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叔?!?/p>
但拓將沈星帶到樓上,輕喚了一聲,就準備離開。
猜叔喝著水,頭也沒抬,招了招手。
但拓點頭,轉(zhuǎn)而抱著刀倚在門邊。
“坐?!?/p>
沈星應了一聲,順著猜叔手指的地方跪在了小蒲團上。
猜叔打量著他的動作,咳嗽了一聲,盤腿坐在了他對面。
“你蠻有教養(yǎng)的?!碧质疽獾貙t上燒的熱水拎來,猜叔撥開茶壺,但拓往里倒了些開水,“睇起嚟家里唔缺錢(看起來家里不缺錢),為什么來這里呢?”
他倒了一杯茶遞給沈星,沈星謝了一聲雙手接過。
猜叔仔細端詳著后生仔的穿著:上身是面料柔軟的藍白棉質(zhì)短袖,下半身穿了條淺色的牛仔褲,褲腿沾了些泥,白色板鞋像是剛剛清理過,臟了的襯衫外套拿在手里,脖子上一截紅繩若隱若現(xiàn)。
就是一個不愁吃穿的小少爺,可能也沒干過粗活,指甲圓潤,唇紅齒白,一身的學生氣,笑起來像年畫里的娃娃。
聽到猜叔這么問,沈星露出為難的神情。
“我爸媽去世了,家里就剩我一個人,也沒什么別的親人,”沈星兩手撥弄著茶杯,看起來十分局促,“家里欠了一大筆錢,我根本還不上,追債的人四處找我,我實在沒有辦法了,當時就想著跑,隨便買了張火車票,就去云南了,后來聽說三邊坡掙錢多,就過來了。沒想到......”
后邊他沒說,但是在場幾人都露出了然的神色。
沒想到來了就被搶了。
真倒霉。
沈星悄悄觀察著兩人的表情,看著他們都露出不易察覺的同情之后松了口氣。
他可得好好編,把自己說的要多慘有多慘,不然猜叔怎么可憐他讓他留下來。況且他也沒說錯,他確實舉目無親,只不過又加了條欠錢還不上而已。
但拓在一旁,聽著沈星的話,慢慢站直了身體。
“你咁慘嘅(你這么慘的)?”顯然,猜叔也沒有想到沈星的身世如此坎坷,他望向沈星的眼睛,那里是一片澄澈無波的湖面。
猜叔垂眸,想著措辭,不多時,他再次問:“你知道我給誰運貨嗎?”
沈星眨眨眼睛。
猜叔突然輕松的笑出聲:“你呢細路真系,你乜都唔知就敢嚟揾我,你都唔驚我把你賣了(你這小孩真是,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敢來找我,你都不怕我把你賣了)?!?/p>
他說的快,沈星也沒太聽清,就一直憨笑。
猜叔許是覺得他看起來人畜無害,又說會開車,最后還是決定留下了他。
“你先開開試試吧,就去住剛才帶你吃東西的竹屋,食好了咩頭先(吃好了嗎剛才)?”
但拓的身體突然有些僵硬。
他本來是去廚房拿糯米糕的,可是去了發(fā)現(xiàn)一只淌著鼻涕的細狗,邊哭邊吃。
看見但拓進去,細狗還忙亂地抹著臉:”你來找東西吃噶?我這塊還有半個......“
看著細狗手里膠黏稀碎的糯米糕,但拓終究沒有接過。
他有些緊張地握緊拳頭,偷偷睨著沈星。
出乎他的意料,沈星只是溫和的笑笑說:“是但拓兄弟給我做的,辛苦他了,我吃得很好?!?/p>
猜叔若有所思地看著但拓,但拓緊張的不敢說話,沈星見狀,走過去攬住他還有些瘦削的肩膀:“你能帶我再走一趟嗎?我有點不記得怎么走了。“
但拓回過神,視線在猜叔和笑瞇瞇的沈星臉上來回掃了一圈,最終低下頭:”好噶?!?/p>
沈星一邊千恩萬謝,一邊攬著但拓走了出去。
等他們走遠,守在門口的油燈進來。
”坤猜,坤杰科靠外?(猜叔,你要留下他?)“
“后生笑嘻嘻嘅,”猜叔起身,活動了活動肩膀,“放喺家里蠻吉利(放在家里挺吉利的)?!?/p>
油燈沉默,他看著猜叔臉上還未褪去的笑意,最終什么也沒說。
夫人去世小半年了,猜叔一直不痛快,這年輕人雖然來歷不明,但是看那個樣,多半也干不出什么出格的事,要是能哄猜叔高興,愿意留著就留著吧。
而且。
油燈看著樓下圍在沈星身邊的細狗和但拓。
他嘆了口氣。
孩子們都太小了,細狗成天哭哭唧唧,但拓就是個愣頭青,跟別人三句話說不到一塊就要拔刀,這年輕人要真能幫什么忙,他和梭溫也能輕松些。
更何況現(xiàn)在做的營生......
油燈滿面愁容,簡單說了說麻盆的情況,就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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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沈星看著這個拽住他不撒手的小孩,向但拓投去求救的目光。
但拓有些兇的去撥小孩的手:“細狗你做哪樣?”
沈星“???”了一聲,又轉(zhuǎn)過頭來仔細看著這個小瘦猴,“你?”
你是細狗?
咋頭發(fā)是黑的?
沈星想到這一怔,突然被自己蠢笑了。
誰天生是黃毛。
真服了。
細狗兩只小黑豆眼一動不動地盯著沈星。
但拓見他的樣子,知道他是又犯病了。
“細狗——”但拖拖長了尾音,有些哄他的意味,“乖噻,這是男嘞?!?/p>
小黑豆眼恍若未聞,還是拽住不讓沈星走。
沈星愣愣地望著他,腦子里突然想到拓子哥曾經(jīng)跟他說過的話。
細狗是猜叔夫人的表弟,從小跟著猜叔。
后來他姐姐被毒販抓走了。
那天晚上,猜叔一個人,一把刀,斬了九個毒販的子孫根。
第二天,他姐姐就跳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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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狗眼睛眨也不眨。
細狗還記得,那天早上姐姐坐在他的床旁,摸著他的腦袋瓜給他叫醒。
姐姐溫柔地說:“我們細狗崽崽要變成男子漢,好好聽猜叔嘞,認不認得?”
細狗迷迷糊糊的應著。
姐姐還給他做了愛吃的阿恰布春卷,熱騰騰,香噴噴。
“姐,你咋個哭?”
細狗從床上坐起來。
可是姐姐只是說熱氣太燙了熏眼睛,還叫細狗趁熱吃。
細狗高高興興地接過來,吃得很開心。
姐姐叮囑他看好姐夫。
“就算我不在你也不許叫他再娶聽到?jīng)]得!”姐姐裝作很兇的樣子,嚇得細狗停止了咀嚼。
姐姐看著他呆愣愣的樣子,忽然笑了,一邊笑一邊擦眼淚。
細狗懵懵懂懂的點點頭。
再然后。
姐姐跳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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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星心緒復雜。
細狗單純,他只會懊悔為什么自己沒有提前發(fā)現(xiàn)姐姐的不對勁,所以他近乎固執(zhí)的守著猜叔,像一只看管領地的小獸,對每一個試圖進入的人呲牙恐嚇。
稍加思索,沈星放松了身體不再想著掙脫。
他彎下腰,平視著細狗。
“你做得很好?!鄙蛐潜M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溫柔一些。
看著那雙小豆豆眼睛慢慢被淚水蓄滿,像一個亮晶晶的小水洼,沈星嘆了口氣,沒有被拽住的那只手慢慢靠近細狗的頭。
見細狗沒有反應,沈星輕輕的摸了兩下頭頂,又捏了捏他的后腦勺。
但拓在旁邊看著,沒有阻止。
細狗的手一松。
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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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拓一路沉默寡言,等快到了竹屋,他突然站住不走了。
沈星回頭看著他,暗里涌起一股心疼。
好瘦的拓子哥。
只有薄薄的一層肌肉,后背能看到突出的脊骨。
無論是腰身還是小腿都極其單薄。
就在此時,但拓突然出聲。
“你......”
他藏在背后的左手松了緊,緊了松。
沈星見狀只是溫和的笑著,像在看一個有些叛逆的孩子。
最終,但拓仿佛下定了決心,向前走了一步。
“我曉得你剛才是給我說話,但是我不欠別個人情,我,”但拓心一橫,“我還是會盯到你,你說想要哪樣補償吧!”
沈星聞言,終于沒忍住,還是笑了起來。
笑得彎腰,笑得肚子疼,笑得停不下來。
但拓急了。
“你笑哪樣!!我砍了你?。?!”
沈星笑得喉嚨發(fā)緊。
對,就是這樣。
就是這樣有血有肉,脾氣臭嘴巴笨的但拓。
但拓被他笑毛了,他上前兩步,見沈星不害怕,于是說了句“你給老子等到”,就落荒而逃了。
沈星見他跑走,慢慢收了笑聲。
他長舒一口氣。
幸好。
他又能見到他的拓子哥了。
雖然現(xiàn)在是拓子弟。
他又有點想笑。
咳嗽了一聲,他轉(zhuǎn)身向竹屋走去。
神經(j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