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村的路上,日頭偏西,太陽光從黃變紅,把父子倆的影子在土路上拉得又細又長。
沈青石跟在沈大山身后,兩條小短腿倒騰得飛快,沈大山挑著擔子一步頂他兩步,明明臉色不對勁,可一路上愣是沒說一句話。
這老爹屬悶葫蘆的吧?
肚子里藏著事,嘴上就是不吭聲,沈青石在心里瘋狂吐槽:“你要是不問,我怎么順理成章地提要求啊?”
眼看村口的大榕樹都快望見了,沈大山才終于放慢腳步,回頭用一種有些干澀的聲音問:“石頭,在想啥呢?”
來了,沈青石心里一喜,立刻停下腳步,醞釀好的情緒瞬間到位。
“爹,”沈青石開口,聲音不大但很清楚,“我想讀書?!?/p>
沈大山挑著擔子的手猛地一緊,扁擔都跟著晃了一下。
那表情仿佛沈青石不是說想讀書,而是說想造反。
沈青石繼續(xù)輸出,
“我不想像今天鎮(zhèn)上那個胖商人一樣,就算有錢也被人指著鼻子罵?!?/p>
“我想像那些學子一樣,能挺著胸膛走路,我想讓咱家不再因為一口肉吵來吵去,我更想爹您以后出門都能以我為榮。”
這幾句話像幾顆小石子精準地投進了沈大山的心里,他被兒子的話給震住了。
沈大山看著沈青石堅定的眼睛,心里亂糟糟的,說不出是個啥滋味。
驕傲?
肯定是有的,可更多的是一種被現(xiàn)實壓得喘不過氣的無力感。
讀書?
那玩意兒是他們這種泥腿子能想的?
沈大山張了張嘴,喉結(jié)上下滾了滾,最后,千萬句話還是只憋出來幾個字。
“爹曉得了。”
得,又憋回去了。
沈青石在心里翻了個白眼:
“這屆家長真難帶?!?/p>
當天晚上,長房那間又小又暗的屋子里,沈大山把白天的事一五一十地跟李氏學了一遍。
李氏正在燈下給沈清露縫補衣服,聽到丈夫的話,手里的針“啪嗒”一下扎進了自己的手指。
李氏卻像沒感覺到疼一樣,一把拉過旁邊的沈青石,激動得眼圈“唰”地就紅了。
“他爹,我早就覺得咱們石頭是塊讀書的料,他多聰明一孩子啊?!?/p>
“你忘了?我祖爺爺就是秀才,咱們李家的根就是讀書人的根,這孩子隨根兒,無論如何咱們都得讓他試試?!?/p>
李氏的堅決像是給沈大山打了一針強心劑,這個沉默的男人看著妻子眼中的火苗,終于下定了決心。
夫妻倆頭挨著頭,在昏暗的燈光下竊竊私語地商量了半天。
最終決定等第二天沈大山把省下的錢和布料上交,趁著沈老頭心情最好的時候來提這件事。
沈青石在旁邊聽的默默點頭。
不錯,爹娘還知道拍馬屁還得看時機。
第二天一早,一家人吃早飯,沈大山就把布料和那幾文錢恭恭敬敬地交給了沈老頭并將沈青石如何砍價給夸了一遍。
沈老頭捏著那幾枚銅板,臉上果然露出了難得的滿意神色。
還對著在一旁往嘴里塞東西的沈青石點了點頭,夸了一句:
“嗯,這娃兒機靈,會給家里省錢了?!?/p>
就是現(xiàn)在,李氏看丈夫緊張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兒放,便自己上前一步。
“爹,您看石頭這孩子,腦子還算靈光,他昨天跟著他爹去鎮(zhèn)上,回來就跟魔怔了似的非說想認幾個字?!?/p>
“我們尋思著他也不求能考啥功名,就是能跟著文哥兒旁邊,多個筆墨錢讓他學著記記賬,以后也好幫襯家里,免得咱家老實,在外面吃虧……”
這話說得,沈青石在旁邊聽著都想給自家老娘點個贊。
瞧瞧這水平,把讀書說成認字,把求學說成幫襯家里。
姿態(tài)放得低到了泥里,簡直是教科書級別的向上匯報。
李氏的話音剛落,飯桌上的氣氛瞬間凝固,然后,炸了。
第一個跳出來的永遠是張氏。
她把手里的碗往桌上重重一放,吊著嗓子,矛頭精準地對準了李氏:
“大嫂,你這話說的,這讀書是隨便認幾個字的事兒嗎?筆墨紙硯,哪樣不要錢?”
“咱們家供一個文哥兒都緊巴巴的,再來一個,是想讓全家都去喝西北風?。俊?/p>
張氏眼珠一轉(zhuǎn),又把自家兒子拉下水:
“我們家虎子還說想學打鐵呢,那是不是也得給他建個爐子?咱農(nóng)家人,就得有農(nóng)家人的命。”
張氏的話又尖酸又刻薄,直接把長房拉到了錢這個最現(xiàn)實、最無法反駁的問題上。
吳氏則優(yōu)雅地用手帕擦了擦嘴角,慢悠悠地開了口,說出的話聽著像是幫腔,實則句句誅心:
“二嫂這話糙理不糙,大嫂,不是我們小氣,實在是讀書太難了?!?/p>
“我家文哥兒那是得了先生夸獎,有天分的,這石頭,還是別耽誤了下地干活的功夫了?!?/p>
吳氏頓了頓,又看似無意地補充了一句:
“要是人人都去讀書,銀子空了,這家最后不就誰都讀不成書?”
這句話才是吳氏的真實目的,表面上是勸說,實際上是強調(diào)我男人和兒子才是正統(tǒng)的讀書人。
并把長房牢牢地釘在了供養(yǎng)者這個身份上,以此來維護自己既得利益者的身份。
連一向不怎么針對長房的沈大奎也悶悶地敲起了邊鼓:
“大哥一年到頭在地里刨食,不容易,可這讀書花的錢跟流水似的,是個無底洞啊?!?/p>
沈大奎這話看似是在體諒大哥,實則也是在旗幟鮮明地表示反對。
而沈大昭更是一言不發(fā),就當沒聽見。
這種漠視更讓人心寒,仿佛長房的提議,連評論價值都沒有。
一時間,整個堂屋除了長房一家,竟再無一人支持。
而沈老頭全程一言不發(fā),就那么坐著,一口一口地抽著旱煙。
任由兒媳婦們像斗雞一樣吵嚷,那張臉藏在煙霧后面,誰也看不清他在想什么。
等到所有人都說完了,屋里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沈老頭身上,他才緩緩地吐出一口濃煙。
沈老頭沒有發(fā)火,也沒有罵人,只是用一種極其復雜的眼神看著大兒子。
最后那眼神化為了一聲深沉而疲憊的嘆息。
“唉,瞎胡鬧。”
沈老頭輕聲說了這三個字,然后把煙袋鍋在桌角輕輕磕了磕,像是要把煙灰磕掉。
也像是要把這個不切實際的念頭,從這個家里徹底磕出去。
沈老頭站起身,不再看任何人,只對大兒子丟下一句話:
“大山,下午把南邊那塊地給翻了,家里的嚼用,還得靠你?!?/p>
說完背著手慢悠悠地回了自己屋。
整個過程行云流水,卻把長房一家人打入了無底深淵。
沈大山和李氏僵在原地,動也不動。
沈青石看著這一切心里反而平靜了下來。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沈老頭不是不疼他們,而是在那本家族發(fā)展規(guī)劃上。
長房的定位就是提供基礎(chǔ)保障,為了沈家這艘小船行駛的能源發(fā)動機,而不是控制方向的旗幟。
靠求?
這條路今天算是徹底堵死了,爹娘出馬也沒用,總舵主還是沈老頭。
看來,得換個方法了。
沈青石低頭扒拉著碗里的飯,心里已經(jīng)開始盤算下一步的計劃。
他堅信,只要不是無底洞,總能找到挖通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