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叫頭遍時，王鐵牛已經(jīng)蹲在灶臺前抽完了第三袋煙。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響，火星子時不時躥出來舔舐著黑黢黢的灶壁，映得他滿是皺紋的臉忽明忽暗。鍋臺上那只褪了毛的老母雞正隨著咕嘟冒泡的湯汁輕輕搖晃，雞油浮在水面上凝成金圈 —— 這是他特意從雞籠最角落抓的，養(yǎng)了整三年，原本打算留到過年殺給城里來的孫子解解饞，現(xiàn)在卻被他用山泉水細細煨著，就為了給風塵仆仆回來的兒子補補身子。
灶角立著瓶沒開封的二鍋頭，玻璃瓶在晨光里閃著透亮的光。那是他攥著皺巴巴的零錢，在供銷社柜臺前猶豫了三回才買下的，攢了足足半個月煙錢。昨天去鎮(zhèn)上趕集時，供銷社的老李用秤桿敲著柜臺打趣他：“鐵牛，這是要給你家大柱慶功??？聽說他在城里當‘碼農(nóng)’，敲敲鍵盤就來錢，比咱村長還威風呢！”
王鐵牛當時嘿嘿笑，露出豁了個小口的門牙，心里卻像揣了塊暖烘烘的炭火。他不懂什么是 “碼農(nóng)”，只知道兒子在大城市上班，能對著那方方的鐵盒子掙錢，每年寄回家的錢夠買兩頭犍牛，這就比村里誰都強。
天剛蒙蒙亮，他就揣著那瓶酒往村口大槐樹下走。背著手在樹底下來回踱步，布鞋碾過帶露的青草，見著早起拾糞的張老五，他清了清嗓子，故意把聲音提得老高：“老五，瞅見我家大柱沒？他說今天回來，搞不好要帶咱村發(fā)家致富呢！”
“喲，大柱出息了？” 張老五直起腰，糞叉往地上一拄，木柄在泥地里扎出個小坑，“上次他寄回來那啥‘智能音箱’，我家老婆子對著喊了三天‘東方紅’，那玩意兒愣是裝聾作啞。”
王鐵牛正想辯解，眼角余光就瞥見遠處揚起陣黃塵，輛噴著藍漆的拖拉機搖搖晃晃過來，車斗擋板上還歪歪扭扭寫著 “鐵牛號” 三個紅漆字。車斗里跳下個人，穿著皺巴巴的格子衫，領口沾著不明污漬，手里拎著個磨破邊的麻袋，頭發(fā)亂得像被雞刨過的草堆 —— 不是他兒子王大柱是誰？
臉上的笑還沒綻開就僵成了核桃紋，王鐵牛把背在身后的手悄悄攥成了拳。這哪是衣錦還鄉(xiāng)的模樣？比去年二狗子從廣東討飯回來還寒酸！
“爸！” 王大柱看見他，眼睛一亮，舉著麻袋就顛顛跑過來，褲腳掃起一串泥星子，“我給您帶了……”
“帶了啥？帶了身窮酸氣回來？” 王鐵牛的聲音像淬了冰碴子，“你那工作呢？你不是說在城里當大官，管著上百號人嗎？”
大柱的腳步猛地頓住，脖子根紅得能滴出血來，囁嚅著：“爸，我…… 我被裁了。不過您別擔心，我回來是要創(chuàng)業(yè)，帶全村搞……”
“裁了？” 王鐵牛的眼珠子瞪得像銅鈴，突然轉身沖向院墻根，抄起那把用了十年的竹掃帚，掃帚毛上還沾著去年掃雪的冰碴，“好你個小兔崽子！老子供你讀大學，不是讓你回來當無業(yè)游民的！你那破‘代碼’能當飯吃？能讓玉米增產(chǎn)？能讓紅薯變甜？”
掃帚帶著風聲掃過來，大柱嚇得往旁邊一蹦，新買的運動鞋 “噗通” 踩進泥坑里，濺了滿褲腿的黑泥漿。他繞著院子里的壓水井轉圈，鐵皮井桶被撞得哐當響：“爸！我是回來搞電商的！把咱村的山貨賣到全國各地去，到時候家家都能蓋樓房！”
“到時候個屁！” 王鐵牛的掃帚揮得更狠，竹枝子擦著大柱的耳朵飛過，掃斷了院墻上半根枯草，“先把你那頭發(fā)剪了！跟村口瘋長的野草似的，哪有半點正經(jīng)莊稼人的樣子！”
這父子倆一個追一個跑，繞著院子里的老槐樹轉得像走馬燈。墻頭上突然傳來陣嘻嘻哈哈的笑聲，二狗子搬著個小馬扎蹲在墻頭上，舉著部屏幕裂了縫的智能手機，嗓門亮得像村頭的大喇叭：“家人們快看！桃源村年度大戲 ——《父子追逃》！王大柱選手目前領先 0.5 個豬圈距離！刷個火箭，我讓鐵牛叔加把勁！”
墻根下已經(jīng)圍了半圈看熱鬧的村民，趙美麗舉著剛從鎮(zhèn)上買的美顏相機，鏡頭追著大柱跑：“大柱，跑快點！我給你開最大濾鏡，保證拍出來比城里小鮮肉還俊！”
張老五叼著旱煙袋，銅煙鍋在鞋底磕了磕煙灰：“鐵牛，差不多得了，孩子剛回來，有話好好說?！?/p>
王鐵牛哪里聽得進去，掃帚舞得像風車。大柱被追得沒辦法，猛地往后一退，后腰 “咚” 地撞在豬圈的石墻上，退無可退了。他急得大喊：“爸！我真能讓全村的山貨賣遍全國！用互聯(lián)網(wǎng)……”
“互聯(lián)網(wǎng)？” 王鐵牛的掃帚 “唰” 地停在半空，院子里瞬間安靜得能聽見墻頭草的沙沙聲。二狗子舉著手機湊到墻根，吹了聲響亮的口哨：“大柱哥，吹牛吧？有本事先把你家那旱廁改成智能的再說 —— 我聽說城里廁所都帶自動沖水，還會說‘歡迎光臨’呢！”
這話逗得村民們哈哈大笑，趙美麗笑得直抹眼淚，大柱的臉漲成了豬肝色。王鐵牛把掃帚往地上一摔，竹枝子散了一地：“好！你不是能耐嗎？有本事明天就把廁所改了！改不成，往后三天別想吃飯！”
說完轉身往屋里走，走到門口又猛地回頭，眼睛瞪著大柱那沾滿泥漿的運動鞋：“還有，把你那破麻袋里的東西撿起來！別讓豬叼去當了口糧！”
大柱這才發(fā)現(xiàn)，剛才跑的時候麻袋掉了，那臺藍屏的筆記本電腦正臉朝下趴在泥地里，屏幕上的哭臉沾了層黃泥巴，看著比他還委屈。墻頭上的二狗子還在直播：“家人們看到?jīng)]？這就是城里人的高科技，連哭都哭得這么有特色……”
他蹲下去小心翼翼抱起電腦，指腹擦過屏幕上的泥印，突然聽見身后傳來腳步聲。翠花扛著鋤頭從院墻外走過，看見他這狼狽模樣，“噗嗤” 笑出聲：“王大柱，你這創(chuàng)業(yè)第一步，是要給電腦洗泥浴??？”
大柱抬頭瞪她，卻看見她手里拎著個竹籃，籃子里裝著幾個紅撲撲的西紅柿，果蒂上還帶著新鮮露水：“我媽讓我給你家送點，說你剛回來，灶上未必有現(xiàn)成菜?！?她把籃子往石臺上一放，竹籃碰撞發(fā)出清脆的響聲，“對了，改廁所的事，要不要我?guī)湍銌枂柎u窯廠的李叔？他上周剛給村部裝了個太陽能燈，據(jù)說懂點電路?！?/p>
說完轉身就走，紅格子圍裙在晨光里飄成道弧線，高馬尾甩得像蕩秋千。大柱愣在原地，手里還抱著那臺沾滿泥巴的電腦，墻頭上的直播還在繼續(xù)，二狗子的聲音飄過來：“家人們，關注走一波，明天帶你們看《程序員改造旱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