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敘白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那濃重的血腥味彌漫在冰冷的空氣里,無孔不入地鉆進他的鼻腔,直沖大腦。
他死死地咬住下唇,嘗到更濃烈的鐵銹味,用盡全身的力氣才勉強壓制住那股翻涌的惡心感。
雙腿像是被釘在了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灌了鉛般沉重,無法挪動分毫。只有懷里的舊泰迪熊粗糙的絨毛觸感,帶來一絲微弱得可憐的、虛幻的依靠。
他圓睜著驚懼的雙眼,目光無法從那個倒在血泊中的小小身影上移開。
沈折淵額頭上那個猙獰的傷口,那蜿蜒刺目的鮮血,尤其是那雙空洞麻木、仿佛靈魂已被抽離的眼睛……這一切都像一把冰冷的鈍刀,反復(fù)切割著他脆弱的神經(jīng)。
書里那些冰冷的文字描述,沈折淵后期的陰郁、瘋批、偏執(zhí)、毀滅欲,在這一瞬間有了無比清晰、無比恐怖的具象化源頭。
眼前這個十歲的孩子,他的靈魂,是不是在這一次又一次的暴力和漠視中,早已被徹底碾碎,只留下一個被恨意和扭曲填滿的空殼。
就在這時,制造了這場血腥的始作俑者動了。
沈折言似乎也愣了一瞬,看著沈折淵頭上不斷涌出的鮮血和他那雙死寂的眼睛,漂亮的小臉上飛快地閃過一絲極細微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驚悸。
但下一秒,那絲驚悸就被更強烈的、維護自身絕對權(quán)威的驕縱和惱羞成怒所取代。
“活該!”沈折言嫌惡地撇了撇嘴,聲音依舊帶著刻薄,但似乎比剛才尖嘯時低了幾分,像是在掩飾什么。
他踢了踢腳邊那個沾了點點血跡的沉重黃銅塊,仿佛在踢開一塊骯臟的垃圾。
然后,他抬起穿著锃亮小皮鞋的腳,帶著一種發(fā)泄般的狠戾,朝著還半撐在地上、毫無反應(yīng)的沈折淵的側(cè)腰,重重地踹了過去!
“砰!”
沉悶的肉體撞擊聲再次響起。
沈折淵本就虛弱無力的身體被這一腳踹得徹底失去了平衡,像個破敗的布偶般,側(cè)翻著重新摔回冰冷的地面。
額頭上的傷口因為撞擊再次涌出更多的鮮血,染紅了他小半邊臉頰和脖頸。
他蜷縮了一下身體,發(fā)出一聲極其微弱、如同受傷小獸般的悶哼,隨即又陷入一片死寂。
他側(cè)躺在地上,小小的身體微微顫抖著,依舊沒有任何反抗或掙扎的跡象,只有那雙空洞的眼睛,透過凌亂滴血的黑發(fā),茫然地望向虛空。
溫敘白的指甲深深掐進了小熊的身體里,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幾乎無法呼吸。他想閉上眼,不忍再看,可眼皮沉重得如同被縫合。
沈折言踹完這一腳,似乎覺得胸口的惡氣出了大半。他拍了拍自己小羊絨衫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塵,仿佛剛才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這才轉(zhuǎn)過身,那雙還殘留著暴戾余溫的眼睛,終于落到了像根木頭一樣僵在墻邊的溫敘白身上。
沈折言上下打量著溫敘白。目光掃過他蒼白驚恐的小臉,掃過他洗得發(fā)白的普通衣物,最終落在他緊緊抱在懷里的那只舊得掉毛的泰迪熊上。
漂亮的眉頭立刻嫌惡地皺了起來,如同看到了什么極其礙眼的臟東西。
“哼,”沈折言從鼻子里發(fā)出一聲輕蔑的冷哼,語氣高高在上,帶著施舍般的口吻,“你就是爸爸領(lǐng)回來的那個?叫什么……溫什么的?”他顯然沒興趣記住這個工具人的名字。
溫敘白張了張嘴,喉嚨卻像是被堵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能僵硬地點了下頭。
沈折言不耐煩地揮了下小手,像在驅(qū)趕一只蒼蠅:“臟死了。你的房間在二樓,最西邊走廊盡頭那間小的。離我的房間遠點!”他頤指氣使地命令著,仿佛在分配一件物品的擺放位置。
說完,他似乎覺得該交代的都交代完了,抬腳就準備離開這片讓他覺得有些不適的血腥之地。
然而,就在他邁步經(jīng)過僵立不動的溫敘白身邊時,他隨意垂在身側(cè)的右手,那只剛剛抓過沉重黃銅塊、甚至還殘留著一點點屬于沈折淵的、尚未干涸的暗紅色血跡的小手,就那么自然而然地抬了起來。
動作隨意得像拂去一粒塵埃。
溫敘白甚至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yīng)。
那只帶著粘膩濕冷觸感和淡淡血腥氣的小手,就那樣隨意地、甚至帶著點漫不經(jīng)心的力道,擦過了溫敘白左邊冰涼的臉頰。
“嘖。”
一聲極其輕微、充滿厭惡的咂舌聲。
沈折言擦完,才像是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了自己手指上沾染的、來自沈折淵的污血。
他猛地停住腳步,漂亮的小臉瞬間扭曲,眼中迸射出強烈的惡心和嫌棄,仿佛那血是世界上最骯臟的毒液。
他立刻像被燙到一樣縮回手,用力地在自己的深藍色羊絨衫上反復(fù)、使勁地擦拭著手指,直到把那點血跡徹底蹭掉,留下一個模糊的暗紅色印子。
他厭惡地瞪了溫敘白臉上那道被他擦上去的、細細的、暗紅色的血痕一眼,仿佛那是溫敘白自己弄上去的臟東西。
然后,再沒給溫敘白一個眼神,像只驕傲的小孔雀,頭也不回地快步離開了門廳,身影消失在通往二樓的樓梯方向。
門廳里,再次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
冰冷的空氣裹挾著濃重的血腥味,沉沉地壓下來。
遠處,似乎有傭人輕微的腳步聲,但沒有任何人靠近這片區(qū)域,仿佛這里發(fā)生的一切都是被默許的、不值得關(guān)注的塵埃。
溫敘白依舊僵立在冰冷的墻壁旁。
左邊臉頰上,被沈折言手指擦過的地方,殘留著一道濕冷黏膩的觸感。
那感覺像一條冰冷的毒蛇,緊緊纏繞著他的皮膚,滲透進毛孔,帶來一陣陣令人作嘔的寒意和戰(zhàn)栗。
他甚至能清晰地聞到那股淡淡的、屬于沈折淵的血腥氣,混合著沈折言身上昂貴的、卻顯得無比冰冷的兒童香氛味道。
他應(yīng)該立刻離開。用最快的速度跑上二樓,找到那個最西邊的小房間,把自己鎖起來,遠離這里的一切!遠離那個倒在血泊中的、如同定時炸彈般的沈折淵!
理智在瘋狂地尖叫。
可是……
他的目光,卻像是被無形的磁石吸引著,不受控制地、再一次落向了那個蜷縮在冰冷地面上的身影。
沈折淵側(cè)躺在那里,小小的身體蜷縮著,像一只被遺棄在暴風雪中的、奄奄一息的小動物。
額頭上的傷口還在緩慢地滲出暗紅色的血,混合著汗水,黏住了他額前凌亂的黑發(fā),糊住了他小半邊臉頰。
更多的血順著蒼白的下頜線,一滴滴沉重地落在深灰色的大理石地面上,積成了小小的一灘,如同一個不祥的烙印。
他那雙空洞的眼睛,茫然地睜著,望著虛空,長長的睫毛上似乎也沾染了濕意,不知是汗水,還是別的什么。
他安靜得可怕。沒有哭泣,沒有呻吟,甚至沒有一絲因疼痛而產(chǎn)生的顫抖。
只有那微弱得幾乎難以察覺的呼吸,證明他還活著。一種巨大的、死寂的孤獨和絕望,如同實質(zhì)的濃霧,將他單薄的身體緊緊包裹。
溫敘白的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刺了一下。
尖銳的疼痛瞬間蓋過了恐懼。
他從小在陽光和愛里長大。父母溫暖的懷抱,飯桌上熱騰騰的飯菜和歡聲笑語,同學間真誠的嬉鬧……他從未見過如此赤裸裸的、針對一個孩子的殘忍。
更無法想象,一個人要經(jīng)歷怎樣的絕望,才能在遭受這樣的傷害時,連一聲痛呼都沒有,只剩下死水般的麻木。
書里那個最終將他賣入地獄、冷酷無情的瘋子沈折淵,和眼前這個蜷縮在血泊中、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破碎消失的孩子……兩個截然不同的影像,在他腦海里瘋狂地撕扯、重疊。
理智的警鈴還在尖銳作響:別過去!他會恨你!靠近他只會讓你死得更慘!沈折言擦在你臉上的血就是警告!
可是……
看著那刺目的鮮血還在從那個小小的身體里不斷流出,看著那孩子眼中仿佛被全世界拋棄的、深不見底的死寂……
溫敘白抱著小熊的手臂,不自覺地收得更緊了。指尖因為過度用力而深深陷入小熊粗糙的絨毛里。
他小小的身體開始無法控制地顫抖起來,不是因為恐懼,而是一種更深的、源自骨子里的不忍和掙扎。
一步……
小小的腳,像是掙脫了無形的枷鎖,帶著巨大的遲疑和沉重,向前挪動了一小步。
遠離他的決心,在現(xiàn)實的冰冷和眼前的慘狀面前,如同脆弱的玻璃,裂開了第一道縫隙。
溫敘白死死咬住下唇,嘗到自己血液的咸腥。他抱著那只舊泰迪熊,像是抱著最后一塊浮木,在巨大的、無聲的掙扎中,又向前邁出了第二步……第三步……
每一步都走得無比艱難,仿佛踩在燒紅的炭火上。
他慢慢地、顫抖著,靠近了那個蜷縮在冰冷地面、被鮮血和孤獨包裹的男孩。
最終,在距離沈折淵還有一步之遙的地方,溫敘白停了下來。
他低頭看著地上那小小的、蜷縮的身影,看著那刺目的鮮血,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每一次跳動都帶來尖銳的疼痛和窒息感。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蹲下了小小的身體。
動作笨拙而僵硬,帶著明顯的猶豫和巨大的恐懼。懷里的舊泰迪熊幾乎被他勒得變了形,粗糙的絨毛摩擦著他冰涼的手指。
他蹲在沈折淵面前,距離近得能清晰地看到對方額頭上傷口翻開的皮肉,看到鮮血如何從那里汩汩滲出,流過蒼白臉頰上細小的絨毛,最終在下巴匯聚、滴落。那股濃重的血腥味更加清晰刺鼻。
溫敘白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痛了肺葉。
他顫抖地、極其緩慢地抬起了自己空著的左手。小小的手因為恐懼和內(nèi)心的激烈掙扎而抖得厲害,指節(jié)僵硬。
他猶豫著,目光在沈折淵滿是血污的下巴和自己干凈卻顫抖的衣袖之間來回逡巡。最終,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他抿緊了蒼白的唇,用自己那洗得微微發(fā)白、袖口有些磨損的棉質(zhì)衣袖內(nèi)側(cè),那塊最干凈柔軟的部分,朝著沈折淵那不斷滴落著鮮血、粘膩一片的下巴,笨拙地、輕輕地貼了過去。
就在溫敘白沾血的袖口即將觸碰到沈折淵皮膚的剎那——
一直如同失去靈魂的軀殼般毫無反應(yīng)的沈折淵,身體猛地劇烈瑟縮了一下!
那是一種刻入骨髓的、對突如其來的觸碰所產(chǎn)生的本能恐懼和防御反應(yīng)。
他像是被滾燙的烙鐵灼傷,整個身體瞬間繃緊,蜷縮得更深,下意識地想要把自己縮進地面的陰影里。
那雙一直空洞茫然地望著虛空的眼睛,驟然間聚焦!
如同深淵底部被投入了一顆微弱的石子。
那死寂的、毫無生氣的眼眸深處,掠過一絲極快、極其細微的波動。不
是憤怒,不是仇恨,而是一種近乎原始的、混雜著驚懼、茫然和一絲微不可察的……無措,仿佛從未預(yù)料到會有人靠近,更從未預(yù)料到會有人試圖觸碰他,尤其還是在這種時刻。
他的目光,終于不再是散焦的。那帶著驚悸的、如同受驚小獸般的眼神,穿透額前凌亂滴血的黑發(fā),第一次,無比清晰地、直直地撞上了溫敘白同樣盛滿驚惶和擔憂的眼睛。
四目相對。
時間,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
溫敘白沾著血的袖口,就那么僵硬地停在距離沈折淵下巴毫厘之遙的半空中。
他能清晰地看到對方瞳孔深處那瞬間掀起的、微小的驚濤駭浪,看到那濃密睫毛上沾染的細小血珠,看到對方蒼白皮膚下細微的、因緊張而繃起的青色血管。
空氣仿佛凝固了。只剩下鮮血緩慢滴落的聲音,和兩人同樣急促而壓抑的呼吸聲。
溫敘白的心臟狂跳得快要炸開。他看到了沈折淵眼中那份深藏的驚懼,那份被觸碰時如同驚弓之鳥般的瑟縮。
這眼神,遠比書里描述的后期瘋狂更讓他心頭發(fā)顫。這不是一個天生的瘋子,這是一個被逼到絕境、傷痕累累的孩子。
那份強烈的、幾乎要將他撕裂的不忍和憐憫,在這一刻,終于短暫地壓倒了那滅頂?shù)目謶帧?/p>
他停在半空的手,極其輕微地、卻又無比堅定地,向前移動了最后那一點微不足道的距離。
帶著體溫的、柔軟干凈的棉質(zhì)袖口,終于輕輕地、笨拙地,貼上了沈折淵那粘膩冰冷、布滿血污的下巴。
布料接觸皮膚的觸感,溫熱而陌生。
沈折淵的身體,在那一瞬間,徹底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