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兵營的草藥味漸漸被營地日常的汗味、塵土味和伙房的煙火氣取代。譚斯搬離了角落的鋪位,住進了趙振親兵隊營區(qū)邊緣一個相對獨立的小帳篷。這是什長的“特權(quán)”,也是趙振的有意安排,讓他既能融入,又避免過多打擾。
左臂依舊吊在胸前,但每日孫神醫(yī)的換藥和周老精心熬制的藥膳(外加趙振特批的雙份伙食),讓譚斯的恢復(fù)速度遠超常人。蒼白的臉色被健康的紅潤取代,虛弱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蟄伏待發(fā)的力量感。只是那眼神,比受傷前更加沉靜,如同深潭,偶爾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銳利。
他的“雙份傷兵伙食”成了親兵隊里不大不小的談資。每日清晨和傍晚,當(dāng)其他士兵捧著粗陶碗吸溜著稀粥就咸菜時,譚斯面前總會擺著兩個堆得冒尖、熱氣騰騰的粗陶大盆——里面是足夠三四個壯漢吃飽的稠厚粟米飯,上面偶爾還會蓋著幾片油汪汪的肥肉或一小撮咸菜。他沉默地坐在角落,動作不快,卻異常專注,一勺一勺,風(fēng)卷殘云般將食物送入口中,咀嚼、吞咽,仿佛在進行一項莊嚴的儀式。那驚人的食量,依舊引來一些好奇或略帶異樣的目光,但再無人敢當(dāng)面嘲笑?!鞍送笆查L”的名號,開始在營中小范圍流傳,帶著一絲敬畏。
“看,八桶什長開飯了!”一個新來的親兵小聲嘀咕,帶著點羨慕。
“閉嘴!”旁邊的老兵低喝一聲,眼神示意他看譚斯那只吊著的胳膊和沉靜的臉,“那是都頭看重的人!昨夜的事忘了?張黑子的腦袋還在轅門上掛著呢!” 新兵縮了縮脖子,不敢再言語。
趙振兌現(xiàn)了他的承諾。譚斯傷臂未愈,無需參與親兵隊高強度的操練和警戒任務(wù)。但他并非無所事事。趙振給他的第一個任務(wù),是“看”和“學(xué)”。
每日清晨,當(dāng)親兵隊在操場上列隊,在隊正(趙振的心腹,名叫陳剛,一個沉默寡言卻眼神銳利的漢子)的號令下,進行枯燥而嚴苛的隊列、步伐、轉(zhuǎn)向操練時,譚斯就默默地站在場邊一棵老槐樹的陰影下,如同一尊石像。他看得極其認真,目光緊緊追隨著每一個士兵的動作,觀察著陳剛發(fā)令的節(jié)奏,聽著那短促有力的口令如何在空氣中炸響,又如何精準(zhǔn)地轉(zhuǎn)化為士兵們整齊劃一的動作。
“立——正!”
“向右——轉(zhuǎn)!”
“齊步——走!”
號令聲如同戰(zhàn)鼓,敲打在譚斯的耳膜上。他看到士兵們?nèi)绾慰嚲o身體,如何瞬間響應(yīng),如何將個人的動作融入整體的洪流。這與他在底層當(dāng)小兵時散漫混亂的集合截然不同。這是一種秩序,一種將個人力量約束、凝聚、最終指向同一目標(biāo)的秩序。在戰(zhàn)場上做不到令行禁止,一但被敵人騎兵沖擊那就是赤裸裸的屠殺。
隊列操練之后,是力量訓(xùn)練。場邊擺放著幾排大小不一的石鎖。親兵們兩人一組,開始舉石鎖、推石碾、開硬弓。呼喝聲、沉重的撞擊聲、弓弦的嗡鳴聲此起彼伏。
當(dāng)輪到力量訓(xùn)練時,趙振親自走了過來。他示意正在練習(xí)舉一個百斤石鎖的親兵讓開,然后看向譚斯,目光深邃:“譚斯,你的力氣很大。但力氣,不等于力量。蠻力用盡,便是虛弱;可控之力,方能持久,方能致命?!?/p>
他指著場邊一個最小的石鎖,大約三十斤:“用你的右手,把它舉起來。記住,不是用盡力氣去砸,去摔。是‘舉’起來,穩(wěn)穩(wěn)地舉過頭頂,然后,再穩(wěn)穩(wěn)地放回原處。像呼吸一樣自然?!?/p>
譚斯走到那個小石鎖前。三十斤,對他來說輕若無物。他伸出完好的右手,輕易地就抓住了石鎖的把手。肌肉賁起,正準(zhǔn)備像往常一樣隨意提起——
“慢!”趙振的聲音如同冷水澆下,“想想你掰斷木枷時的感覺!想想你捏碎刺客手腕時的感覺!那不是你要的!現(xiàn)在,我要你‘控制’它!感受石鎖的重量,感受你手臂肌肉的收縮,感受力量從腳底升起,貫穿腰背,再傳遞到手臂和手腕。然后,慢慢地、穩(wěn)穩(wěn)地…舉起來?!?/p>
譚斯愣住了。控制?他從未想過這個問題。他的力氣仿佛是與生俱來的本能,像洪水,需要時便洶涌而出,不需要時便沉寂在體內(nèi)??刂??怎么控制?
他嘗試著放緩動作,不再追求瞬間的爆發(fā)。他握住石鎖把手,深吸一口氣,努力去“感受”趙振所說的重量、肌肉、力量的傳遞…這感覺很陌生,很別扭。他手臂的肌肉下意識地繃緊,巨大的力量在體內(nèi)奔涌,仿佛要沖破束縛。他咬著牙,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極其緩慢、極其小心地將石鎖提離地面,一寸,兩寸…手臂因為過度控制而微微顫抖。
“穩(wěn)住!呼吸!不要憋氣!”趙振在旁邊沉聲指導(dǎo)。
石鎖終于被提到了胸前。譚斯覺得比舉起千斤重物還要累。他再次吸氣,嘗試著繼續(xù)向上舉過頭頂。手臂的顫抖更加明顯,那三十斤的石鎖在他手中仿佛變得重逾千斤,隨時可能因為失控而脫手砸下!
“放松!力量在腰馬!不是只靠手臂!”你要感受從大地汲取力量。陳剛在一旁也看出了門道,厲聲喝道。
譚斯猛地一沉腰,雙腿如同老樹盤根般扎穩(wěn),腰背發(fā)力!一股更沉穩(wěn)的力量傳遞上來,手臂的顫抖奇跡般地減輕了。石鎖被穩(wěn)穩(wěn)地推舉過頭頂,在初升的陽光下劃過一個沉重的弧線。
“好!”趙振眼中閃過一絲贊許,“保持!感受這個高度!然后,慢慢放下!像放下一件珍貴的瓷器!”
放下,比舉起更難。那股被約束的力量如同被堤壩攔截的洪水,在閘門開啟的瞬間,本能地想要奔騰宣泄!譚斯死死咬著牙,用盡全部意志,對抗著身體深處那股想要將石鎖狠狠砸在地上的沖動!他手臂的肌肉如同虬龍般賁起、顫抖,汗水順著鬢角滑落。石鎖一寸寸、極其艱難地落下,最終,帶著一聲輕微的悶響,穩(wěn)穩(wěn)地落回了原地,分毫不差!
“呼——!”譚斯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感覺像是打了一場硬仗,渾身都被汗水浸透,右臂甚至因為過度緊繃而有些酸麻。他看著地上那個小小的石鎖,眼神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凝重。原來,控制力量,竟比爆發(fā)力量難上百倍!
“感覺如何?”趙振問道。
“累?!弊T斯誠實地說,聲音帶著一絲疲憊,“像…像勒住一匹野馬?!?/p>
“勒住野馬,是馴服它的第一步?!壁w振點點頭,指著旁邊一個明顯更大、足有二百斤的石鎖,“今天,就這個小的。明日,再試它?!彼噶酥改嵌俳锏氖i,“記住,不是比誰力氣大,是比誰能把這力氣…用得最‘省’、最‘巧’、最‘聽話’!就像士兵聽號令!力氣,也要聽你的‘號令’!”
接下來的幾天,譚斯的生活變得簡單而專注。看操練,看親兵們?nèi)绾瘟钚薪?。然后,就是和那三十斤的石鎖“較勁”。舉起來,放下去。再舉起來,再放下去。每一次,他都試圖比上一次更穩(wěn)、更慢、更“省力”。他不再追求速度和高度,而是專注于身體內(nèi)部的感受,尋找趙振所說的那種“貫穿”和“控制”。
起初,十次有九次會失敗。要么舉到一半手臂失控顫抖,要么放下時忍不住砸出響聲。親兵隊里,一些原本對他敬畏的人,看到他對著一個小石鎖如此“笨拙”地較勁,眼神中難免流露出一絲輕視或不解。尤其是隊正陳剛手下幾個自詡勇武的老兵(比如一個叫李虎的,與趙振親兵同名但非同一人),更是私下里嗤笑:
“嗤,還以為多大本事,原來連個三十斤的石鎖都玩不利索!”
“就是,空有一身蠻力,使不出來,還不是廢物?”
“都頭是不是看走眼了?”
這些議論,偶爾會飄進譚斯的耳朵。他依舊沉默,只是握著石鎖把手的手指,會不自覺地收緊,指節(jié)發(fā)白。但他沒有發(fā)作,只是眼神更加專注,對著石鎖的練習(xí)更加投入。他想起趙振的話:“力氣,也要聽號令!” 他需要先讓力氣,聽自己的號令。
這天傍晚,夕陽將操場的影子拉得很長。親兵們早已散去,譚斯依舊留在老槐樹下,對著那三十斤的石鎖,一遍遍地舉起、放下。汗水已經(jīng)濕透了他的后背,右臂因為重復(fù)的動作而酸痛,但他眼神專注,動作一次比一次更穩(wěn),放下時的聲音一次比一次更輕。
當(dāng)他又一次穩(wěn)穩(wěn)地將石鎖放回原位,幾乎沒有發(fā)出聲音時,一個略帶沙啞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有點樣子了?!?/p>
譚斯回頭,只見趙振不知何時已站在不遠處,正微微頷首。夕陽的金輝落在他臉上,顯得格外沉靜。
“但還不夠?!壁w振走過來,目光如炬,“控制,不止是手腳上的功夫。更是心上的功夫。心猿意馬,則力散氣浮。心定神凝,則力聚勁整?!?他指了指譚斯的胸口,“戰(zhàn)場之上,生死一線,誘惑遍地(比如金兵身上的財物、干糧),仇恨如火…你的心,能不能像你放這石鎖一樣,穩(wěn)得?。渴盏米。窟@才是真正的‘控制’!”
譚斯看著趙振,又低頭看了看自己那只蘊含著恐怖力量、剛剛才勉強“馴服”了三十斤石鎖的右手,再摸摸自己依舊隱隱作痛的左臂傷口。趙振的話,如同重錘,敲開了另一扇更艱難的門??刂剖帜_的力量已是不易,控制心中的狂瀾與殺意…又該是何等艱難?
他抬起頭,望向北方蒼茫的天空,那里仿佛有血色在燃燒。家仇未雪,金寇未滅。他需要力量,更需要…掌控這力量的心。
“我…試試?!弊T斯的聲音低沉而堅定,如同他剛剛放下的石鎖,沉穩(wěn)地砸在夕陽的余暉里。他不停在內(nèi)心拷問自己,能做到嗎?親人還在天上看著自己。自己能讓他們死不瞑目么?不能!我必須要變強,要讓金狗血債血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