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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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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的聲控?zé)粢驗樗麄兊哪_步聲再次亮起,慘白的光線短暫地涌入病房,照亮空氣中飛舞的塵埃,也照亮了我空蕩蕩的左袖管——那里本該有一只手臂,此刻卻只有病號服軟塌塌地垂落著。

前世被砍斷的劇痛,仿佛還殘留在那虛無的幻肢上,火燒火燎。

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靜。消毒水的味道,血腥的味道,還有陳建斌留下的汗臭和煙味,混合成一種令人窒息的氣息。身體的每一寸骨頭都在叫囂著疼痛和虛弱,冷汗浸透了后背,黏膩冰冷。我靠在冰冷的鐵床架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胸腔深處針扎似的疼。

剛才那短暫的爆發(fā),抽干了我剛生完孩子本就所剩無幾的力氣。手指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掌心因為死死攥著那支冰冷的錄音筆,被塑料外殼硌出了深深的凹痕。

離婚?說得輕巧。

前世那只斷手帶來的殘疾,像一個巨大的黑洞,吞噬了我所有謀生的可能。只能靠著在街邊擺個風(fēng)吹日曬的小攤,賣點針頭線腦,忍受著白眼和驅(qū)趕,一分一厘地?fù)赋龊⒆觽兊目诩Z。那份深入骨髓的卑微和無力,像跗骨之蛆,即便重活一世,想起來依舊讓人手腳冰涼。

而現(xiàn)在,我拖著這副剛生產(chǎn)完、虛弱不堪的身體,還帶著三個嗷嗷待哺的孩子……最大的林強才十歲,林芳八歲,懷里這個剛出生的、被陳建斌唾棄為“賠錢貨”的小女兒……

錢從哪里來?住處在哪里?陳建斌那個畜生,絕不會輕易放過我。還有門外那條毒蛇王艷,前世她能為了上位砍掉我的手,這一世被我當(dāng)眾撕破臉皮,她的報復(fù)只會更瘋狂、更陰毒!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恐慌感像潮水般涌上來,幾乎要將剛剛?cè)计鸬膹?fù)仇之火淹沒。牙齒不受控制地輕輕磕碰,發(fā)出細(xì)微的咯咯聲。

不行!林晚舟!你不能怕!

七十歲病床上,子女們冰冷的話語又一次在耳邊炸響——“不想變成下一個你!”

那聲音像鞭子,狠狠抽在心上。前世懦弱退縮,換來的是什么?是家暴,是背叛,是殘疾,是子女的怨恨和疏離!是臨死前那口咽不下的、混著血淚的悔恨!

這一次,就算爬,就算用牙齒咬,我也要從這爛泥坑里爬出去!為了曉棠,為了這三個無辜的孩子,更為了……那個七十歲躺在病床上,連自己都厭惡的自己!

目光落在右手緊握的錄音筆上。冰冷的塑料外殼,此刻卻成了唯一的、微弱的依仗。這是陳建斌自己遞過來的刀!里面那些他得意洋洋炫耀的“戰(zhàn)績”,那些足以把他釘死在恥辱柱上的污言穢語……

一絲狠厲,慢慢壓下了眼底的恐慌。我艱難地挪動身體,忍著撕裂般的疼痛,把那個小小的、黑色的方塊,塞進了枕頭底下最深處。粗糙的枕套摩擦著手指,帶來一種奇異的、真實的觸感。

證據(jù)有了。但,還不夠。遠(yuǎn)遠(yuǎn)不夠。

下一步……曉棠!我的妹妹!

前世那巨大的悔恨和痛苦再次攫住了心臟。就是現(xiàn)在!就是這幾天!陳建斌那個畜生,一定已經(jīng)像禿鷲一樣盯上了獨自在家的曉棠!前世的我,被蒙在鼓里,躺在病床上像個死人,等我拖著虛弱的身體回到家,一切都晚了!妹妹眼神空洞,像被抽走了靈魂的布娃娃,肚子里已經(jīng)有了那個毀掉她一生的孽種……

“姐?姐!你怎么樣了?”一個帶著哭腔、無比熟悉的聲音,伴隨著急促慌亂的腳步聲,猛地從走廊由遠(yuǎn)及近,撞碎了病房的死寂。

我的心,驟然提到了嗓子眼!

門被“哐當(dāng)”一聲撞開。

林曉棠像一陣被狂風(fēng)撕扯的葉子,跌跌撞撞地沖了進來。她頭發(fā)凌亂地散在蒼白的臉頰旁,單薄的衣服皺巴巴的,領(lǐng)口處似乎還被撕破了一個口子,露出一點刺目的紅痕。那雙總是盛著怯懦和憂郁的大眼睛里,此刻只剩下驚魂未定的恐懼和一片茫然的水光,淚水?dāng)嗔司€似的往下掉。

“姐!嚇?biāo)牢伊?!我剛……剛在家……”她撲到床邊,冰涼顫抖的手一把抓住我同樣冰冷的手,聲音抖得不成樣子,語無倫次,“他……姐夫……不,陳建斌!他剛才……剛才……”

她的嘴唇哆嗦著,后面的話像是被巨大的恥辱和恐懼堵在了喉嚨里,怎么也說不出來。只有那滾燙的眼淚,大顆大顆地砸在我的手背上,灼得我心口劇痛。

果然!畜生!

一股狂暴的怒火瞬間燒干了所有的虛弱和恐慌!我反手死死握住妹妹冰涼顫抖的手,用力之大,指節(jié)都泛了白。指甲幾乎要掐進她的皮肉里,不是為了傷害,而是為了傳遞一種力量,一種同歸于盡的決絕。

“曉棠!看著我!”我的聲音嘶啞得像砂輪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鐵銹般的血腥氣,死死壓住喉嚨里翻涌的暴怒和殺意,用盡全力維持著最后一絲冷靜,“別怕!告訴我!他對你做了什么?!他碰你哪兒了?!說!一個字都不許瞞我!”

我的目光像刀子,銳利地掃過她凌亂的頭發(fā)、撕裂的領(lǐng)口、脖頸上那幾道刺目的抓痕……最后定格在她那雙盛滿驚恐淚水的眼睛上。前世妹妹那死灰般的眼神,和眼前這雙驚惶無助的眸子重疊在一起,像兩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靈魂上。

曉棠被我眼中的狠厲嚇住了,哭聲噎在喉嚨里,打了個嗝。她下意識地想抽回手,卻被我死死攥住。她看著我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的、近乎瘋狂的憤怒和保護欲,似乎給了她一絲微弱的安全感。她終于崩潰地嗚咽出聲,斷斷續(xù)續(xù),顛三倒四:

“他……他中午喝了酒……醉醺醺地回來……說要找錢……我……我說沒有……他就發(fā)瘋……撕我衣服……把我按在沙發(fā)上……他說……他說……” 她猛地打了個寒噤,巨大的羞恥讓她說不下去,只是拼命搖頭,眼淚飛濺,“姐!他瘋了!他不是人!”

夠了!

不需要再說下去了!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針,扎得我渾身發(fā)抖!畜生!畜生不如的東西!前世今生,他加諸在我們姐妹身上的罪孽,死一萬次都不夠!

“他沒得逞,對不對?!”我咬著牙,從齒縫里擠出這句話,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腔而出。前世那無法挽回的悲劇,像沉重的巨石壓得我喘不過氣。

曉棠被我兇狠的語氣嚇得一哆嗦,隨即用力搖頭,像抓住救命稻草:“沒…沒有!我…我踢了他下面……他疼得松手……我就跑出來了……一直跑……跑到醫(yī)院……”她哭得喘不上氣,“姐……我們怎么辦啊……他會不會追來……我好怕……”

懸到嗓子眼的心臟,重重地落回胸腔,帶來一陣虛脫般的眩暈。萬幸!萬幸!這一次,趕上了!悲劇的齒輪,終于被撬動了一絲!

緊繃到極限的身體驟然一松,巨大的疲憊和后怕排山倒海般襲來。我松開鉗子般的手,用盡最后一點力氣,張開右臂,將這個渾身冰涼、抖得像秋風(fēng)里落葉的妹妹,緊緊、緊緊地抱進懷里。

她的身體那么瘦,那么冷,骨頭硌著我同樣瘦弱的胸膛。

“沒事了……曉棠……沒事了……”我拍著她單薄的、劇烈起伏的背脊,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不容置疑的力量,“姐在。從今往后,誰也別想再動你一根手指頭!”

懷里的妹妹放聲大哭,仿佛要把所有的恐懼和委屈都哭出來。那哭聲撕心裂肺,回蕩在空曠冰冷的病房里。

我抱著她,目光越過她顫抖的肩膀,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城市的霓虹在遠(yuǎn)處冷漠地閃爍,像無數(shù)只窺伺的眼睛。

陳建斌,王艷……這血海深仇,才剛剛開始清算!

我松開緊抱著妹妹的手,讓她坐在床沿。她還在抽噎,肩膀一聳一聳,像只受驚的小獸。我伸手,用粗糙的指腹,一點點擦去她臉上縱橫交錯的淚痕。動作有些笨拙,卻帶著前所未有的堅定。

“曉棠,”我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冷靜,每一個字都像冰珠砸在地上,“聽我說?,F(xiàn)在不是哭的時候。那個畜生,不會善罷甘休的。”

曉棠抬起紅腫的眼睛,里面還蓄滿了恐懼的水光,茫然地看著我。

“他今天吃了虧,又被我捏住了把柄,”我朝枕頭底下示意了一下,“以他的性子,要么像瘋狗一樣直接撲上來咬人,要么……就會去找他那個姘頭王艷商量更陰毒的招數(shù)?!毕氲角笆滥莻€女人揮刀時的狠戾眼神,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醫(yī)院人多眼雜,他們暫時不敢怎么樣。但我們不能留在這里?!?/p>

曉棠的嘴唇又開始哆嗦:“那……那我們?nèi)ツ??回家嗎?他……他肯定……?/p>

“家?”我扯出一個冰冷的笑,那間破出租屋,從來就不是家,是牢籠,是刑場!“不能回?;厝ゾ褪亲酝读_網(wǎng)?!?/p>

我的目光掃過病房。陳舊的鐵架床,掉了漆的床頭柜,地上一個印著紅字的廉價塑料臉盆——這就是我全部的家當(dāng)。還有……我低頭,看向自己空蕩蕩的左袖管,以及懷中那個因為剛才的混亂哭累了、此刻正不安地嚶嚀了一下的新生女兒。

三個孩子。十歲的林強,八歲的林芳,還有這個剛出生就被親生父親唾棄的小生命。前世,我拖著斷臂,像條瘸狗一樣掙扎求生,勉強喂飽他們,卻從未給過他們真正的安穩(wěn)和尊嚴(yán)。林強的沉默寡言,林芳的尖銳叛逆,林康的自閉怯懦……所有悲劇的種子,都埋藏在這片名為“原生家庭”的廢墟里。

這一次,絕對不行!

“我們走?!蔽覕蒯斀罔F地說,聲音不大,卻帶著破釜沉舟的力量。

“走?現(xiàn)在?去哪?”曉棠瞪大了眼睛,滿眼都是不可思議和恐慌,“姐,你剛生完孩子!身體……”她看向我蒼白如紙的臉和額頭的虛汗。

“死不了!”我打斷她,掙扎著就要坐起來,撕裂般的疼痛讓我眼前一黑,悶哼一聲,差點栽倒。曉棠驚呼一聲,慌忙扶住我。

“聽著,曉棠,”我喘著粗氣,抓住她的手臂,指甲掐進她的皮肉,“我們沒有時間了!等天一亮,那對狗男女緩過勁來,我們就走不了了!必須趁現(xiàn)在,趁他們還沒反應(yīng)過來,離開這個鬼地方!”

我的目光灼灼地盯著她,里面是七十歲靈魂沉淀下來的孤注一擲:“你信不信姐?”

曉棠看著我眼中那團燃燒的、近乎瘋狂的火焰,那里面有一種她從未見過的、讓人心頭發(fā)顫的力量。她怔住了,幾秒后,用力地、重重地點了點頭,眼淚又涌了上來,卻帶著一絲豁出去的決然:“信!姐!我信你!你說,我該怎么做?”

“好!”我咬著牙,忍著劇痛指揮,“第一,你馬上去護士站,就說產(chǎn)婦大出血,情況危急,需要立刻轉(zhuǎn)院!哭得慘一點!越慌越好!讓她們立刻安排救護車!記住,是立刻!別管手續(xù),先離開這里再說!”

“第二,去樓下公用電話,打給街道辦劉主任家!就是以前幫我們調(diào)解過的那個老太太!告訴她,陳建斌要打死我,還要強奸你,我們娘幾個快沒命了!求她看在街坊鄰居的份上,幫我們找個臨時的、沒人知道的地方躲一躲!一定要快!就說我們被救護車送去……送去城西的惠民醫(yī)院了!給她留個錯誤的地址!”

曉棠聽著,眼神從最初的茫然,漸漸變得專注,甚至帶上了一絲狠勁。她用力抹了一把眼淚:“我…我記住了!大出血!轉(zhuǎn)院!哭!找劉主任!說陳建斌打人強奸!求地方躲!說去惠民醫(yī)院!”

“對!快!動作要快!”我催促道。

曉棠像根繃緊的弦,猛地彈起來,跌跌撞撞地沖出了病房。

病房里再次只剩下我和懷里的小嬰兒。死寂重新籠罩下來,只有小女兒微弱的呼吸聲和我自己沉重的心跳。

我靠在冰冷的床頭,閉上眼睛,強迫自己冷靜。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撞擊,像一面破鼓。身體深處傳來的劇痛和虛弱感一陣陣襲來,如同潮水,幾乎要將我淹沒。冷汗順著額角滑落,滴進衣領(lǐng),冰涼刺骨。

走?談何容易。

陳建斌和王艷就像兩條藏在暗處的毒蛇,隨時可能亮出毒牙。劉主任那邊,她一個街道辦的小主任,真的能幫上忙嗎?就算暫時躲起來,三個孩子,一個產(chǎn)婦,一個剛被驚嚇的妹妹……下一步的活路在哪里?錢在哪里?那點可憐的積蓄,被陳建斌攥得死死的……

還有……我下意識地用右手摸索著空蕩蕩的左袖管。前世那只被砍斷的手,此刻正傳來一陣陣尖銳的幻痛,提醒著我殘疾將帶來的無盡艱難。找工作?誰會要一個斷手的女人?拖著三個孩子和一個妹妹……

絕望的陰影,像冰冷的藤蔓,再次悄悄纏繞上來,試圖將剛剛?cè)计鸬幕鹈缙纭?/p>

不!不能想!

我猛地睜開眼,眼底一片血紅。指甲狠狠掐進掌心,用那尖銳的刺痛驅(qū)散腦海里的軟弱。前世就是顧慮太多,退讓太多,才落得那般下場!這一次,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我也要闖過去!

目光落在枕頭上。那支小小的錄音筆,像一塊冰冷的黑色墓碑,也像一把淬毒的匕首。陳建斌,你等著!

走廊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和護士帶著抱怨的詢問聲。曉棠那帶著哭腔、刻意拔高的尖利聲音也夾雜其中:“護士!護士!快看看我姐!她流了好多血!快不行了!求求你們快叫救護車??!”

來了!

我深吸一口氣,將懷中因為嘈雜而開始不安扭動、嚶嚶哭泣的小女兒抱得更緊了一些。冰冷的空氣吸入肺腑,帶著消毒水和鐵銹的味道。

門被猛地推開,兩個穿著白色護士服的女人推著擔(dān)架車沖了進來,后面跟著臉色煞白、跑得氣喘吁吁的曉棠。

“產(chǎn)婦林晚舟?怎么回事?哪里出血?”一個年長些的護士皺著眉,動作麻利地掀開被子檢查。

我配合地做出極度虛弱的樣子,氣若游絲:“疼……下面……好疼……好多血……”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帶著瀕死的顫抖。

護士掀開被子下擺看了一眼,臉色微變(我提前在病號服里面墊了些浸濕的衛(wèi)生紙):“快!血壓!準(zhǔn)備轉(zhuǎn)院!通知惠民醫(yī)院急診接應(yīng)!”她語速飛快地指揮著旁邊的年輕護士。

混亂中,擔(dān)架車被推到了床邊。我被七手八腳地抬了上去,動作牽扯著傷口,劇痛讓我眼前陣陣發(fā)黑,幾乎要暈厥過去。曉棠緊緊抓著擔(dān)架車的邊緣,嘴唇抿得死白。

擔(dān)架車被快速推出病房,碾過冰冷的水磨石走廊,發(fā)出單調(diào)而急促的滾動聲。走廊慘白的燈光在頭頂飛快地掠過,晃得人頭暈?zāi)垦!?/p>

就在即將被推出住院部大門的剎那,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見了側(cè)方樓梯間一閃而過的、熟悉的身影!

陳建斌!

他顯然剛趕到,頭發(fā)凌亂,臉上還帶著宿醉未醒的潮紅和暴怒的猙獰。他身后半步,跟著那個穿著緊繃孕婦裙、一臉刻薄陰沉的王艷!他們正從樓梯間沖出來,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視著混亂的走廊。

陳建斌的目光,瞬間鎖定了擔(dān)架車上的我!他臉上的暴怒瞬間化為驚愕,隨即是更深的、被愚弄的狂怒!他猛地抬手指向我,張開嘴,似乎要發(fā)出咆哮——

“嗚哇——嗚哇——”刺耳的救護車警笛聲,由遠(yuǎn)及近,如同撕裂夜幕的利刃,猛地灌滿了整個空間!

擔(dān)架車被護士和曉棠猛地一推,速度加快,徑直沖向大門外那輛閃爍著刺眼藍(lán)紅燈光的救護車!

就在車門關(guān)閉的瞬間,透過迅速合攏的車門縫隙,我看到了陳建斌那張因暴怒而徹底扭曲的臉。他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困獸,不管不顧地就要沖過來。而他身邊的王艷,臉色陰沉得能滴下水,那雙細(xì)長的眼睛里,不再是得意,而是淬了毒般的怨毒和一絲……忌憚?她死死地拽住了陳建斌的胳膊,急促地在他耳邊說了句什么。

陳建斌沖撞的動作猛地頓住,他死死地盯著已經(jīng)關(guān)閉的救護車門,那眼神,像是要把鋼板都燒穿。他看到了我!他一定看到了!看到了我臉上那瞬間的、毫不掩飾的冰冷和嘲弄!

車門“砰”地一聲徹底關(guān)上,隔絕了外面那張扭曲的臉和毒蛇般陰冷的視線。

救護車尖銳的鳴笛再次拉響,車身猛地啟動,將醫(yī)院大樓和那兩個如同地獄惡鬼般的身影,迅速甩在身后沉沉的夜色里。

車廂內(nèi)彌漫著消毒水和橡膠的味道,狹窄而顛簸。擔(dān)架隨著車輛的晃動而搖晃,每一次顛簸都牽扯著下腹的傷口,帶來一陣陣撕裂般的劇痛。冷汗瞬間又冒了出來,浸濕了鬢角。

“姐!姐你怎么樣?”曉棠撲到擔(dān)架邊,聲音帶著哭腔和劫后余生的顫抖。

我咬著牙,沒說話,只是艱難地抬起還能動的右手,死死地、死死地攥住了擔(dān)架冰冷的金屬邊緣。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指甲掐進掌心,用那尖銳的疼痛來對抗身體的虛弱和翻涌的恨意。

窗外,城市的光影在飛速倒退,模糊成一片流動的光斑。黑暗的街道,冷漠的建筑,像一張巨大的、擇人而噬的網(wǎng)。

救護車刺耳的笛聲在空曠的街道上撕扯著,像瀕死野獸的哀嚎。車廂內(nèi),昏暗的燈光隨著顛簸搖晃,映照著曉棠慘白的臉和我額角不斷滲出的冷汗。每一次車輪碾過坑洼,都像一記重錘砸在我的小腹,痛得我眼前發(fā)黑,幾乎要嘔出來。

“堅持??!惠民醫(yī)院馬上就到!”隨車的年輕護士大聲喊著,語氣里帶著職業(yè)性的急促,但更多的是對深夜出診的不耐煩。

惠民醫(yī)院?我心里冷笑一聲。那不過是我隨口拋給劉主任的煙霧彈,一個錯誤的方向。這輛救護車的目的地,根本不在那里。剛才的混亂中,我瞥見護士胸牌上印的是“城東區(qū)第三人民醫(yī)院”。陳建斌和王艷,此刻大概正像無頭蒼蠅一樣撲向城西吧?

一絲冰冷的快意,暫時壓過了身體的劇痛。

救護車最終在一個掛著“城東三院急診”燈牌的門口急剎停下。刺耳的剎車聲讓人牙酸。車門被粗暴地拉開,冷風(fēng)灌入。

“快!產(chǎn)婦疑似產(chǎn)后大出血!送搶救室!”護士跳下車,大聲招呼著里面的醫(yī)護人員。

我和曉棠被七手八腳地推下車,擔(dān)架輪子碾過冰冷的水泥地。急診大廳的燈光慘白刺眼,消毒水的氣味更加濃重。穿著白大褂的人影在眼前晃動,嘈雜的人聲、儀器聲混成一片令人心煩意亂的背景音。

“家屬去辦手續(xù)!”一個醫(yī)生模樣的男人匆匆掃了一眼擔(dān)架上的我,對曉棠丟下一句,轉(zhuǎn)身就指揮人把我往里面推。

“醫(yī)生!我姐她……”曉棠慌了,想追上來。

“先去繳費辦手續(xù)!”旁邊的護士攔住她,語氣生硬。

曉棠無助地看向我,臉色白得像紙。錢!我們現(xiàn)在最缺的就是錢!陳建斌把持著家里那點可憐的積蓄,我們身無分文!

我躺在擔(dān)架上,劇烈地喘息著,用盡力氣朝曉棠使了個眼色,目光瞥向急診大廳角落那個綠色的公用電話亭。劉主任!現(xiàn)在唯一的希望,就是那個心軟的老太太了!

曉棠看懂了我的眼神,一咬牙,轉(zhuǎn)身就朝電話亭跑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攢動的人頭后面。

我被推進了所謂的“搶救室”。其實就是一個拉著白色布簾的隔間,里面只有一張檢查床和一些基礎(chǔ)設(shè)備。一個睡眼惺忪的值班醫(yī)生過來,例行公事地檢查了一下,眉頭皺了起來:“出血量不大,生命體征還算平穩(wěn)。哪里疼?具體什么情況?”

我閉著眼,虛弱地哼哼,只反復(fù)說著“疼”、“好疼”。我知道,沒有繳費,沒有家屬簽字,他們不會做任何深入處理。我在賭,賭劉主任收到消息后能及時趕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jì)那么漫長。腹部的疼痛并未真正緩解,冷汗浸透了衣服,黏膩冰冷。隔間外是急診室永不停歇的喧囂——孩子的哭鬧,醉漢的咆哮,家屬的哀求……像一場永無止境的噩夢。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十幾分鐘,也許有一個世紀(jì)。布簾被猛地掀開!

曉棠沖了進來,臉上帶著一種絕處逢生的激動和難以置信的惶恐。她身后,跟著一個頭發(fā)花白、穿著深藍(lán)色棉布罩衫、身形微胖的老太太。老太太臉上滿是焦急和疲憊,手里緊緊攥著一個洗得發(fā)白的舊布包。

是劉主任!街道辦那個心腸軟、一輩子愛管閑事也受了不少委屈的老太太!

“晚舟!我的老天爺!”劉主任一眼看到擔(dān)架上臉色慘白、冷汗涔涔的我,眼圈立刻就紅了,幾步搶到床邊,粗糙溫暖的手一把抓住我冰涼的手,“作孽??!陳建斌那個天殺的畜生!曉棠都跟我說了!他……他怎么能干出這種豬狗不如的事!”

她的聲音帶著哭腔,是真心實意的痛心和憤怒。這種久違的、不帶任何目的的關(guān)懷,讓我鼻尖猛地一酸,差點落下淚來。前世的我,被生活磨得麻木,從未在意過這些微弱的善意。

“劉姨……”我艱難地開口,聲音嘶啞得像破鑼,“救救我們……”

“別怕!孩子!別怕!”劉主任用力拍著我的手背,像是要給我力量。她猛地轉(zhuǎn)身,對著旁邊那個一臉漠然的值班醫(yī)生,拿出了街道辦主任那點殘留的“官威”,聲音拔高:“醫(yī)生!我是她們街道的主任!情況特殊!這位產(chǎn)婦林晚舟同志,遭受了嚴(yán)重的家庭暴力!現(xiàn)在生命垂危!一切手續(xù)和責(zé)任,我來擔(dān)保!先救人!費用我馬上想辦法!聽見沒有?!”

她個子不高,身形微胖,但此刻腰板挺得筆直,聲音洪亮,帶著一種豁出去的潑辣氣勢。那值班醫(yī)生被她吼得一愣,又看了看我確實糟糕的狀態(tài),還有劉主任那不容置疑的眼神,終于不情不愿地點點頭:“那……那先掛上水,止疼,消炎!家屬趕緊去補辦手續(xù)繳費!”

很快,冰涼的液體順著針管流入我的血管,一陣強烈的困倦襲來。止疼藥開始發(fā)揮作用,腹部的劇痛稍微緩和了一些,但精神的弦依舊繃得死緊。

劉主任讓曉棠先陪著我去安排的臨時留觀病床(一個靠墻的加床),自己則拿著單據(jù)匆匆忙忙跑去繳費窗口??粗⑴值谋秤霸谌巳褐衅D難地擠著,我心頭涌上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和酸楚。前世,我錯過了多少這樣的微光?

留觀區(qū)嘈雜混亂,充斥著呻吟和藥水味。我和曉棠擠在一張狹窄的加床上,小女兒大概是哭累了,在我懷里沉沉睡去。曉棠緊緊挨著我,身體還在微微發(fā)抖。

“姐……”她聲音低低的,帶著劫后余生的茫然,“我們現(xiàn)在……算逃出來了嗎?”

逃?我扯了扯嘴角,看著天花板斑駁的水漬。這只是第一步。陳建斌和王艷不是傻子,等他們反應(yīng)過來撲了個空,肯定會像瘋狗一樣到處搜尋。醫(yī)院,尤其是這種公立醫(yī)院,人多眼雜,根本藏不住。劉主任能提供的庇護,也極其有限。

錢!住處!安全!像三座大山,沉甸甸地壓在心頭。懷里小女兒微弱的呼吸拂過我的脖頸,提醒著我肩負(fù)的重量。

劉主任很快回來了,臉色有些沉重。她坐到床邊的小凳子上,壓低了聲音:“晚舟,曉棠,手續(xù)暫時辦好了,藥也先用著。但……這不是長久之計?!彼龂@了口氣,布滿皺紋的臉上滿是憂慮,“陳建斌那個人……混賬得很!他要是知道你們在這里,肯定會來鬧!還有那個王艷,也不是省油的燈!”

她頓了頓,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掙扎,最終還是說了出來:“我在城東老棉紡廠那片,有個遠(yuǎn)房表侄,他家在那邊有個……有個以前看倉庫用的小屋,很小,很破,但還算偏,暫時沒人住。你們要是不嫌棄……”

“不嫌棄!劉姨!我們不嫌棄!”曉棠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忙說道,眼中燃起希望。

“謝謝您,劉姨!”我看著她,真心實意地道謝。雪中送炭,這份情,我記下了。

劉主任擺擺手,臉上憂色未減:“地方是有了,可……你們這以后的日子……”她的目光掃過我空蕩蕩的左袖管,又看了看我懷里熟睡的嬰兒,還有旁邊一臉稚氣未脫卻已飽受驚嚇的曉棠,最后落到我蒼白憔悴的臉上,重重地嘆了口氣,“難?。⊥碇?,帶著三個孩子,你這身體……”

后面的話,她沒說下去。但我們都懂。一個斷了手的產(chǎn)婦,帶著三個年幼的孩子和一個同樣需要保護的妹妹,在這人世間,幾乎是寸步難行。

“走一步,看一步。”我平靜地回答,聲音里聽不出太多情緒,只有一種近乎麻木的堅定,“活人,總不能被尿憋死?!?/p>

劉主任看著我,眼神復(fù)雜。她大概覺得我是在強撐,是在絕望中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盲目。她張了張嘴,似乎想安慰,又不知從何說起,最終只是重重地拍了拍我的手背。

“先熬過眼前再說。明天天不亮,我想辦法找輛車,悄悄送你們過去。今晚……”她看了看周圍嘈雜混亂的環(huán)境,“委屈你們在這擠一擠了。我……我得回去了,家里老頭子還病著。明早五點,我準(zhǔn)時過來!”

劉主任又叮囑了幾句,留下一點零錢讓曉棠買吃的,才憂心忡忡地走了。

留觀區(qū)昏暗的燈光下,只剩下我和曉棠,還有三個沉睡的孩子(林強和林芳被劉主任暫時安置在她家)。喧囂似乎離我們很遠(yuǎn),又很近。曉棠靠著我,身體漸漸不再發(fā)抖,呼吸變得均勻,陷入了極度疲憊后的昏睡。

我卻毫無睡意。

左臂的幻痛又開始了,一陣陣,如同無數(shù)細(xì)小的鋼針在反復(fù)穿刺那早已不存在的神經(jīng)末梢。每一次痛楚,都清晰地喚回前世那血淋淋的一幕——王艷那張因嫉妒而扭曲的臉,手中閃著寒光的菜刀,皮肉筋骨被斬斷時那令人牙酸的悶響,還有陳建斌事后像丟垃圾一樣處理掉我斷手時那冷漠厭惡的眼神……

恨意,如同冰冷的毒藤,在心底瘋狂滋長,纏繞勒緊,幾乎要窒息。

不能等!

被動躲藏,只會重蹈前世的覆轍!陳建斌和王艷,必須付出代價!我要在他們最得意的時候,把他們的臉皮撕下來,踩進泥里!我要讓所有人都看看,這對狗男女的皮囊下,是何等骯臟齷齪的靈魂!

我的右手,下意識地、一遍遍地?fù)崦眍^——那支冰冷的錄音筆,正靜靜地躺在枕套的夾層里,像一枚等待引爆的炸彈。

陳建斌那些炫耀的污言穢語,就是最好的導(dǎo)火索。但,僅僅有錄音還不夠。在這個年代,這還不足以徹底釘死他們。我需要更多的“料”,需要讓這把火燒得更旺,燒得他們身敗名裂,永世不得翻身!

前世零碎的記憶碎片在腦海中飛速閃過。王艷……她那個在街面上混、好賭成性的哥哥……還有陳建斌偷偷挪用的、他那個小破廠子里的“活動經(jīng)費”……

一個模糊而狠厲的計劃,如同黑暗中悄然滋生的毒蕈,漸漸在心底成型。

窗外的天色,透出一點冰冷的蟹殼青。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也是……狩獵開始的時刻。


更新時間:2025-08-16 05:15: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