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徹底黑透了,一家人圍著桌子坐下,桌子正中間的瓦罐里,燉著今晚的硬菜。
蓋子一掀,那股子肉香混著蘿卜味兒鉆進每個人的鼻子里,也鉆進了沈青石的胃里,讓他肚里的饞蟲跟著一起翻江倒海。
沈青石覺得自己仿佛回到了上輩子,正面對著一張全是龍哥畫的大餅。
可這次,餅是真的,卻輪不到他吃。
果不其然,老太太又開始她的分肉表演了,拿起長柄木勺,先是在鍋里精挑細選。
把底下最好的幾塊肥瘦相間的肉全撈了出來,像堆寶貝似的堆進了沈文彬的碗里。
接著,老太太又給三叔沈大昭撥了滿滿一勺。
三嬸吳氏瞬間眉開眼笑,嘴上還假客氣:“娘,夠了夠了,再多吃不完了?!?/p>
手上動作倒是沒停,從碗里夾了幾塊肉給自家的小女兒,全家的小公主,六歲的沈靈兒。
沈青石在心里翻了個白眼,吳氏是鎮(zhèn)上嫁過來的,當初看上三叔童生身份,卻不想之后三叔卻屢試不中,最后只能把心思都放在了兒子沈文彬身上。
勺子轉(zhuǎn)到二房,肉明顯少了許多,但好歹也給了幾塊,足夠堵住張氏的嘴,省得她又攪和,不過也就夠二房一雙兒女能吃上。
最后,輪到長房。
老太太拿勺子在鍋底刮了刮,抬起來時,只剩下幾根爛熟的蘿卜和零星的肉末,把這些倒進沈大山的碗里,又象征性地給沈青石和沈清露碗里撥了兩片幾乎透明的肉皮。
“干活的人吃蘿卜才頂飽?!?/p>
又是這句話,沈青石聽得耳朵都快起繭子了,心想:“你倒是讓三叔吃點蘿卜,看頂不頂飽。”
沈大山下意識地就看向了桌上的肉,喉結(jié)動了動,咽了口口水,然后就埋頭扒拉自己碗里的蘿卜,像是那玩意兒是啥山珍海味。
李氏則心疼地把自己碗里那點可憐的肉末往沈大山碗里撥。
看著眼前這一幕,沈青石覺得這肉既然不讓長房吃,那誰都別想安分著吃。
沈青石抬起那張沾著點灰的小臉,用全家都能聽見的聲音大聲問身邊的李氏:“娘,是不是不干活,才會有肉吃呀?”
話音一落,整個飯桌瞬間死寂。
沈青石甚至能感覺到張氏身上那股子準備看熱鬧的氣息瞬間就變成了準備干仗的殺氣。
吳氏的臉則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漲紅。
“啪!”
張氏可算是逮著機會了,把筷子重重拍在桌上,跟點燃了的炮仗似的,矛頭直指吳氏:
“聽見沒?三弟妹,連小孩子都看明白了,可不是嘛,有些人金貴,全家都得當牛做馬供著,我們家大奎天天在鎮(zhèn)上跑腿,回來連口熱乎肉都吃不上?!?/p>
二叔沈大奎馬上應(yīng)和,嘆了口氣,陰陽怪氣地對自己兒子說:
“虎子,看見沒,趕緊求你爺爺讓你讀書,不然就得跟你大伯一樣,出死力氣還落不著好。”
沈大奎為人精明,心里全是小九九,對三房早有不滿,要不是沈老頭把控著,說不定沈大奎早就鬧分家了。
夫妻倆這一搭一唱,殺傷力可謂十足。
吳氏氣得直哆嗦,回擊道:“我們家大昭讀的是圣賢書,是為老沈家光宗耀祖,到時候考上了難道你們得不了好?你們現(xiàn)在在這眼紅個什么勁?”
沈大昭還維持著自己讀書人的體面,懶得理二房這兩口子。
“啊呸,我們泥腿子不懂,就懂誰干活誰吃飯。”張氏立刻頂了回去。
兩房人瞬間吵作一團。
沈青石一邊扒拉著碗里的肉皮,一邊在心里默默給張氏點了個贊,這戰(zhàn)斗力,杠杠的,戰(zhàn)斗機名不虛傳。
“都給我閉嘴。”
沈老頭一聲怒吼,手里的銅頭旱煙袋“砰”的一聲砸在桌上,房里剎那間安靜,總算把這場混戰(zhàn)給強行壓了下去。
“吃個飯都不安生?!?/p>
老爺子發(fā)了威,沒人敢再吭聲,但誰都知道,這梁子是結(jié)下了。
沈青石心里暗爽:“很好,這才是大家庭該有的樣子?!?/p>
飯后,沈清露被晚上的爭吵嚇到了,沈青石為了安撫沈清露,就拉著妹妹坐在門檻上低聲講起了“孫悟空大鬧天宮”的故事。
這可是沈青石壓箱底的寶貝,比這個時代所有故事都新奇。
果不其然,沈清露很快就聽入了迷。
沒一會兒,同樣在院子另一頭玩耍的二房的一對兒女沈?qū)毶胶蜕蛐銉盒置脗z也被吸引了過來,躲在柱子后頭偷偷地聽。
沈青石發(fā)現(xiàn)了還沖他們笑了笑。
十一歲的沈?qū)毶?,小名叫虎子,人和小名差不多,虎頭虎腦,連自己親妹妹都欺負,活像個小霸王。
而八歲的沈秀兒,沈青石看著都覺得可憐,整天唯唯諾諾的,盡受欺負,像個小透明。
沈?qū)毶姜q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沒扛住好奇心,拉著妹妹也湊了過來,四個孩子暫時忘記了爹娘的矛盾,被同一個故事連在了一起。
就在這時,沈大奎從屋里出來,看到這副景象,愣了一下,還是走上前去從懷里掏出兩串用油紙包著的糖葫蘆。
這是沈大奎從鎮(zhèn)上偷偷給自家孩子帶的,遞給兒女后,正好對上沈清露定定看著糖葫蘆的眼睛。
沈大奎心里像是被戳了一下,嘆了口氣,對著自己兒子說:“掰幾個給石頭清露嘗嘗?!?/p>
然后不等沈?qū)毶椒磻?yīng),從糖葫蘆上掰下兩顆遞給沈青石兄妹。
“你們今天肉也沒吃著,吃點這個,今兒只帶了兩根,下次二叔去鎮(zhèn)上再給你們一人帶一根,但是,別告訴你們二嬸啊?!?/p>
然后沈大奎轉(zhuǎn)頭瞪著自己的一雙兒女:“還有你倆,誰敢告狀,以后就沒有糖葫蘆吃了,而且屁股都得給你倆打爛?!?/p>
沈?qū)毶巾斪欤骸坝心镌?,你不敢打我?!闭f完,撒丫子就跑。
“小兔崽子!”沈大奎氣得笑罵著追了上去。
沈青石看著這一幕,覺得挺有意思,二叔這個人,精明自私,但心眼不壞,不像三叔,那是養(yǎng)殘的巨嬰,連端個飯都要別人來。
深夜,沈老頭和老太太的臥房里,又傳來了壓抑的爭吵聲。
“你今天怎么回事?一點肉星子都不給長房留?”是沈老頭的聲音。
老太太的聲音充滿了委屈:“我有什么辦法,鍋里就那點肉,三房讀書耗腦子,不多給點行嗎?二房那個攪家精,不給她點肉堵嘴行嗎?你當我不心疼大山?”
最后,是沈老頭一聲長長的嘆息。
又過了一會兒,老太太還是沒睡踏實,輕手輕腳地起了床,從櫥柜里摸出兩個還溫熱的雞蛋,悄悄來到長房門口。
李氏正準備出門倒水,一個人影就閃了進來,是老太太,不由分說往李氏手里飛快地塞了兩個雞蛋,嘴上卻硬邦邦的:
“別多想,這是給石頭補身子的,跟你們大人沒關(guān)系?!?/p>
說完,不等李氏反應(yīng),就轉(zhuǎn)身快步走了,像怕被人看見似的。
那急匆匆的背影,仿佛她不是在送雞蛋,而是在完成一項見不得光的特務(wù)接頭任務(w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