)陷！赤裸裸的構(gòu)陷！通敵？我宇文家世代忠烈，鐵骨錚錚，鎮(zhèn)守北疆三十年，流過的血能染紅半條拒馬河！豈容此等污蔑！」
通敵？！
這兩個字如同淬毒的冰錐，瞬間刺穿我的耳膜，凍結(jié)了四肢百骸。手中的托盤猛地一晃，滾燙的參湯潑灑出來，燙紅了手背也渾然不覺。是誰？答案如同雪地里突兀的墨跡，清晰得令人膽寒——趙頤！
「大人息怒！」是父親最倚重的幕僚陳先生的聲音，同樣沉重得如同壓了鉛塊，「眼下……對方拿出的所謂『證據(jù)』，環(huán)環(huán)相扣，雖系偽造，卻做得天衣無縫……那封與北狄左賢王『往來』的書信，筆跡模仿得惟妙惟肖，更有『宇文』舊部將領(lǐng)的『供詞』指認……對方顯然蓄謀已久，就是要以此拿捏住我宇文家的咽喉！這不僅是沖著您，更是沖著……沖著太子殿下??！」
書房內(nèi)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父親粗重而壓抑的喘息聲，像破舊的風箱在拉扯。過了許久，才傳來陳先生更低、更沉痛的聲音，字字如刀割在我的心上：
「大人……為今之計……恐只有……只有一條路可走了。璃王殿下……他今日……派人遞了話……」
后面的話語低不可聞，卻像一把鈍刀，緩慢而殘忍地切割著我的心臟。趙頤的條件！他想要什么？我扶著冰冷的廊柱，指甲深深掐進堅硬的木頭里，才勉強支撐住搖搖欲墜的身體。窗外，夜色如墨，大雪無聲地覆蓋著庭院，掩蓋了所有骯臟的交易與無聲的呼號。命運的枷鎖，已然冰冷地套上了宇文家的脖頸，也勒緊了我的咽喉。
翌日清晨，父親罕見地沒有上朝。
他喚我進書房。不過短短一夜，他仿佛被無形的重錘驟然擊垮，蒼老了十歲不止。鬢角刺眼的白發(fā)蔓延開去，曾經(jīng)挺直如松的脊背微微佝僂，眼下的烏青濃重得嚇人。書房里彌漫著濃重得無法散去的絕望與愁苦，空氣沉重得令人窒息。
他沒有看我，只是背對著我，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庭院里積滿厚雪的枯樹，那背影蕭索得如同一尊即將風化的石像。
「紓月……」父親的聲音干澀沙啞，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砂紙上磨過，帶著血淋淋的痛楚，「為父……對不起你?！顾偷剞D(zhuǎn)過身，布滿血絲的眼中是深不見底的痛苦與掙扎，那眼神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心上。「趙頤……他給了我們宇文家最后一條生路……也是死路。」
他顫抖著，從袖中取出一份薄薄的、卻重逾千斤的文書，遞到我面前。那紙，仿佛帶著趙頤指尖的冰冷。上面，是他親筆寫下的、不容置疑的條件，字字如淬毒的匕首：
宇文家上下，傾盡全力，配合秦王，構(gòu)陷太子趙珩謀逆，助璃王登臨儲位。宇文紓月，即日嫁予璃王趙頤為妃。
文書在我手中簌簌發(fā)抖，上面的字跡仿佛化作毒蛇，噬咬著我的指尖和心臟。眼前一陣發(fā)黑，天旋地轉(zhuǎn)！嫁給趙頤？那個眼神冰冷如蛇蝎的男人？親手將趙珩推入萬劫不復(fù)的深淵？用背叛，去換取家族的茍延殘喘？
「不……父親！不！」我猛地搖頭，聲音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尖利，淚水瞬間決堤，「阿珩……阿珩他會死的！您知道的！他性子剛烈，寧折不彎！若知道……若知道是我們……他定會……」玉石俱焚！這四個字像巨石堵在喉嚨，噎得我無法呼吸，心臟被巨大的恐懼狠狠攥緊，幾乎要爆裂開來。
「我知道！我知道！」父親猛地一拳砸在厚重的紫檀木書案上，筆墨紙硯震得跳起，他老淚縱橫，聲音嘶吼著，充滿了無力與毀滅般的絕望，「可我們沒有選擇！紓月！趙頤的手腕你不是不知！那通敵的偽證足以誅我宇文氏九族！闔府上下，幾百條人命??！你的母親，你才七歲的幼弟瑾哥兒……還有……還有趙珩！你以為趙頤會放過他嗎？若我們不就范，第一個被拿來祭旗的，就是太子殿下！他會死得更快，更慘！就在眼前！」
誅九族！母親溫柔卻日漸憔悴的面容、幼弟瑾哥兒天真爛漫撲進我懷里喊「阿姐」的笑臉、府中那些看著我長大的忠仆慈祥的臉……還有……趙珩！父親的話像一把把冰刀，將我所有的掙扎和希望切割得支離破碎。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滅頂。
是啊，趙珩……我太了解他了。若他知曉真相，以他的烈性，必會不顧一切地沖撞父皇，質(zhì)問趙頤，甚至……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舉兵反抗！那無異于以卵擊石，自尋死路！趙頤早已布下天羅地網(wǎng)，正等著他自投羅網(wǎng)！告訴他，非但救不了他，反而會加速他的毀滅，告訴他真相無異于逼他死！將整個宇文家更快地拖入萬劫不復(fù)的地獄！
絕望如同冰冷的藤蔓，從腳底纏繞而上，勒緊我的心臟，讓我無法呼吸。為保他性命……即使是被廢黜、被囚禁、被流放的性命……為保宇文家?guī)装倏谌瞬恢劣谌祟^落地……
滾燙的淚水洶涌而出，模糊了眼前父親痛苦扭曲的臉，也模糊了窗外那片死寂的、象征著埋葬一切的雪白。喉嚨里像堵著燒紅的炭塊，灼痛得發(fā)不出完整的聲音。我死死咬著下唇，直到嘗到濃郁的血腥味，才從齒縫里擠出破碎的、如同嘆息般絕望的兩個字，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砸碎了我所有的過往與未來：
「……我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