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石一路小跑著回了家,興奮得連晚飯都只扒拉了兩口。
“兩日之內(nèi),背誦全文,張秀才的傾囊相授不算什么,主要以后可以有借口說自己天賦異稟,過目不忘啊。”
然而,當(dāng)沈青石真正翻開《千字文》準(zhǔn)備開始背時才意識到,好像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這玩意兒,不好背啊?!?/p>
沈青石確實認識書上絕大部分的字,但這跟背誦完全是兩碼事。
一千個幾乎不重復(fù)的字,按照古代的音韻和典故排列組合,要一字不差地按順序背下來。
其難度不亞于讓一個文科生去背誦元素周期表。
特別是中間那些關(guān)于古代官職、禮儀、地理的句子,什么“治本于農(nóng),務(wù)茲稼穡”、“桓公匡合,濟弱扶傾”。
毫無邏輯關(guān)聯(lián),死記硬背?別說兩天,給二十天都夠嗆。
“失策了,失策了,這牛皮吹破了,不對,不能慌。”
沈青石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沈青石那顆大腦開始飛速運轉(zhuǎn),回憶著前世各種記憶技巧。
第一步:分塊記憶法。
沈青石沒有從頭到尾一個字一個字地啃,而是將《千字文》按照內(nèi)容和韻腳,強行拆分成了幾十個小模塊。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這一段,講的是天地自然。
“龍師火帝,鳥官人皇……”這一段,講的是上古傳說。
“蓋此身發(fā),四大五?!边@一段,講的是倫理道德。
……
這么一拆解,原本雜亂無章的一千個字立刻就變得條理清晰起來。
第二步:聯(lián)想記憶法。
對于那些枯燥的句子,沈青石開始在腦海里構(gòu)建生動的畫面。
背到“果珍李柰,菜重芥姜”時,腦子里就出現(xiàn)了一副畫面:
左邊是個果園,掛滿了李子和柰子;右邊是個菜園,種滿了芥菜和生姜。
背到“海咸河淡,鱗潛羽翔”時,腦子里就是一幅動態(tài)圖:
一邊是波濤洶涌的大海,一條大魚躍出水面;一邊是清澈的河流,一只水鳥正展翅高飛。
第三步:節(jié)奏韻律法。
沈青石不再是干巴巴地念,而是像前世聽RAP一樣,一邊打著拍子,一邊有節(jié)奏地朗讀起來。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辰—宿—列—張—”
很快就找到了這篇文章的四字韻律和節(jié)奏感,用這種近乎唱的方式來加強腦部記憶和語感。
接下來的兩天一夜,沈青石徹底進入了一種瘋魔的狀態(tài)。
整個沈家大院的人都能看到長房那個剛開始讀書的小子,像是中了邪一樣。
吃飯的時候,嘴里含著飯,含糊不清地念叨著“鳴鳳在竹,白駒食場”。
在院子里走路的時候,一步一頓,嘴里振振有詞:“都邑華夏,東西二京”。
晚上睡覺,連夢里都在喊:“求古尋論,散慮逍遙”。
沈大山和李氏看著沈青石這副模樣,心疼壞了,從來沒見沈大昭和沈文彬讀書這么瘋魔。
李氏每天都偷偷給沈青石煮兩個雞蛋,沈大山則是一句話不說,只是把自己的那份晚飯勻了一半到兒子的碗里。
連沈清露都會把舍不得吃的麥芽糖偷偷放在沈青石的書上。
兩日后,清晨。
沈青石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了張秀才的書房門口,眼眶下帶著一圈淡淡的烏青,小臉也有些憔悴。
張秀才正坐在書桌前悠閑地喝著茶,壓根沒把那個賭約當(dāng)回事。
在他看來沈青石能在兩天內(nèi)背下開頭那百十字,就已經(jīng)算是天資過人了。
張秀才甚至都想好了說辭,準(zhǔn)備等下好好夸獎一番,免得打擊了孩子的積極性。
“來了?”
張秀才放下茶杯,溫和地問,
“青石,那《千字文》,看得如何了?”
沈青石沒有回答,只是走到書房中央對著張秀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
然后,直接開始了背誦: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p>
“日月盈昃,辰宿列張……”
張秀才剛端起茶杯的手在半空中頓住了。
這開頭背得倒是字正腔圓,不錯。
“……寒來暑往,秋收冬藏。閏余成歲,律呂調(diào)陽……”
張秀才的眉頭微微挑了一下,嚯,這一口氣背了三十二個字,沒打一個磕絆,記性可以啊。
“……云騰致雨,露結(jié)為霜。金生麗水,玉出昆岡……”
當(dāng)沈青石流暢地背完前一百個字,張秀才臉上的笑容漸漸沒了,坐直了身子。
沈青石的聲音在小小的書房里持續(xù)回響。
從天地自然,到帝王將相;從倫理道德,到田園風(fēng)光,聲音不高,但節(jié)奏穩(wěn)定,吐字清晰。
當(dāng)最后一個字音“焉哉乎也”落下時,整個書房安靜得可怕。
張秀才沒有說話,就那么坐在椅子上,手指在桌面上無意識地輕輕敲擊著。
過了許久,張秀才只說了一個“好”字,然后站起身對著沈青石說:
“《史記》載,漢時有兒,五歲誦《論語》,十歲誦《詩》、《書》,人皆奇之?!?/p>
“我朝亦有神童,三日能言,七日能走,過目不忘。我本以為,多是史家夸大之詞,今日方知,世間,確有天授之才?!?/p>
“兩日背誦《千字文》,極佳。這說明你在記之一道上,有遠超常人的天賦?!?/p>
“但讀書治學(xué),記,只是第一步。識其義,明其理,會其用,方為大道。”
張秀才的語氣再也沒有了半分玩笑,而是真正師長對弟子的期許:
“你與那文寶齋周掌柜的約定,沈大哥已告知與我,既然你拜我為師,我便不能讓你只做一個會寫字的匠人。
“從明日起,我不僅教你如何寫字,更要教你為何寫字,我既說傾囊相授,便不會藏私,必將一身所學(xué)教與你?!?/p>
第二天,當(dāng)沈青石再次來到書房時,發(fā)現(xiàn)張秀才的教學(xué)方式發(fā)生了變化。
張秀才先是花了小半個時辰極為嚴格地糾正了沈青石執(zhí)筆的姿勢、端坐的身形,嘴里反復(fù)念叨著“形正則氣順,氣順則字活”。
然后,在沈青石以為終于要開始描紅時,張秀才卻在紙上寫下一個大大的“永”字。
并指著這個字開始講解“永字八法”——點、橫、豎、鉤、提、撇、捺。
“青石,你要記住,天下漢字,萬變不離其宗。寫盡這八個筆畫,便等于寫盡了天下字?!?/p>
這個理論瞬間將沈青石的思路打開了,有時候人就是這樣,有著慣性思維,會將自己很多懂的事情給忘記,沈青石就是這樣。
“這不就是筆畫拆分法嗎?”
沈青石原以為要一個字一個字地死練、苦練,沒想到張秀才一上來就直接教字最底層的編程邏輯。
這哪是什么普通的鄉(xiāng)村教師,這分明就是個隱居山野的掃地僧啊。
張秀才也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只講了一遍,眼前這個自己很滿意的弟子眼神里就透出一種了然于胸的通透感。
這一整天,沈青石沒有寫一個完整的字,就在紙上反反復(fù)復(fù)地練習(xí)著“點、橫、豎、鉤、提、撇、捺”。
枯燥乏味,但有效。
當(dāng)晚回家時,沈青石手上、臉上都沾滿了洗不掉的墨跡,累得腰酸背痛直呼這古代練字,趕得上電視里少林寺練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