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陽光帶著一種虛假的暖意，透過巨大的落地窗，灑在沈宅冰冷奢華的長餐桌上，卻無法驅(qū)散空氣里彌漫的、深入骨髓的寒意。
溫?cái)椎椭^，小口小口地喝著碗里的牛奶麥片，動作拘謹(jǐn)而機(jī)械。他刻意避開了主位右側(cè)沈折言投來的目光。
沈折言似乎心情不錯，慢條斯理地用著早餐，偶爾瞥向溫?cái)椎难凵?，帶著一種審視所有物般的滿意和掌控感。
“李管家。”沈折言放下精致的銀勺，用雪白的餐巾擦了擦嘴角，聲音清亮地喚道。
穿著筆挺黑色西裝、面容刻板如同石雕的管家無聲無息地出現(xiàn)在餐廳入口，微微躬身：“小少爺?！?/p>
“溫?cái)椎娜雽W(xué)手續(xù)，今天辦好。”沈折言用的是陳述句，而非詢問，帶著理所當(dāng)然的命令口吻，“和我一樣，去圣櫻?！彼D了一下，漂亮的唇角勾起一個微不可察的弧度，補(bǔ)充道，“安排到六年級四班?！?/p>
圣櫻貴族學(xué)院。溫?cái)自谛睦锬钸@個名字，書里沈家兄弟就讀的地方，一個等級森嚴(yán)、充斥著金錢與權(quán)力游戲的微型社會。
“是，小少爺。”管家沒有任何疑問，恭敬地應(yīng)下，目光掃過溫?cái)?，沒有任何情緒波動，仿佛只是在處理一件物品的安置。
溫?cái)椎男膮s猛地一沉。
六年級四班……如果他沒記錯，沈折淵……也在那個班！沈折言是故意的！
他把他和沈折淵放在同一個班級，是為了更好地監(jiān)視？
還是為了看他是否真的會遵守昨晚的承諾，徹底將沈折淵視為空氣？
一股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爬升。沈折言的控制欲和惡意，比他想象的更加無孔不入。
管家辦事的效率極高。下午，嶄新的、繡著圣櫻學(xué)院精致徽章的深藍(lán)色制服、書包以及全套課本就送到了溫?cái)椎姆块g。
制服的面料考究，剪裁合身，卻像一層冰冷的鎧甲，套在身上沒有絲毫歸屬感。
第二天清晨，溫?cái)自诠芗业挠H自護(hù)送下，坐進(jìn)了沈家那輛散發(fā)著嶄新皮革氣味的黑色轎車。
沈折言已經(jīng)提前去了初中部。車子平穩(wěn)地駛出沈宅那如同巨獸獠牙般的黑色大門，匯入城市的車流。
溫?cái)妆е聲粗巴怙w速倒退的繁華街景，內(nèi)心卻一片冰涼和茫然。
圣櫻，對他而言，不過是另一個更大、更華麗的牢籠。
圣櫻學(xué)院的大門氣派非凡，巨大的鐵藝拱門上纏繞著藤蔓浮雕。
校園內(nèi)綠樹成蔭，古典與現(xiàn)代風(fēng)格交融的建筑錯落有致，穿著統(tǒng)一深藍(lán)色制服的學(xué)生們?nèi)宄扇?，言笑晏晏，處處彰顯著精英教育的氛圍。
然而，這光鮮亮麗的表象之下，溫?cái)讌s敏銳地嗅到了一絲與沈宅如出一轍的、冰冷的等級氣息。
六年級四班位于小學(xué)部教學(xué)樓的三層。管家將溫?cái)讕У浇淌议T口，對迎出來的班主任——一位戴著金絲眼鏡、氣質(zhì)溫婉的中年女教師——微微頷首：“張老師，這位是新轉(zhuǎn)來的溫?cái)淄瑢W(xué)，小少爺交代過了，安排在四班?！?/p>
張老師臉上立刻堆起熱情而職業(yè)化的笑容，看向溫?cái)椎难凵駧е环N心照不宣的恭敬：“歡迎溫同學(xué)！快請進(jìn)！”她熱情地拉著溫?cái)椎氖滞?，將他帶進(jìn)了教室。
教室里窗明幾凈，陽光透過寬大的窗戶灑進(jìn)來，暖洋洋的。三十幾個穿著同樣深藍(lán)色制服的孩子，好奇地、帶著審視的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在溫?cái)咨砩稀?/p>
“同學(xué)們，安靜一下！”張老師拍了拍手，聲音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今天我們班迎來一位新同學(xué)，溫?cái)住４蠹夜恼茪g迎！”
稀稀拉拉的掌聲響起，更多的是好奇的打量和竊竊私語。溫?cái)啄芨杏X到那些目光里夾雜著評估、好奇，甚至一絲不易察覺的……討好。
顯然，“沈家新收養(yǎng)的孩子”這個身份，已經(jīng)在他踏進(jìn)教室之前，就被某種無形的信息渠道傳遞開了。
“溫同學(xué)，你就坐……”張老師的目光在教室里掃視，尋找著合適的空位。
她的視線掠過教室靠窗最后一排的角落時，微微頓了一下，隨即像掠過一片無關(guān)緊要的空氣般，迅速移開，最終落在中間區(qū)域一個看起來很開朗的男孩旁邊的空位上，“就坐林宇旁邊吧，他成績好，性格也開朗，可以多幫助你?！?/p>
溫?cái)醉樦鴱埨蠋熓种傅姆较蚩慈?，那個叫林宇的男孩立刻露出友好的笑容，朝他招了招手。
但溫?cái)椎哪抗猓瑓s不受控制地、如同被磁石吸引般，投向了張老師視線掠過、卻刻意忽視的那個角落——
教室靠窗的最后一排，只有一張孤零零的課桌。
一個穿著同樣深藍(lán)色制服、卻顯得異常單薄的身影，正安靜地坐在那里。
是沈折淵。
他低著頭，額前過長的黑發(fā)垂落下來，遮住了大半張臉，只能看到一個線條緊繃的下頜。他面前攤開著一本課本，但溫?cái)鬃⒁獾?，他的筆尖懸在紙上，久久沒有落下，仿佛整個人都凝固在了一片無形的、冰冷的真空里。
更讓溫?cái)赘械叫捏@的是，整個教室里，沒有任何一個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仿佛那個角落根本不存在任何活物！
周圍的同學(xué)嬉笑打鬧，討論著新出的游戲卡、周末的派對、昂貴的玩具，他們的聲音、他們的動作、他們的存在感，如同洶涌的潮水，卻在涌到沈折淵課桌邊緣時，像是撞上了一堵無形的、絕對隔絕的墻壁，瞬間平息、繞道而行。
沒有任何人會看他一眼，沒有任何人會和他說話，甚至沒有人會不小心碰到他的桌子。
他就那樣存在著，卻又如同一個徹底的、被所有人默契無視的——影子。
溫?cái)椎男呐K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幾乎忘記了呼吸。
他本以為在沈宅看到的漠視已經(jīng)足夠殘酷，卻沒想到在學(xué)校這個本該相對正常的環(huán)境里，這種排斥和孤立竟然能如此徹底、如此系統(tǒng)化、如此……令人窒息！這遠(yuǎn)比拳腳相加更可怕！
這是一種無聲的、集體的、全方位的抹殺！抹殺他的存在，抹殺他作為人的一切痕跡！
張老師似乎完全沒注意到溫?cái)椎漠悩樱琅f熱情地引導(dǎo)著他走向中間的座位：“溫同學(xué)，這邊請?！?/p>
溫?cái)捉┯驳剡~開腳步，每一步都感覺無比沉重。他能清晰地感覺到，當(dāng)他經(jīng)過沈折淵那張孤零零的課桌時，周圍的空氣似乎都變得更加冰冷凝滯了幾分。
沈折淵依舊低著頭，一動不動，仿佛對身邊發(fā)生的一切毫無知覺。只有他放在膝蓋上的、那只同樣包裹在深藍(lán)色制服袖子里的手，極其細(xì)微地蜷縮了一下指節(jié)。
溫?cái)自趶埨蠋熤付ǖ奈恢米拢赃吥莻€叫林宇的男孩立刻熱情地小聲打招呼，介紹著課本和課程。
溫?cái)酌銖?qiáng)擠出笑容應(yīng)對著，目光卻不由自主地、一次又一次地飄向那個被陽光遺忘的角落。
第一節(jié)課是數(shù)學(xué)。張老師在講臺上講解著分?jǐn)?shù)運(yùn)算，聲音清晰而富有邏輯。同學(xué)們或認(rèn)真聽講，或偷偷在課本上涂鴉，或傳遞著小紙條。
溫?cái)讖?qiáng)迫自己集中精神，目光卻總是不受控制地偏移。
他看見坐在沈折淵前排的一個胖胖的男生，似乎覺得位置有些擠，極其自然地、帶著一絲不耐煩，用手肘狠狠地向后頂了一下！
“咚！”一聲悶響。
沈折淵的課桌被撞得猛地向后一挪，桌腿與地面摩擦發(fā)出刺耳的聲音。
桌面上攤開的課本和文具盒被震得跳了起來，幾支筆滾落到冰冷的地面上。
那胖男生仿佛只是撣了撣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塵，連頭都沒回一下，繼續(xù)和同桌小聲說笑，仿佛剛才撞到的只是一堵墻。
沈折淵的身體因?yàn)樽雷拥淖矒舳⑽⒒蝿恿艘幌?。他依舊低著頭，凌亂的黑發(fā)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
他只是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麻木，彎下腰，伸出蒼白的手，將散落在地上的筆一支一支地、沉默地?fù)炝似饋恚呕匚木吆欣铩?/p>
沒有憤怒，沒有委屈，甚至沒有一絲被驚擾的不快。整個過程，安靜得如同默片。
講臺上的張老師似乎聽到了動靜，目光掃了過來。她的視線精準(zhǔn)地落在沈折淵彎著腰撿筆的身影上，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神里飛快地掠過一絲極淡的、混雜著無奈、厭煩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畏懼。
她沒有出聲制止那個撞人的男生，也沒有詢問沈折淵是否受傷，只是用教鞭輕輕敲了敲黑板，聲音微微提高：“注意聽講，不要搞小動作！”
她警告的對象，似乎是全班，但溫?cái)浊逦乜吹?，那個撞人的胖男生臉上露出不以為然的笑容，而沈折淵……他仿佛根本沒有聽見，只是默默地坐直了身體，重新低下頭，看著桌上那本仿佛永遠(yuǎn)也翻不到下一頁的課本。
溫?cái)追旁谡n桌下的手，不自覺地緊緊攥成了拳，指甲深深陷進(jìn)掌心柔軟的皮肉里。一股冰冷的憤怒和巨大的悲哀，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
他終于深刻地、無比清晰地理解了，沈折言那句輕飄飄的“離他遠(yuǎn)點(diǎn)”背后所代表的，是怎樣一種殘酷而龐大的、由整個環(huán)境共同構(gòu)建的、冰冷的絞殺！
沈折淵在這個地方，不是人，甚至不是“野種”，他只是一團(tuán)……可以被所有人隨意無視、隨意踐踏、隨意踢開的——空氣。
而自己，昨天那點(diǎn)微不足道的、帶著巨大風(fēng)險的善意，在這片冰冷的、將他徹底隔絕的真空面前，顯得那么可笑，那么渺小，那么……自不量力。
溫?cái)拙従徦砷_了緊握的拳頭，掌心留下幾個深紅的月牙印。他強(qiáng)迫自己移開視線，看向講臺上密密麻麻的板書，仿佛要將那些冰冷的公式刻進(jìn)腦子里。
遠(yuǎn)離他……必須徹底遠(yuǎn)離他……不要看，不要聽，不要有任何反應(yīng)……這是唯一的生路。他一遍遍地在心里默念著，試圖用這冰冷的生存法則，凍結(jié)心中那不合時宜的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