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濃得如同化不開的墨汁，沉沉地壓在沈宅巨大的屋頂和尖頂之上。
白日里那些冰冷奢華的水晶燈大多已經(jīng)熄滅，只余下走廊深處幾點零星的、如同鬼火般搖曳的壁燈光芒，非但無法驅(qū)散黑暗，反而將巨大宅邸的輪廓切割得更加扭曲怪異，投下無數(shù)幢幢的、無聲移動的暗影。
整座宅邸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窗外嗚咽的風(fēng)聲，如同怨靈的低語，在空曠的回廊和庭院里盤旋，帶來一陣陣刺骨的寒意。
溫敘白踮著腳尖，像一只在巨大獸巢里摸索前行的、受驚的小貓，悄無聲息地行走在通往沈家祠堂的幽深走廊里。
腳下是冰冷的、光可鑒人的深色大理石地面，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發(fā)出任何一點微小的聲響，驚動這沉睡巨宅里的某些東西。
他左手緊緊攥著那個被體溫焐得有些溫?zé)岬?、用厚實餐巾紙包裹的食物團，右手則提著一個沉甸甸的小型家用急救藥箱——那是他回房后，憑著模糊的記憶，在房間里那個同樣冰冷的巨大立柜深處翻找出來的，里面有一些基礎(chǔ)的消毒藥水和紗布。
藥箱的塑料提手硌著他冰涼的手指，食物的溫?zé)嵬高^紙巾傳遞到掌心，卻絲毫無法溫暖他此刻被巨大恐懼和緊張浸透的內(nèi)心。
走廊兩側(cè)是深色的、雕刻著繁復(fù)陰郁花紋的護墻板，在昏暗的光線下，那些扭曲的圖案仿佛隨時會活過來，伸出無形的觸手。空氣里彌漫著陳年木料、灰塵和一種難以言喻的、類似陳舊香燭的沉悶氣味，冰冷而壓抑，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甸甸的重量。
他按照下午沈折言隨口提過、以及書中模糊提及的方向，憑著直覺在迷宮般的宅邸里穿行。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撞擊著肋骨，發(fā)出只有他自己能聽到的、如同戰(zhàn)鼓般的轟鳴。每一次拐彎，每一次經(jīng)過一扇緊閉的、深色沉重的雕花木門，他都屏住呼吸，感覺冷汗順著脊背滑落，浸濕了單薄的睡衣。
理智的警鈴從未停止尖叫：回去！現(xiàn)在回去還來得及！你在做什么蠢事！被發(fā)現(xiàn)就死定了！書里那個骯臟倉庫的畫面和沈折淵冷漠的眼神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著他的脖頸。
可是，懷里那個小小的、帶著食物溫?zé)岬陌退幭淅锉涞南舅畾馕?，卻像兩只無形的手，一只推著他前進，一只拽著他后退，將他撕扯得幾乎要裂開。
下午沈折淵那句“很臟”的絕望低語，和他額頭上不斷涌出的鮮血，反復(fù)灼燒著他的神經(jīng)，最終將那名為“自?！钡睦碇潜趬緹┝艘粋€洞。
終于，在穿過一條更加幽暗、連壁燈都沒有的狹窄通道后，一扇沉重得仿佛隔絕了陰陽兩界的巨大木門出現(xiàn)在走廊盡頭。那門是深沉的烏木色，上面沒有任何繁復(fù)的雕刻，只有歲月沉淀下的深沉木紋和幾道深刻的劃痕。
門虛掩著，留下一條狹窄的、如同刀鋒般的縫隙。一股更加濃郁的、混合著陳年香灰、冰冷石氣和淡淡霉味的沉重氣息，從門縫里幽幽地滲透出來，彌漫在冰冷的空氣中。
祠堂。
溫敘白的心臟驟然縮緊，幾乎停止了跳動。他停在那條狹窄的門縫前，如同站在深淵的邊緣，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腳底，讓他四肢冰涼發(fā)麻。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極其緩慢地側(cè)過身，將一只眼睛貼近那條冰冷的縫隙，朝里面望去。
祠堂內(nèi)部的空間比想象中更加高闊、更加陰森。光線極其昏暗，只有正前方神龕上幾支快要燃盡的白色蠟燭，在無風(fēng)的死寂中搖曳著微弱、昏黃的火苗。
那點可憐的光暈，只能勉強照亮神龕上層層疊疊、密密麻麻擺放著的烏木牌位——每一個牌位都冰冷肅穆，代表著沈家早已逝去的、顯赫而冰冷的先祖。
牌位上的字跡在搖曳的燭光下模糊不清，如同無數(shù)只窺伺的、毫無感情的眼睛。燭光之外，是無邊無際、濃稠得化不開的黑暗，將祠堂巨大的空間吞噬了大半。
而在那片燭光勉強觸及的邊緣，在冰冷堅硬、鋪著巨大青石板的地面上，一個小小的身影，正背對著門口的方向，孤零零地、筆直地跪在那里。
是沈折淵。
他依舊穿著下午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舊灰色套頭衫，額頭上那塊猙獰的傷口似乎沒有經(jīng)過任何處理，暗紅色的血痂和凝固的血污糊住了他小半邊額頭和鬢角，在昏黃的燭光下顯得格外刺目和凄涼。
他跪得極其標準，小小的腰背挺得筆直，雙臂垂在身體兩側(cè)，雙手緊緊握成拳，放在膝蓋上。
那姿態(tài)，透著一股令人心酸的、近乎僵硬的倔強和麻木。單薄的肩膀在冰冷的空氣中微微地、幾乎難以察覺地顫抖著，仿佛隨時會被這沉重的黑暗和無邊的死寂壓垮。
燭火微弱的光芒將他小小的背影投在冰冷巨大的青石板上，拉得細長而扭曲，像一個被釘在十字架上的、無聲的祭品。
整個祠堂里，只有蠟燭燃燒時發(fā)出的極其細微的“噼啪”聲，以及……溫敘白自己那如同擂鼓般、幾乎要沖破胸膛的心跳聲。
看著那個在巨大冰冷空間里、在無數(shù)冰冷牌位注視下、孤零零跪著的、顫抖的單薄背影，一股尖銳的、混合著心疼、憤怒和巨大悲哀的情緒，如同洶涌的潮水，瞬間沖垮了溫敘白心中最后一點猶豫和恐懼的堤壩。
下午那個流著血、說著“很臟”、孤獨走向黑暗的背影，與眼前這個在冰冷祠堂里無聲承受懲罰的身影，徹底重疊。
他深吸了一口帶著濃重霉味和香灰氣息的冰冷空氣，仿佛要汲取一點微弱的勇氣。然后，他不再猶豫，伸出那只沒有提藥箱的、冰涼顫抖的小手，輕輕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生怕驚擾了什么的小心翼翼，推開了面前那扇沉重冰冷的烏木大門。
“吱——呀——”
門軸轉(zhuǎn)動發(fā)出的、干澀悠長的摩擦聲，在死寂得如同墳?zāi)沟撵籼美矬E然響起，顯得格外刺耳，瞬間撕裂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塊，激蕩起無形的漣漪。
跪在冰冷青石板上的那個小小身影，在門軸聲響起的瞬間，極其細微地、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猛地繃緊了脊背！
那原本微微顫抖的肩膀瞬間僵住，仿佛一只受驚的小獸，在黑暗中豎起了全身的毛發(fā)，進入了最高級別的警戒狀態(tài)。
但他并沒有回頭，依舊保持著那個筆直跪立的姿勢，只是垂在身側(cè)的、緊握成拳的小手，指關(guān)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溫敘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幾乎是屏著呼吸，邁進了祠堂的門檻。
一股更加陰冷、更加沉重的氣息瞬間將他包裹，祠堂內(nèi)特有的那種混合著陳年香灰、冰冷石氣和腐朽木頭的味道，濃烈得讓他有些窒息。
他反手輕輕地將沉重的烏木門合攏，隔絕了外面走廊里那點微弱的光線，祠堂內(nèi)瞬間只剩下神龕前那幾支搖曳欲熄的蠟燭光芒，光線變得更加昏暗而詭異。
他抱著食物包裹和藥箱，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朝著那個跪在燭光邊緣、背對著他的小小身影走去。
腳下的青石板冰冷刺骨，寒氣透過薄薄的拖鞋底直往上竄。他的腳步聲在空曠的祠堂里發(fā)出輕微的回響，每一步都像是踏在自己的心尖上。
終于，他在距離沈折淵身后一步之遙的地方停了下來。他能清晰地看到對方單薄脊背上套頭衫的細小褶皺，看到那被血污黏連成一綹綹的、凌亂的黑發(fā)，看到那微微顫抖著的、暴露在冰冷空氣中的、蒼白纖細的后頸。
空氣仿佛凝固了，只剩下蠟燭燃燒的細微噼啪聲和兩人同樣壓抑的呼吸聲。
溫敘白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痛了肺葉，也給了他開口的勇氣。
他張了張嘴，喉嚨因為緊張而干澀發(fā)緊，發(fā)出的聲音帶著明顯的顫抖和沙啞，在這死寂的空間里卻清晰得如同驚雷：
“沈……沈折淵！”
這是他第一次，清晰地叫出這個名字。不再是書里那個符號化的、代表著未來瘋狂與毀滅的主角攻，而是眼前這個活生生的、在冰冷祠堂里承受著不公懲罰的、十歲的孩子。
這個名字，如同一個禁忌的咒語，在祠堂冰冷的空氣中炸開。
一直如同石雕般僵硬跪著的沈折淵，身體在聽到自己名字的瞬間，猛地、劇烈地顫抖了一下！
那是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強烈的震動！仿佛被一道無形的電流狠狠擊中！
他猛地轉(zhuǎn)過頭！
動作因為僵硬和疼痛而顯得異常遲滯，帶著一種近乎慢鏡頭的、難以置信的茫然。
凌亂滴血的黑發(fā)下，那雙空洞麻木、如同兩口枯井的眼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毫無遮擋地暴露在搖曳的燭光下。
此刻，那里面不再是純粹的、死寂的黑暗，而是掀起了驚濤駭浪！
充滿了極度的驚愕、茫然、難以置信，還有一絲……如同溺水者看到浮木般的、微弱的、連他自己都未曾意識到的、近乎脆弱的光芒。
他死死地盯著溫敘白，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見他。那眼神復(fù)雜得如同被打翻的調(diào)色盤，混雜著警惕、困惑、以及一種深入骨髓的、對呼喚本身的陌生和無所適從。
在這個冰冷的、只有“野種”、“賤種”稱呼的宅邸里，沈折淵這個屬于他、卻早已被所有人遺忘和唾棄的名字，已經(jīng)太久太久……太久沒有被人如此清晰地叫出口了。
這個名字，像一把生銹的鑰匙，猝不及防地捅開了他內(nèi)心深處某個被厚厚冰層封鎖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