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淮……靖北王蕭震獨子，手握北境重兵，權(quán)傾朝野。為何接風(fēng)宴那樣看我？為何夜闖禁地？僅醉酒誤入？不！那眼神，那舉動，分明帶著強烈的目的性！他想做什么？知道多少？
無數(shù)疑問和巨大恐懼沉甸甸壓心頭，喘不過氣。
“殿下，藥……”蘭芷捧羊脂白玉小藥瓶回來，聲音濃重鼻音。
看著小小瓶子，如同看著穿腸毒藥。為守秘密，為活下去……別無選擇。
接過冰涼玉瓶，拔塞，仰頭，將散發(fā)奇異苦澀氣味的黑色藥丸，毫不猶豫倒入口中。沒有用水，極致苦澀舌根彌漫，一路灼燒滑入食道。
藥力發(fā)作快。熟悉的、霸道無比的燥熱從小腹猛地升騰，瞬間席卷全身，烈火焚燒！骨骼深處傳來令人牙酸的細微摩擦感和難以忍受的脹痛，尤其喉間，仿佛有東西被強行擠壓、重塑！
“呃……”悶哼一聲，蜷縮身體，額頭瞬間滲出細密冷汗，死死咬住下唇，才沒痛呼出聲。每一次服藥，如同經(jīng)歷酷刑。
蘭芷跪榻邊，無聲落淚，用溫?zé)崤磷硬潦妙~頭冷汗。
不知多久，焚身蝕骨劇痛才如潮水緩緩?fù)巳ィ粝滤闹俸”怀榭瞻愕奶撊鹾秃黹g清晰的異物感。抬手，指尖顫抖撫上咽喉。
那里，原本平滑肌膚下，此刻已微凸起小小的、堅硬的骨節(jié)。觸感陌生冰冷。
偽裝重鑄，代價是又一次戕害。
疲憊靠軟枕，臉色蒼白如紙，嘴唇毫無血色。身體虛弱厲害，眼神卻冰冷。清華池的賬，蕭淮，我們慢慢算。
接下來日子，如繃緊弓弦。稱病免早朝，深居?xùn)|宮，一面調(diào)養(yǎng)被虎狼之藥摧殘的身體，一面嚴令福安封鎖清華池消息。對外只稱太子不慎落水受寒，需靜養(yǎng)數(shù)日。
東宮如鐵桶，暫時風(fēng)平浪靜。但我知道，這只是暴風(fēng)雨前死寂。蕭淮那邊，無任何動靜。無請罪，無試探，仿佛那夜清華池驚心動魄一幕，真是一場醉酒意外。
反常平靜，更讓人心頭發(fā)毛。他像潛伏暗處的猛獸，耐心等待最佳撲擊時機。
令人窒息平靜，終于在三日后朔望大朝會上打破。
金鑾殿，九龍盤繞御座高懸。父皇端坐其上，精神尚可，眉宇間難掩病容倦怠。殿下文武百官分列兩旁，肅穆無聲。
我身著明黃太子常服，立御座下丹陛旁。喉間微凸異物感時刻提醒偽裝和那夜危險。努力維持平靜面容，眼觀鼻，鼻觀心，不去看那個站武將前列、身姿挺拔如松的身影——蕭淮。
朝議按部就班，邊疆軍報，河工賦稅，冗長枯燥。直到議題告一段落，殿中短暫安靜。
就在這時，金石相擊、磁性聲音清晰響起，打破寧靜：
“陛下。”
是蕭淮。
心頭猛地一跳，袖中手瞬間攥緊。來了！
所有人目光，包括御座上父皇，聚焦出列的蕭淮。他一身玄色麒麟朝服，身姿挺拔，氣度沉凝，絲毫不見三日前“醉態(tài)”。
“臣，蕭淮，有事啟奏?！惫笆中卸Y，姿態(tài)無可挑剔，聲音沉穩(wěn)有力。
“蕭愛卿有何事？”父皇聲音溫和詢問。靖北王世子，身份特殊，引人關(guān)注。
蕭淮抬頭，目光未直接看天子，極其自然、坦蕩近乎挑釁，越過數(shù)步距離，精準(zhǔn)落在我臉上！
目光銳利，明亮，毫不掩飾探究和……志在必得！
心在那目光注視下，如同被無形手狠狠攥住，瞬間提到嗓子眼！他想干什么？！
只見蕭淮唇角微揚，勾起極淡、卻足以讓整個朝堂側(cè)目的弧度。聲音清晰回蕩寂靜金鑾殿，字字重錘砸心：
“太子殿下天資聰穎，勤勉好學(xué)，乃我大雍之幸，未來明君之象。然，儲君之教，關(guān)乎國本?！彼㈩D，目光依舊牢牢鎖住我，像欣賞獵物最后掙扎，“臣雖不才，蒙陛下厚恩，自幼得名師指點，于經(jīng)史韜略、弓馬騎射，略有心得?！?/p>
再次拱手，聲音陡然拔高，不容置疑鏗鏘之力，傳遍大殿每個角落：
“臣，愿入東宮，為太子殿下侍讀！朝夕相伴，竭盡駑鈍，以輔佐殿下精進學(xué)問，強健體魄，早日擔(dān)起社稷之重！懇請陛下恩準(zhǔn)！”
轟——！
如同巨石投入深潭，整個金鑾殿瞬間死寂！隨即，細微壓抑不住的抽氣聲和議論聲漣漪般擴散！
侍讀？！
靖北王世子，蕭淮，手握重兵藩王繼承人，竟主動請纓，入東宮給太子當(dāng)侍讀？！
荒謬絕倫！聞所未聞！
侍讀是清貴無實權(quán)閑職，通常由年輕才學(xué)出眾、家世清白勛貴子弟擔(dān)任，陪伴太子讀書，身份像太子伴當(dāng)或同窗。以蕭淮身份地位，入朝便是高官顯爵，怎會自降身價，屈就區(qū)區(qū)侍讀？！
不合常理！醉翁之意不在酒！
所有人目光，驚疑不定在昂然而立的蕭淮，和立丹陛旁、臉色瞬間煞白的太子殿下之間來回逡巡。清華池風(fēng)聲雖壓下，但太子落水受寒、蕭世子“攙扶”流言，私下早傳沸沸揚揚。此刻蕭淮石破天驚請求，無異于滾油潑冷水！
我立丹陛旁，只覺一股寒氣腳底板直沖天靈蓋，四肢百骸瞬間冰涼！袖中手死死攥緊，指甲深陷掌心，尖銳刺痛不及心頭驚濤駭浪！
侍讀？朝夕相伴？
蕭淮！他要明目張膽監(jiān)視我！將我放他眼皮底下，一寸寸撕開偽裝！他果然知道了！沒罷休！鈍刀子割肉，置我死地！
巨大恐慌如冰冷潮水瞬間淹沒。幾乎能感受到他投注身上的目光，灼人溫度，冰冷審視，貓捉老鼠般殘忍戲謔。
猛地抬眼，目光如淬毒利箭射向他，充滿憤怒警告：蕭淮，休想！
回應(yīng)我的，是他唇邊加深的、十足挑釁玩味笑意。他甚至微挑眉梢，眼神明明白白：殿下，怕了？
“侍讀？”御座上，父皇似也意外。沉吟片刻，目光在我慘白臉上停留一瞬，帶著不易察覺擔(dān)憂（或擔(dān)憂“風(fēng)寒”未愈），隨即轉(zhuǎn)向蕭淮，臉上緩緩露出溫和贊許笑容。
“好！好！”父皇聲音明顯欣慰，撫掌輕贊，“蕭愛卿有此忠心，實乃我大雍之福！世子文武雙全，才識過人，若能入東宮輔佐太子，朕心甚慰！”
心在父皇開口說出第一個“好”字時，墜入萬丈冰窟！
不！父皇！不能答應(yīng)！您不知他要做什么！您不知……
“太子，”父皇目光溫和落我身上，帶著詢問，更多不容置疑期許，“蕭世子一片赤誠，才學(xué)難得，有他做侍讀，朕放心。你看如何？”
如何？我能如何？
在滿朝文武注視下，在父皇溫和帶帝王威嚴目光下，在蕭淮看穿一切冰冷戲謔眼神逼視下……還能說什么？
喉間偽造喉結(jié)上下滾動，帶來干澀疼痛。強壓翻涌血氣幾乎沖破喉嚨嘶喊，用盡全力勉強維持聲音平穩(wěn)，擠出僵硬、比哭難看“欣喜”笑容，朝御座躬身：
“兒臣……謝父皇恩典。蕭……世子才學(xué)卓著，能得世子為侍讀，實乃兒臣之幸?！弊肿铸X縫擠出，血淋淋腥氣。
“哈哈哈，好！如此甚好！”父皇龍顏大悅，對此安排極滿意，“蕭愛卿，明日便入東宮，好好輔佐太子！”
“臣，領(lǐng)旨謝恩！”蕭淮聲音洪亮沉穩(wěn)，帶著不易察覺得逞笑意。再次拱手，目光卻依舊落我身上，眼神銳利如鷹隼，仿佛穿透明黃太子常服，看到里面驚惶不安拼命偽裝的核心。
完了。東宮不再安全堡壘。一頭危險、對我虎視眈眈的狼，被父皇親手放進。
巨大絕望憤怒如毒藤纏繞心臟，幾乎站立不穩(wěn)。袖中手用力過度劇烈顫抖，一股難以言喻燥熱反胃感猛地小腹竄起，直沖咽喉！
虎狼之藥副作用！極致情緒沖擊下，猛烈發(fā)作！
“唔……”壓抑不住、帶著痛苦反胃聲喉間溢出。猛地躬身，試圖壓下翻江倒海惡心感。
就在躬身劇顫瞬間——
“叮鈴鈴……”
輕微、玉珠滾落聲突兀響起。
從我劇烈抖動、寬大太子袍袖中，拇指大小、通體瑩白、散發(fā)淡淡苦澀藥香的羊脂玉小瓶，隨躬身動作滑落！
掉在光潔如鏡金鑾殿地磚上，發(fā)出清脆刺耳聲響！
小小玉瓶在冰冷金磚上滾幾滾，最終……不偏不倚停在剛剛領(lǐng)旨謝恩、直起身的蕭淮的……皂色官靴之前。
時間仿佛凍結(jié)。
整個金鑾殿，落針可聞。
所有目光從驚愕中瞬間聚焦那只靜靜躺在蕭淮靴尖前的、瑩白如玉小藥瓶。
那瓶子……那藥香……東宮人或陌生，但蕭淮……認得！那夜清華池水汽彌漫這獨特苦澀藥草氣息！
我如同被驚雷劈中，全身血液瞬間涌向頭頂，剎那間褪得干干凈凈，只剩徹骨冰冷和一片空白絕望！身體僵硬如石雕，指尖無法動彈。完了……徹底完了！這藥……這要命的藥！
父皇也看到滾落小瓶，眉頭微蹙，帶著一絲疑惑：“太子？這是何物？”
喉嚨像被粗糙砂石堵死，一字發(fā)不出。冷汗瞬間浸透里衣，黏膩冰冷貼背。大腦一片空白，只剩巨大轟鳴。
就在死寂、令人窒息時刻。
站在藥瓶前的蕭淮，動了。
緩緩地、極其自然地彎下腰。玄色麒麟朝服下擺垂落拂地。伸出骨節(jié)分明、帶薄繭的手，動作從容優(yōu)雅，用兩根手指輕輕拈起那只小小的、此刻重逾千斤的羊脂玉瓶。
將小小玉瓶舉到眼前，修長手指漫不經(jīng)心摩挲溫潤瓶身。然后在滿殿死寂、在我驚恐欲絕目光注視下，微微側(cè)臉，目光再次精準(zhǔn)落回我臉上。
眼神深邃如寒潭，翻涌情緒復(fù)雜難辨。冰冷了然，果然如此嘲弄，掌控一切篤定，甚至……一絲極其隱晦、被壓抑、難以言喻的……炙熱？
唇角緩緩勾起弧度。笑容在肅穆金鑾殿上，在滿朝文武驚疑不定注視下，邪魅刺眼，充滿令人心膽俱裂侵略性。
微微傾身，朝我僵硬如石雕方向，用只有兩人能聽清、低沉磁性聲音清晰吐出幾字。聲音不大，卻如驚雷炸響靈魂深處：
“原來殿下……”刻意頓了頓，目光掃過我毫無血色的臉，最終落因恐懼微微顫抖的唇瓣，眼底暗芒流轉(zhuǎn)，聲音帶著玩味、近乎喟嘆笑意：
“……也在服用這傷身之物，只為守這秘密？”
只為守這秘密？！
轟隆——！
這誅心質(zhì)問，瞬間擊潰所有防線！
眼前猛地一黑，一股腥甜直沖喉頭！身體再也支撐不住，晃了晃，在滿殿驟然響起驚呼聲中，朝冰冷堅硬金磚地面軟倒下去。
意識沉入黑暗前最后一瞬，映入眼簾是蕭淮那雙深不見底眼眸。那里面清晰倒映我狼狽絕望身影，以及一種……終于將獵物徹底逼入絕境的、冰冷志得意滿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