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降落在蒙巴薩機場時,我的襯衫已經濕透了三次。七月的非洲熱浪從艙門打開的瞬間就給了我一個下馬威。
接機大廳里人頭攢動。我拖著兩個超大行李箱——一個裝滿了母親硬塞進來的藥品和食物,另一個是我所有的醫(yī)學書籍——在人群中尋找許清雅的身影。
"周默?"
聲音從背后傳來。我轉身時差點撞倒一個賣木雕的小販。許清雅穿著簡單的白T恤和卡其色工裝褲站在那里,頭發(fā)扎成一個緊實的馬尾。沒有?;ǖ墓猸h(huán),沒有精致的妝容。但她眼睛里的光芒比畢業(yè)典禮那天還要亮。
"沒想到你真的來了。"她說這話時嘴角微微上揚,但我聽不出是贊賞還是諷刺。
一輛漆著紅十字標志的舊越野車停在機場外。司機是個滿臉皺紋的當?shù)厝?,沖我們點點頭就忙著把我的行李綁上車頂。
"這是馬庫斯,"許清雅簡短地介紹,"醫(yī)療站的司機兼翻譯。"
車子駛出機場后窗外的景色逐漸從現(xiàn)代建筑變成低矮的鐵皮屋再變成一望無際的紅土荒野。開了三小時后連像樣的公路都沒有了只有車輪軋出的土路揚起漫天紅沙灌進沒有空調的車廂里嗆得我直咳嗽。
"口罩。"許清雅遞給我一個皺巴巴的醫(yī)用口罩自己卻什么防護都沒做她的手臂上已經覆了一層細密的紅色塵土像是戴了雙漸變色的手套。
又顛簸了兩小時就在我以為五臟六腑都要移位時車子終于拐進一個圍著鐵絲網的院子幾棟鐵皮屋頂?shù)乃喾孔又醒胴Q著一面褪色的肯尼亞國旗。
"歡迎來到姆溫吉醫(yī)療站。"許清雅跳下車拍了拍身上的土,"你的宿舍在B棟3號房晚餐六點在食堂別遲到會沒飯吃。"
我還來不及問更多她就快步走向最遠處那棟掛著診所牌子的建筑背影很快消失在刺眼的陽光中。
B棟3號房大約十平米一張鐵架床一個歪斜的木衣柜就是全部家具。墻上爬著幾只我從沒見過的巨型昆蟲天花板角落結著一張蛛網上面的蜘蛛大得讓我頭皮發(fā)麻。
最可怕的是當我擰開水龍頭時只聽到一陣可怕的咕嚕聲然后流出了幾滴渾濁的黃褐色液體就再也沒動靜了。
手機顯示無服務網絡需要去主樓連WiFi但每天只有兩小時開放時間。我坐在吱呀作響的床上翻開隨身攜帶的《熱帶醫(yī)學手冊》扉頁上北京醫(yī)科大學的?;沾掏戳宋业难劬?。
晚餐是玉米糊配豆子煮得稀爛看不出原貌的食物裝在生銹的鐵盤子里食堂的電燈忽明忽暗角落里幾個當?shù)刈o工邊吃邊用斯瓦希里語交談不時瞥我一眼然后竊笑。
許清雅和一個白人醫(yī)生坐在一起討論病例全程沒看我一眼直到那個醫(yī)生突然朝我招手:"新來的中國學生?過來坐吧。"
"這是安德森醫(yī)生我們的站長。"許清雅勉強介紹道,"這是周默國內來的......醫(yī)學生。"
她說到我的身份時刻意停頓了一下眼神閃爍我知道她在懷疑什么——畢竟林修遠可能給醫(yī)療站提供過虛假信息讓我看起來像個高材生而實際上我只是個志愿被篡改的高中畢業(yè)生連醫(yī)學院的門都沒摸過。
安德森五十多歲禿頂身材魁梧說話帶著濃重的南非口音:"明天早上七點門診部報到帶上你的聽診器我們需要所有人手雨季剛開始瘧疾病例已經開始激增了。"
回到宿舍我發(fā)現(xiàn)床上多了瓶礦泉水和一盒驅蚊膏下面壓著張字條:「別喝自來水—A」
A一定是許清雅名字的首字母這份冷淡的關懷讓我心頭一暖但隨即又被焦慮淹沒——明天就要面對真正的病患而我連血壓計都還不會用!
凌晨四點我被一陣劇痛驚醒右小腿上鼓起三個連在一起的大包腫得像雞蛋一樣大紅得發(fā)亮中間有個明顯的叮咬痕跡火燒般的疼痛讓我冷汗直流。
我一瘸一拐地沖向診所值班的是個睡眼惺忪的印度裔護士她只看了一眼就驚呼起來:"子彈蟻!誰讓你不掛蚊帳睡覺的?"
處理傷口時走廊盡頭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許清雅穿著睡衣沖了進來看到是我后明顯松了口氣隨即又板起臉:"第一課這里的蟲子能要人命永遠記得掛蚊帳噴驅蟲劑現(xiàn)在躺下你要打抗過敏針。"
針頭扎進手臂時我終于忍不住問道:"為什么對我這么冷淡?"
她熟練地推著注射器眼皮都沒抬:"過去三年有六個男生以各種理由追著我跑宣稱愿意為我放棄一切結果最長的堅持了兩周最短的三天我希望你至少能打破這個記錄現(xiàn)在閉嘴我要聽心跳。"
第二天門診的情形比我想象的更糟候診區(qū)擠滿了抱著孩子的婦女哭鬧聲此起彼伏空氣中彌漫著汗液排泄物和腐爛食物混合的味道幾個重癥瘧疾患兒躺在擔架上抽搐皮膚呈現(xiàn)出可怕的蠟黃色而診室里的老式電扇轉得比蝸牛還慢幾乎不起作用
我被安排在分診臺負責初步檢查體溫和血壓這工作看似簡單但當?shù)谝粋€滿身膿瘡的孩子被放在我面前時我的手抖得連體溫計都拿不穩(wěn)
"38.7度血壓測了嗎?"許清雅不知何時站在了我身后聲音冷峻
我慌亂地抓起血壓計卻怎么也纏不好袖帶汗水模糊了視線最終她一把奪過器械三兩下搞定讀數(shù)動作精準得像臺機器
"下一個病人前請學會基本操作醫(yī)學院沒教過你這些嗎?"
羞辱感灼燒著我的臉頰就在這時急診鈴尖銳地響了起來所有人都沖向手術室
一名孕婦被抬進來羊水已經破了但胎兒橫位出血嚴重必須立即剖宮產然而麻醉師去了鄰村出診最快也要兩小時才能回來
安德森醫(yī)生滿手是血地從手術室探出頭來:"有人懂局部麻醉嗎?我需要有人協(xié)助計算劑量!"
房間里一片死寂我的心跳快得像要沖出胸腔高中生物競賽的記憶突然閃回那些背過的藥理知識那些熬夜研究的人體解剖圖...
"我可以試試。"我的聲音在自己聽來都陌生得出奇
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射來包括許清雅震驚的眼神但我已經走向消毒區(qū)洗手法居然記得一清二楚那是無數(shù)次站在教室后排偷看前排的她練習時的肌肉記憶
手術室里情況危急產婦因失血過多陷入昏迷胎兒心率持續(xù)下降安德森快速解釋著他需要的麻醉方案而我一邊聽著一邊注意到監(jiān)護儀上的某個數(shù)值異常
"醫(yī)生她的血小板計數(shù)太低不能使用利多卡因會引發(fā)出血危象!建議改用普魯卡因劑量減少20%考慮到她的肝酶指標..."
話出口我自己都愣住了這些術語像是有自己的意識般從我嘴里蹦出來安德森驚訝地看了我一眼迅速調整了方案
接下來的四十分鐘里我負責監(jiān)控生命體征并根據(jù)數(shù)據(jù)調整藥物流速有幾次幾乎是本能地提前預警了血壓驟降讓醫(yī)生及時采取措施當嬰兒微弱的啼哭聲終于響起時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術服已經被汗水浸透能擰出水來
走出手術室迎面撞上許清雅探究的目光她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卻被一陣騷動打斷
一群當?shù)厝颂е鴤€血流不止的少年沖進來原來是在河邊被河馬襲擊大腿動脈破裂必須立刻止血縫合但會說英語的主治護士正在給剛才剖腹產的產婦做術后護理剩下的本地護工英語水平有限無法準確配合醫(yī)生的復雜指令
混亂中我看到墻上的急救流程圖突然有了主意抓起記號筆在自己的白大褂上畫出一系列簡筆畫:止血鉗紗布縫合線抗生素...然后用剛跟護工學來的蹩腳斯瓦希里語喊道:"Hii! Hii inahitajika!"(這個!需要這個!)
護工們愣了一下隨即恍然大悟按照圖示迅速傳遞器械效率頓時提高三倍手術得以順利進行
危機過后安德森拍著我的肩膀說:"不錯的臨場反應小子雖然你的實操經驗為零但理論知識很扎實繼續(xù)保持"
人群散去后只剩下我和許清雅她遞給我一杯葡萄糖水語氣終于緩和了些:"你怎么知道那個產婦不能用利多卡因?那不在基礎醫(yī)學生的知識范圍內"
杯壁凝結的水珠滑落到我手心涼絲絲的我輕聲說:"高三那年你參加全國醫(yī)學生知識競賽每晚留在教室復習我總是假裝值日生等你回家...那些資料我看過很多遍"
她的眼睛微微睜大隨即轉身收拾器械但我分明看到她耳尖泛起一抹紅暈就像高二那次體育課她中暑我倒水給她喝時的樣子
傍晚我在宿舍門口發(fā)現(xiàn)一個小男孩蹲在那里七八歲的樣子穿著明顯大一號的紅T恤赤腳上全是傷疤看見我就跳起來咧嘴一笑露出缺了兩顆門牙的笑容
"Sema vipi rafiki! Mimi ni Abuu!"(你好朋友我是阿布)他自豪地展示手里捧著的東西——一只手工編織的小螞蚱青草還帶著泥土的氣息
就這樣我在非洲交到了第一個朋友阿布是醫(yī)療站廚娘的兒子會說幾句支離破碎的中文是他媽媽跟中國工程師學的接下來的日子他成了我的語言老師和文化向導教我辨認毒蛇與無毒蛇區(qū)分可食用的野菜躲避夜間出沒的危險動物
最重要的是他告訴我哪個水龍頭偶爾會流出相對干凈的水以及如何在不停電的時間段給手機充電這些生存智慧遠比任何教科書都有用
第七天夜里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導致停電整個醫(yī)療站陷入黑暗只有應急燈幽幽亮著我正摸索著找蠟燭忽然聽見病房傳來尖叫
沖進去只見一個癲癇發(fā)作的病人摔下床正在地上劇烈抽搐值班護士慌了手腳而藥柜鑰匙不知所蹤
借著閃電的光亮我看見床頭病歷牌上的診斷:腦型瘧疾并發(fā)癥我記得下午查房時許清雅提到過這類病人的用藥方案毫不猶豫沖到藥柜前一拳砸碎玻璃取出苯巴比妥注射液
就在我給病人推注藥物時許清雅舉著手電筒趕到看到這一幕臉色煞白:"你在干什么?!你知道劑量嗎?!"
"0.1g肌注必要時30分鐘后重復,"我沒有停下動作,"他的體重約70公斤安全范圍是0.05到0.2g對嗎?"
針管推空的同時病人的抽搐停止了呼吸也逐漸平穩(wěn)下來許清雅的手電光在我臉上停留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為她會質問我是怎么知道這些的可最終她只是輕聲說:"去包扎你的手玻璃劃得很深"
雨水從鐵皮屋頂漏下來滴答滴答落在我們之間的地面上像是一串未解的問號
(未完待續(xù))
接下來故事可能會沿著這些方向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