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嶼!林嶼!林嶼——!”那聲音帶著一股子不達(dá)目的誓不罷休的沖勁兒,
像顆小炮彈似的,精準(zhǔn)地穿透了南藝雕塑系三樓大畫室半開的厚重木門,
撞得滿屋子松節(jié)油和泥灰味兒都跟著顫了顫。正跟一塊頑固的油泥較勁的林嶼,手腕一抖,
刻刀差點在剛顯出雛形的頭像眉骨上豁出個口子。他無聲地吐了口氣,不用抬頭,
腦子里已經(jīng)自動勾勒出門口那家伙此刻的模樣——馬尾辮肯定因為跑得太急有點歪了,
臉頰鼓著,眼睛亮得能當(dāng)探照燈,百分百是蘇小滿那個祖宗駕到了。
他身邊正用鉛筆畫著速寫的陳浩,筆尖在紙上狠狠一劃拉,發(fā)出刺耳的“呲啦”聲,
一臉“又來了”的絕望表情,壓低聲音哀嚎:“嶼哥!管管你家蘇小滿行不行!
我這靈感剛冒頭,又被她嚎沒了!她這分貝,不去唱女高音真是咱們國家聲樂界的一大損失!
”林嶼眼皮都懶得抬,用拇指小心地抹平頭像眉骨上那點被驚出來的小瑕疵,
聲音里透著認(rèn)命般的疲憊:“她要是能管住,太陽都能打西邊出來?!?話音剛落,
畫室的門被“砰”一聲徹底推開,撞在墻上發(fā)出悶響?!傲謳Z!”蘇小滿果然如他所料,
馬尾辮歪向一邊,額角還粘著幾縷被汗浸濕的碎發(fā)。她像陣小旋風(fēng)似的刮進(jìn)來,目標(biāo)明確,
無視了一屋子被她驚擾后投來的或無奈或好笑的目光,直奔林嶼的工作臺。
她雙手“啪”地一下拍在林嶼面前的臺子上,震得旁邊幾塊小泥巴都跳了跳?!爸卮罄?!
天賜良機(jī)!”她喘著氣,眼睛亮得驚人,死死盯著林嶼,仿佛他臉上印著五百萬彩票,
“我剛打聽清楚了!下學(xué)期那個‘婚姻與家庭社會學(xué)’的選修課!只要領(lǐng)了證去上課,
期末報告直接優(yōu)秀!算下來,起碼白撿兩個學(xué)分!穩(wěn)賺不賠啊林嶼同志!”她一口氣說完,
胸脯還因為剛才的沖刺微微起伏著,一臉“看我多為你著想快夸我”的得意表情。
畫室里瞬間安靜了那么零點幾秒,隨即響起一片努力憋著的、此起彼伏的嗤笑聲。
陳浩更是直接把臉埋進(jìn)了速寫本里,肩膀可疑地抖動著。
林嶼感覺自己的太陽穴又開始突突地跳了。他放下手里的刻刀,動作慢得像在放慢鏡頭,
終于抬起眼皮,看向眼前這個虎了吧唧、思維跳躍得比兔子還快的青梅竹馬。他深吸一口氣,
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心平氣和,盡管那點無奈早就從眉梢眼角漏了出來:“蘇小滿同學(xué),
”他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讓畫室里那些憋笑的聲音都弱了下去,
“首先,為了兩個學(xué)分,你就打算把自己下半輩子打包賣給我?
你這賬算得是不是太清倉大甩賣了點?其次,”他頓了頓,
目光掃過她那因為激動而泛紅的臉頰,
你確定教那課的老教授心臟受得了開學(xué)第一天就收到一沓子新鮮出爐的結(jié)婚證復(fù)印件當(dāng)作業(yè)?
別學(xué)分沒掙著,先把人家嚇進(jìn)校醫(yī)院了。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他微微前傾身體,
逼近蘇小滿那張寫滿“機(jī)不可失時不再來”的小臉,一字一頓,清晰地問道:“你,
帶戶口本了嗎?”“噗——哈哈哈!”陳浩第一個破功,直接笑噴了,
畫室里頓時充滿了快活的空氣。蘇小滿被林嶼這連珠炮似的反問噎了一下,
尤其是最后那個“戶口本”的問題,讓她臉上那點理直氣壯的紅暈“唰”地褪去了一點,
眼神也飄忽了一瞬。但她蘇小滿是誰啊?字典里就沒有“認(rèn)輸”這兩個字!她梗著脖子,
強(qiáng)撐氣勢:“沒、沒帶又怎么樣!這叫戰(zhàn)略眼光!提前規(guī)劃!懂不懂?兩個學(xué)分呢!
頂你吭哧吭哧熬夜畫多少張圖?再說了,咱倆誰跟誰啊!知根知底,門當(dāng)戶對,
你媽我媽見了面都恨不得立刻把咱倆塞一個被窩……呃,一個戶口本上!”她意識到口誤,
趕緊剎車,臉上剛褪下去的紅暈又卷土重來,比剛才更甚。
林嶼看著她強(qiáng)詞奪理又把自己繞進(jìn)去的窘樣,心里那點無奈像被戳破的氣球,
噗嗤一下泄了大半,只剩下一點軟綿綿、毛茸茸的癢意。他重新拿起刻刀,
對著那塊頭像的耳朵輪廓小心地修整,嘴角卻不受控制地微微向上彎起一個極小的弧度,
聲音也軟和了些,帶著點認(rèn)命的縱容:“行行行,你戰(zhàn)略眼光長遠(yuǎn),高瞻遠(yuǎn)矚,未雨綢繆,
蘇半仙?!彼D了頓,目光掃過她拍在自己工作臺上的手,“麻煩蘇半仙高抬貴手,
挪挪您的玉爪。您這一巴掌下去,我這泥胚子沒被您拍成鍋貼,算它命大。
”蘇小滿這才注意到自己剛才那一拍,位置離林嶼正在修的耳朵泥胚很近,
趕緊像被燙到似的縮回手,訕訕地嘿嘿笑了兩聲,但眼睛里的光依舊沒滅,
鍥而不舍地追問:“那…學(xué)分這事兒……”林嶼頭也不抬,
專注于泥胚耳朵上細(xì)微的轉(zhuǎn)折:“這事兒,等我哪天夢游去把民政局大門撬了,再考慮吧。
現(xiàn)在,蘇小滿同學(xué),勞駕您圓潤地……”他抬起下巴,朝畫室門口的方向點了點,
“從我眼前消失。你再待下去,我這頭像今天就得變成抽象派代表作。
”蘇小滿不滿地撅起嘴,還想再說什么,但看到林嶼重新沉浸回泥塑中的側(cè)臉,
線條專注而沉靜,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她哼了一聲,拖長了調(diào)子:“沒勁!木頭疙瘩!
學(xué)分都不要,笨死了!” 嘴上抱怨著,腳步倒是乖乖地往門口挪,一步三回頭,
馬尾辮在腦后一晃一晃。直到那抹充滿活力的身影消失在門口,
畫室里緊繃的空氣才徹底松懈下來。陳浩湊過來,胳膊肘撞了撞林嶼,
擠眉弄眼:“我說嶼哥,你倆這‘逼婚’戲碼一天上演八百回,比追劇都準(zhǔn)時。小滿這丫頭,
為了嫁你真是花樣百出,連學(xué)分這種理由都編得出來,嘖?!绷謳Z沒吭聲,
只是用刮刀輕輕刮掉泥胚側(cè)面一點多余的泥屑。午后的陽光透過高大的窗戶斜斜照進(jìn)來,
落在他沾著點點泥灰的手指上,也落在他微微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安靜的陰影。
他盯著頭像那尚未明晰、卻隱約透出溫柔弧度的嘴角輪廓,
心里某個角落像被那陽光曬得暖融融的,又像被蘇小滿那咋咋呼呼的聲音攪得一片紛亂。
---兩天后的傍晚,天陰沉沉的,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著,空氣悶得人喘不過氣。
林嶼剛在系里熬完一個通宵,把一組參展的小稿最終敲定,整個人像被抽干了力氣,
骨頭縫里都透著酸澀。他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回到自己租在校外不遠(yuǎn)的老舊居民樓,
摸出鑰匙,插進(jìn)鎖孔,擰動?!斑菄}?!遍T剛開了一條縫,
一股混合著濃郁泡面香精和某種可疑焦糊味的熱浪就撲面而來。林嶼心里咯噔一下,
疲憊瞬間被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沖散了大半。他猛地推開門——小小的客廳兼廚房區(qū)域,
堪稱災(zāi)后現(xiàn)場。他那口可憐的小奶鍋歪在電磁爐上,鍋底黑乎乎一片,
粘著些不明身份的焦炭狀物體,正頑強(qiáng)地冒著最后幾縷青煙。料理臺上,
油鹽醬醋瓶子?xùn)|倒西歪,幾根蔫頭耷腦的青菜葉子可憐巴巴地躺在水槽邊沿,
案板上還攤著半袋被暴力撕開的掛面。而這一切混亂的中心,肇事者本人——蘇小滿,
正盤腿坐在他那張小小的折疊飯桌旁,捧著一個印著卡通小熊的大號泡面碗,
吸溜吸溜吃得正香。她身上套著件明顯過大的灰色T恤,下擺長得蓋過了短褲,
只露出兩條光溜溜的腿。那是林嶼的隊服。她頭發(fā)隨意地挽了個丸子頭,
幾縷碎發(fā)不聽話地垂在汗?jié)竦念i邊,臉頰因為熱氣紅撲撲的。聽到開門聲,
蘇小滿從泡面碗里抬起頭,嘴角還沾著一點紅油,眼睛亮晶晶的,
帶著一種在自家地盤似的理所當(dāng)然,聲音含混不清地招呼:“喲!回來啦?快洗手!
我給你也泡了一碗!紅燒牛肉味兒的,倍兒香!
就是……”她心虛地瞥了一眼還在冒煙的奶鍋,聲音低了下去,“本來想給你加個蛋來著,
結(jié)果它……嗯……有點叛逆,想不開,跳樓自焚了?!绷謳Z看著這一片狼藉,
再看看蘇小滿那副無辜又理直氣壯的樣子,
一股深深的無力感混合著熬夜后的頭痛瞬間席卷了他。他閉了閉眼,
感覺太陽穴又開始突突地跳交響樂。他反手關(guān)上門,脫掉沾滿泥灰的外套隨手搭在椅背上,
聲音帶著熬夜后的沙啞和顯而易見的疲憊:“蘇小滿,我有沒有說過,廚房重地,閑人免進(jìn)?
尤其是你這種自帶‘爆破’屬性的?”“哎呀,你這人!不識好人心!”蘇小滿放下泡面碗,
抽了張紙巾胡亂擦了擦嘴,趿拉著明顯不合腳的、林嶼的舊拖鞋,“啪嗒啪嗒”地走過來,
仰著臉看他,振振有詞,“我這不是看你又通宵,怕你回來餓死嘛!專門去買了菜!多賢惠!
雖然……過程出了點小小的技術(shù)性偏差?!彼斐鰞筛种福攘藗€“一點點”的手勢,
眼神飄忽。林嶼懶得跟她爭辯“賢惠”的定義問題。他繞過她,走到水槽邊,擰開水龍頭,
嘩嘩的水聲暫時蓋過了蘇小滿的聒噪。他掬起冷水狠狠搓了把臉,冰涼的水刺激著皮膚,
稍微驅(qū)散了些許混沌。他扯過毛巾胡亂擦干,轉(zhuǎn)過身,背靠著冰冷的瓷磚墻面,
看著正努力想收拾殘局的蘇小滿——她正拿著鍋鏟,對著那口焦黑的奶鍋愁眉苦臉,
仿佛在研究什么史前文物。“說吧,”林嶼的聲音透過毛巾,悶悶的,“這次又是什么由頭?
別告訴我又是為了那兩學(xué)分?!彼D了頓,補(bǔ)充道,“這次再提學(xué)分,
我就把你和這鍋一起扔出去?!碧K小滿拿著鍋鏟的手僵在半空,大眼睛眨巴眨巴,
長長的睫毛像小扇子。她轉(zhuǎn)過身,臉上堆起一個燦爛得有點過分的笑容,
試圖蒙混過關(guān):“嘿嘿,嶼哥,瞧你說的!我是那種功利的人嗎?純粹是關(guān)心你的胃!
胃是革命的本錢!你搞藝術(shù)創(chuàng)作,沒個好身體怎么行!”她放下鍋鏟,湊近兩步,
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像在分享什么驚天大秘密,“而且,我今天刷到個帖子,可靈了!
說是一起吃過一百頓飯的情侶,最后都能修成正果!你看,咱倆都一起吃過……呃,
數(shù)不清多少頓了,這進(jìn)度條都快拉滿了!這是老天爺都在助攻?。≌f明啥?
說明咱倆領(lǐng)證那是順應(yīng)天意,水到渠成!”她越說越興奮,小手激動地?fù)]舞著,
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民政局大門在向她招手。林嶼看著她那副煞有介事、努力推銷自己的樣子,
積攢了一夜的疲憊和剛才那點火氣,像是被一根無形的針輕輕戳破了,“噗”地一下,
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扶著額頭,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從胸腔里震出來,
帶著點無可奈何的寵溺?!耙话兕D飯?”他放下手,看著她,眼神在燈光下顯得有點柔和,
又帶著點促狹,“蘇小滿,你算數(shù)是不是體育老師教的?就你炸廚房這頻率,
咱倆能安全活到吃完一百頓,那都得感謝老天爺格外開恩,外加我命硬。
”他指了指那口還在散發(fā)余味的焦鍋,“這頓,算不算在‘修成正果’的KPI里?嗯?
”蘇小滿被他笑得有點臉紅,又被他問得噎住,氣鼓鼓地跺了跺腳:“林嶼!
你這人怎么這么不解風(fēng)情!重點是一百頓飯嗎?重點是老天爺?shù)陌凳?!暗示!”她?qiáng)調(diào)著,
試圖用氣勢壓倒對方。“行行行,暗示,暗示。”林嶼舉手投降,
懶得再跟她進(jìn)行這種毫無營養(yǎng)的辯論。他走到桌邊,拉開椅子坐下。
桌上果然放著一碗剛泡好的紅燒牛肉面,熱氣裊裊。他拿起叉子,攪了攪軟硬適中的面條,
氤氳的熱氣模糊了他眼底那點不易察覺的笑意。折騰了一夜,此刻一碗熱騰騰的泡面,
竟然也顯得格外熨帖。他挑起一筷子面,吹了吹氣?!俺阅愕拿姘??!彼卣f,
聲音被面條的熱氣熏得有點暖。蘇小滿看他終于開吃,像是打贏了一場小仗,
立刻又得意起來,重新坐回他對面,捧起自己的碗,吸溜吸溜吃得更大聲了,
一邊吃還一邊含糊不清地嘀咕:“哼,
早晚讓你知道我的好……學(xué)分多重要啊……還有老天爺?shù)陌凳尽绷謳Z低頭吃著面,
沒再反駁。小屋里只剩下兩人吸溜面條的聲音,窗外天色徹底暗沉下來,
醞釀著一場夏日的暴雨。空氣中彌漫著泡面香精的味道、淡淡的焦糊味,
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蘇小滿身上清爽的洗發(fā)水味道,奇異地混合在一起。
---第二天下午沒課,林嶼窩在自己那間小小的出租屋里補(bǔ)覺。
前一天通宵的勁頭還沒完全過去,腦袋沉得像灌了鉛。窗簾拉得嚴(yán)嚴(yán)實實,房間里光線昏暗,
只有空調(diào)發(fā)出低低的嗡鳴。就在他意識即將沉入混沌深海時,
一陣驚天動地的、仿佛要把門板捶穿的敲門聲,混合著蘇小滿那極具穿透力的嗓音,
硬生生把他從周公門口拽了回來?!傲謳Z!開門!林嶼!快開門!十萬火急!救命啊——!
”那聲音凄厲得像是下一秒就要被拉去刑場。林嶼猛地從床上彈坐起來,
心臟被嚇得怦怦直跳,殘留的睡意瞬間灰飛煙滅。他煩躁地抓了把睡得亂糟糟的頭發(fā),
趿拉著拖鞋,帶著一身低氣壓,殺氣騰騰地沖到門口,“唰”地一下拉開了門。“蘇小滿!
你最好……”他醞釀好的咆哮卡在了喉嚨里。門外,沒有預(yù)想中的“救命”現(xiàn)場。
只有一個巨大的、幾乎有半人高的硬紙板快遞箱,橫亙在狹窄的樓道里。箱子頂上,
艱難地冒出一顆毛茸茸的腦袋——蘇小滿正踮著腳尖,從箱子后面探出半張小臉,
額頭上全是汗,幾縷劉海濕噠噠地貼在皮膚上,臉頰因為用力而漲得通紅。
她那雙大眼睛此刻水汪汪的,盛滿了貨真價實的焦急和求助,可憐巴巴地望著他?!皫Z哥!
江湖救急!”她聲音帶著喘,手指緊緊摳著紙箱邊緣,“這玩意兒……沉死了!
快遞小哥就給我扔樓下了!我好不容易……才拖上來!快幫我抬進(jìn)去!求你了!
真的……要命了!” 她整個人幾乎都掛在了那個巨大的箱子上,看上去搖搖欲墜。
林嶼滿腔的起床氣,被她這副狼狽又可憐的樣子沖得七零八落。他盯著那個龐然大物,
眉頭擰成了疙瘩:“這什么玩意兒?你買的?”“哎呀,先別管是什么了!快搭把手!
我胳膊要斷了!”蘇小滿哀嚎著,身體又往下沉了沉。林嶼認(rèn)命地嘆了口氣,側(cè)身讓開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