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的光芒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營帳內(nèi)每一個角落,也將帳內(nèi)三人的身影瞬間拉長,投在冰冷粗糙的帳布上,如同扭曲的鬼影。跳躍的光焰,映照著徐震那張驟然陰沉如水的臉,和他身后兩名親兵按在刀柄上、蓄勢待發(fā)的手。
空氣仿佛被凍住了。只有火把燃燒發(fā)出的噼啪聲,和帳外呼嘯的寒風(fēng),格外刺耳。
柳葉兒被這突如其來的強光和厲喝嚇得魂飛魄散,小臉?biāo)查g慘白如紙,身體在林小木那件寬大的外袍里抖得如同秋風(fēng)中的落葉。她下意識地想要后退,卻被凍僵的腿絆住,一個趔趄。林小木的手無聲地扶住了她的胳膊,那只手沉穩(wěn)有力,沒有一絲顫抖,卻傳遞著一種冰冷的安定感。他依舊赤著上身,只穿著單薄的里衣,裸露的肌肉線條在火光下顯得精悍而冷硬,如同鋼鐵澆筑。他另一只手里,還捏著那半個粗糙冰冷的雜糧餅子。
徐震的目光如同兩柄淬了冰的匕首,先是在柳葉兒裹著明顯屬于林小木的外袍、淚痕未干的小臉上狠狠剜過,隨即死死釘在林小木那張毫無表情的臉上。憤怒、失望、還有一絲被冒犯的權(quán)威感,在他眼中交織翻涌。
“林小木!”徐震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雷霆般的怒意,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在軍營重地,私藏婦人?!”
“我……”柳葉兒嚇得眼淚又涌了出來,張了張嘴想要解釋,卻被林小木一個平靜的眼神制止了。那眼神告訴她,此刻任何解釋都是多余的。
林小木的目光迎向徐震,沒有絲毫閃躲,也沒有任何辯解。他的聲音和表情一樣平靜,平靜得令人心頭發(fā)寒:“她送餅子。不知規(guī)矩?!?/p>
“不知規(guī)矩?!”徐震像是被這句話徹底點燃了,一步踏進營帳,逼人的氣勢幾乎要撞到林小木身上,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壓抑不住的咆哮,“好一個‘不知規(guī)矩’!北疆大營,軍法如山!夜半三更,婦孺擅闖軍營,按律當(dāng)斬!你身為新兵,非但不加阻止,反而將其私藏帳內(nèi),更是罪加一等!你可知,這是掉腦袋的死罪?!”
“死罪”兩個字,如同兩塊沉重的冰坨,狠狠砸在柳葉兒心頭。她眼前一黑,身體晃了晃,若非林小木扶著,幾乎要癱軟在地。巨大的恐懼瞬間淹沒了她,連哭泣都忘了,只剩下絕望的冰冷。
徐震身后的兩名親兵手已經(jīng)緊緊握住了刀柄,眼神銳利如鷹,死死鎖定林小木,只要統(tǒng)領(lǐng)一聲令下,便會毫不猶豫地撲上去將這個膽大包天的新兵拿下!
林小木的瞳孔,在聽到“當(dāng)斬”二字時,微不可查地收縮了一下。扶著柳葉兒胳膊的手,指節(jié)微微泛白。但他臉上的表情,依舊沒有任何波瀾,只有那雙眼睛深處,仿佛有冰冷的寒潭在無聲旋轉(zhuǎn)、凝結(jié)。他沒有去看柳葉兒驚恐絕望的臉,也沒有去看徐震暴怒的眼神,目光落在手中那半個冰冷的餅子上。
“她,”林小木的聲音依舊平穩(wěn),卻帶上了一絲難以察覺的金屬摩擦般的質(zhì)感,指向柳葉兒,“只是送餅。無犯軍機。罪不至死?!?/p>
“放肆!”徐震怒極反笑,戟指林小木,“軍法森嚴,豈容你狡辯?!本將念你初入軍營,或可網(wǎng)開一面,只追究這女子擅闖之罪!來人!”他猛地一揮手,指向抖成一團的柳葉兒,“將這婦人給我拿下!押送軍法處!”
“是!”兩名親兵齊聲應(yīng)諾,眼神一厲,毫不猶豫地大步上前,鐵鉗般的大手就朝著柳葉兒瘦弱的肩膀抓去!動作迅捷,帶著不容置疑的軍人鐵律!
柳葉兒嚇得尖叫一聲,本能地死死抓住林小木的胳膊,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淚水洶涌而出:“恩公!救我!”
就在兩名親兵的手即將觸碰到柳葉兒肩膀的剎那!
林小木動了!
他的動作,快得超越了人眼捕捉的極限!
沒有預(yù)兆,沒有蓄力!他握著餅子的左手依舊垂在身側(cè),扶著柳葉兒的右手卻閃電般撤回!身體如同壓縮到極致的彈簧,瞬間完成了一個微小的、卻精妙絕倫的側(cè)滑步!
噗!噗!
兩聲悶響!
兩名訓(xùn)練有素的親兵,只覺得眼前一花,目標(biāo)柳葉兒的身影似乎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向后帶偏了寸許!他們志在必得的擒拿手,竟然抓了個空!只擦著柳葉兒寬大外袍的邊緣滑過!
不等兩人驚愕變招,林小木那撤回的右手,如同毒蛇吐信,五指并攏成掌刀,不帶一絲風(fēng)聲,卻精準(zhǔn)無比地斬在左側(cè)親兵抓空后因慣性前傾而暴露出的、肘關(guān)節(jié)內(nèi)側(cè)的麻筋上!同時,他的右腳腳尖如同鬼魅般無聲點出,如同蜻蜓點水,正中右側(cè)親兵支撐腿膝蓋外側(cè)的軟筋!
“呃?。 ?/p>
“唔!”
兩聲短促的痛哼幾乎同時響起!
左側(cè)親兵只覺得整條手臂如同被通了強電流,瞬間麻痹酸軟,完全失去了力量,手臂不受控制地垂落下來!右側(cè)親兵則感覺右腿膝蓋外側(cè)如同被鋼針狠狠刺中,劇痛伴隨著難以言喻的酸軟感直沖大腦,右腿一軟,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側(cè)面踉蹌一步!
整個過程發(fā)生在電光火石之間!快得連徐震都沒能完全看清!
當(dāng)徐震反應(yīng)過來時,只看到自己兩名精銳的親兵,一個捂著手臂臉色煞白,一個單膝跪地,臉上滿是痛苦和難以置信的驚駭!而林小木,已經(jīng)重新站定在柳葉兒身前,依舊是那個姿勢,仿佛從未移動過半分!只有他手中那半個餅子,在剛才那劇烈的動作下,被捏得微微變形。
柳葉兒甚至沒看清發(fā)生了什么,只感覺一股力量將自己向后帶了一下,然后恩公就重新?lián)踉诹松砬?。那兩個兇神惡煞的親兵,一個捂著手臂,一個跪在地上,模樣狼狽。巨大的反差讓她忘記了哭泣,只剩下茫然。
徐震的臉色,瞬間由暴怒的赤紅轉(zhuǎn)為一種鐵青的死灰!他死死盯著林小木,眼神中的怒火幾乎要噴涌出來,但更多的,是難以置信的震驚和一種被徹底冒犯的、冰冷的殺意!剛才那快如鬼魅的兩次出手,精準(zhǔn)、狠辣、毫不拖泥帶水!這絕不是普通新兵能做到的!這分明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對人體弱點了如指掌的頂尖搏殺高手!
“你……你敢抗令?!還敢傷我親兵?!”徐震的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微微顫抖,他的手,第一次真正握住了腰刀的刀柄,緩緩抽出寸許!冰冷的刀鋒在火把下閃爍著刺骨的寒芒!“林小木!你真當(dāng)本將不敢斬你?!”
嗆啷!另外兩名反應(yīng)過來的親兵也瞬間拔刀出鞘,鋒利的刀尖直指林小木!冰冷的殺氣瞬間彌漫了整個狹小的營帳!
空氣凝固到了冰點。劍拔弩張!只需要一絲火星,便是血濺五步!
柳葉兒被那冰冷的刀光嚇得幾乎窒息,小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絕望地看著擋在自己身前的、那如同孤峰般挺拔卻注定要被巨浪拍碎的背影。
林小木的背脊挺得筆直,面對著三柄出鞘的鋼刀,面對著徐震那幾乎要擇人而噬的眼神,他臉上依舊沒有任何恐懼。只有那雙眼睛,深邃得如同寒夜星空,倒映著冰冷的刀光,平靜之下,是足以凍結(jié)靈魂的酷寒。他的左手,依舊穩(wěn)穩(wěn)地捏著那半個冰冷的餅子。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生死立判之際!
“住手!”
一個清冷、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威嚴的女聲,如同冰珠落玉盤,清晰地穿透了營帳內(nèi)凝重的殺氣和火把的噼啪聲,在帳外響起!
帳簾再次被掀開!
寒風(fēng)裹挾著一股淡淡的、清冽的冷梅幽香涌入,瞬間沖淡了帳內(nèi)渾濁的空氣。
安平郡主蕭青鸞,身披一件雪白的狐裘大氅,靜靜地站在帳外。月光和火把的光芒交織在她清麗絕倫的臉上,勾勒出完美的輪廓,也映照出那雙深邃如古井般的眼眸。她身邊只跟著兩名沉默如影子般的貼身侍女,沒有多余的護衛(wèi)。
她的目光,平靜地掃過帳內(nèi)劍拔弩張的景象,在徐震握刀的手、在兩名狼狽的親兵身上略作停留,最終落在了林小木赤著上身、擋在驚恐少女身前的背影上,以及他手中那半個粗糙的餅子。她的眼神沒有絲毫波瀾,仿佛眼前的一切血腥沖突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塵埃。
徐震看到蕭青鸞的瞬間,身體猛地一僵,緊握刀柄的手下意識地松開,刀鋒悄然滑回鞘中。他臉上的暴怒瞬間被一種混雜著敬畏和惶恐的復(fù)雜神色取代,連忙躬身行禮:“末將徐震,參見郡主殿下!”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干澀。
那兩名拔刀親兵更是嚇得魂飛魄散,慌忙收刀入鞘,單膝跪地,深深低下頭去。
帳內(nèi)的氣氛,因為蕭青鸞的出現(xiàn),瞬間從沸騰的殺意跌入一種更深的、令人窒息的冰冷死寂。
蕭青鸞蓮步輕移,緩緩走進營帳。雪白的狐裘下擺拂過冰冷的凍土地面,不染纖塵。她的目光,終于落在了被林小木擋在身后、裹著寬大外袍、小臉慘白、眼中還噙著淚花的柳葉兒身上。
“抬起頭來?!笔捛帑[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
柳葉兒渾身一顫,在巨大的恐懼和那無形的威壓下,幾乎是本能地、怯生生地抬起了頭。當(dāng)她的目光接觸到蕭青鸞那雙平靜無波、卻又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眸時,巨大的自卑和恐懼如同潮水般將她淹沒,淚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她死死咬著下唇,才沒讓自己哭出聲來。
蕭青鸞靜靜地看了柳葉兒片刻,那雙深邃的眸子里沒有任何憐憫或鄙夷,只有一種純粹的、冰冷的審視。然后,她的目光移開,重新落回林小木身上。
“擅闖軍營,按律當(dāng)斬?!笔捛帑[的聲音依舊平靜無波,仿佛在陳述一個簡單的事實。每一個字,都像冰錐刺入柳葉兒的心臟,讓她如墜冰窟。
林小木的身體似乎繃緊了一瞬,但他沒有動,也沒有說話,只是迎視著蕭青鸞的目光,眼神深處是無聲的堅持和冰冷的決絕。
徐震屏住了呼吸,額頭滲出細密的冷汗。他知道,郡主的意志,無人可以違逆。
蕭青鸞的目光,最終落在了林小木手中那半個被捏得微微變形的雜糧餅子上。她的視線在那粗糙、冰冷、甚至帶著草屑的餅子上停留了足足三息。
營帳內(nèi)一片死寂,只有火把燃燒的噼啪聲。
終于,蕭青鸞那清冷的唇角,似乎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快得如同錯覺。隨即,她緩緩抬起一只欺霜賽雪的玉手,探入自己雪白的狐裘內(nèi)襟。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那只手上。
下一刻,一塊溫潤的物件,被她纖纖玉指拈出。
火光與月光下,那物件通體瑩白,質(zhì)地溫潤細膩,散發(fā)著柔和的光暈。雕刻的鸞鳥展翅欲飛,線條流暢靈動,每一根羽毛都栩栩如生,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尊貴與神秘氣息。
正是那塊象征安平郡主身份、曾在柳樹屯打谷場被擲給林小木的鸞鳥玉佩!
蕭青鸞的目光,從玉佩上抬起,再次落在林小木的臉上。她的聲音很輕,如同耳語,卻清晰地傳入帳內(nèi)每一個人的耳中,帶著一種奇異的、仿佛淬火般的深意:
“刀鋒雖利,也需時時淬火?!?/p>
話音未落,她手腕輕輕一揚!
一道溫潤的白色流光,劃破營帳內(nèi)凝滯的空氣,帶著清冽的冷梅幽香,穩(wěn)穩(wěn)地落向林小木!
目標(biāo),并非林小木本人。
而是他手中那半個冰冷的、粗糙的雜糧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