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回應(yīng)。
死寂。
只有我自己在腦中狂嘯的、無人接收的回聲,震得腦仁嗡嗡作響。那根維系著我們、穿透死寂的唯一“線”,斷了。徹底的、冰冷的斷線。他就在我身邊,咫尺之遙,卻像隔著一道無形的、無法逾越的宇宙鴻溝。
黑暗像粘稠的墨汁,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鉆進鼻腔,堵住喉嚨,沉重得令人窒息。我猛地伸出手,在冰冷的炕沿上胡亂摸索,指尖顫抖著劃過粗糙的土坯,帶起細(xì)微的粉塵。摸到了!是剛才那張紙條!我像抓住救命符咒一樣死死攥緊那團被揉得發(fā)軟的紙,又摸到那截短小的鉛筆頭。寫!必須寫!這是最后的辦法!
我哆嗦著,把紙按在膝蓋上,鉛筆尖狠狠戳下去,用盡全身力氣劃動。黑暗濃得化不開,我根本看不見自己寫了什么,只能憑感覺,讓筆尖在紙上瘋狂地犁出深深淺淺的溝壑,帶著孤注一擲的絕望:
石頭!別睡!看著我!你怎么了?!
筆尖戳破了紙頁,發(fā)出極其細(xì)微的、如同枯葉碎裂般的聲響——這幾乎是黑暗里唯一能被感知的“聲音”。我摸索著,憑著感覺將紙條用力塞向石頭坐著的方向。指尖觸碰到他冰涼的、布料粗糙的褲腿,然后急切地向上摸索,想找到他的手。
指尖上傳來的觸感,讓我渾身血液瞬間凍結(jié)。
那不是布料的質(zhì)感,也不是少年人結(jié)實溫?zé)岬氖直奂∪狻?/p>
是……一種難以言喻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空”和“虛”。
我摸到的地方,褲腿的布料還在,但布料包裹下的……似乎不再是血肉充盈的肢體。那感覺,像是摸到了一團正在緩慢散逸的、帶著微弱涼意的霧氣。指尖能感受到布料的紋理,但布料之下本該是腿的地方,卻虛軟得如同沒有實體的幻影,帶著一種怪異的、仿佛正在融化的粘滯感。
“啊——!”
一聲無聲的尖叫在我喉嚨里炸開,巨大的驚恐讓我猛地縮回手,身體觸電般向后彈開,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墻上,撞得胸腔一陣悶痛。心臟在死寂中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
虛化?!
他……他的身體在虛化?!
這個念頭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意識深處。我渾身篩糠似的抖起來,牙齒咯咯作響。不!不可能!一定是太黑,我摸錯了!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恐懼。我猛地?fù)溥^去,不再顧忌,雙手胡亂地抓向石頭坐著的位置,想用觸感確認(rèn)那恐怖的猜想是假的。
指尖碰到了他的肩膀。
布料下面是……虛軟的。不再是少年人緊繃結(jié)實的肩頭,而像是一團勉強維持著形狀的、正在緩慢消散的涼霧。手指能輕易地“陷”進去一點點,如同按進了一團密度極低的棉花糖,那觸感怪異得讓人頭皮發(fā)麻。
我顫抖的手向上摸索,急切地探向他的臉頰——那里本該是溫?zé)岬摹е倌耆颂赜欣饨堑牡胤健?/p>
指尖觸到的,是同樣的、令人心膽俱裂的“虛”。
他的臉頰輪廓還在,但皮膚下似乎失去了支撐的實體,變得異常柔軟,帶著一種非物質(zhì)的涼意。手指劃過,能感覺到一種微弱的、如同水波蕩漾般的阻力,仿佛他的臉正在融化成一灘無形的、冰冷的液體。
“石頭——!” 絕望的意念在我腦中瘋狂沖撞,撞得自己頭痛欲裂。我張開嘴,無聲地吶喊,喉嚨里只有氣流摩擦的嘶嘶聲,像一條瀕死的蛇。
就在這時,黑暗中,我模糊地“看”到了一點極其微弱的變化。
不是用眼睛“看”到的光,而是……一種感覺。一種黑暗本身在石頭的輪廓邊緣發(fā)生扭曲的感覺。就在我剛剛摸索過的、他臉頰和肩膀的輪廓線附近,那純粹的黑暗似乎被什么東西極其緩慢地“稀釋”了。
石頭身體的邊緣,正以一種肉眼幾乎無法察覺的、極其緩慢的速度,變得……模糊。
像一幅被水洇濕的、邊緣開始溶解的炭筆畫。那原本清晰的、屬于石頭的剪影,正一點一點、無聲無息地融入周圍濃稠的黑暗里。他身體的外緣,正在虛化、彌散,如同即將蒸發(fā)殆盡的晨霧。
這無聲的消融,比任何恐怖的景象都更令人窒息。他就在我面前,卻正在被這無邊的死寂和黑暗,一點點地“吃掉”!
巨大的、滅頂?shù)目只潘查g攫住了我,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心臟。我甚至忘了呼吸,大腦一片空白,只剩下眼前那正在緩慢溶解的輪廓帶來的、純粹的、令人瘋狂的絕望。
“不……不……” 我無聲地翕動著嘴唇,身體因為極致的恐懼而僵硬冰冷,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動。黑暗如同有生命的粘稠沼澤,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帶著吞噬一切的惡意。
就在我的意識幾乎要被這絕望的洪流徹底淹沒的剎那——
“哐當(dāng)!”
一聲巨大而沉悶的撞擊聲,毫無征兆地、狂暴地撕裂了凝固的死寂!
那聲音如此突兀,如此響亮,如同在耳邊炸響的驚雷,震得我渾身猛地一哆嗦,心臟幾乎停跳!聲音的來源……是我家那扇用厚實棗木做成的、外面還包了一層鐵皮的院門!
有什么東西,在外面,用極其巨大的力量,狠狠地撞在了門上!
那絕不是風(fēng)!風(fēng)不可能有這種能把整扇沉重木門撞得劇烈搖晃、連帶著門框和土墻都簌簌落灰的力量!更不可能是村里那些同樣陷入恐慌和失聲的鄉(xiāng)親!誰還有力氣或者膽量在這樣吞噬一切的黑夜里,如此瘋狂地撞擊別人家的門?
“誰?!” 這個無聲的念頭帶著極度的驚駭在我腦中炸開。
撞擊聲只停頓了極其短暫的一瞬。
“哐——?。?!”
第二下!比剛才更重!更狂暴!整扇門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門軸發(fā)出刺耳的、令人牙酸的摩擦聲。門框周圍的土坯被震得簌簌落下細(xì)碎的粉塵,撲簌簌落在我的頭發(fā)和肩膀上。一股冰冷的氣流從門縫里猛地灌了進來,帶著門外夜晚的寒意和……一種難以言喻的、令人汗毛倒豎的躁動氣息。
那絕不是人類的氣息!
撞擊聲如同最原始的、充滿惡意的戰(zhàn)鼓,一下下砸在瀕臨崩潰的神經(jīng)上。我猛地從石頭的虛化帶來的巨大恐懼中驚醒過來,身體里殘存的求生本能像被澆了油的野火般轟然燃起!跑!必須離開這里!帶著石頭離開!
我?guī)缀跏菓{著肌肉記憶,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猛地轉(zhuǎn)身,撲向土炕靠里的角落——那里釘著一個簡陋的木架子,上面常年掛著一把用來防夜賊的、沉甸甸的老式柴刀!
“哐——?。。 ?/p>
第三下撞擊如同重錘落下!門栓發(fā)出令人心膽俱裂的、木頭纖維被強行撕裂的“嘎吱”聲!幾道細(xì)長的裂紋瞬間出現(xiàn)在厚實的門板上,如同猙獰的黑色閃電!
指尖終于觸到了那冰冷、粗糙的木柄!我一把將它死死攥在手里,沉甸甸的分量和熟悉的冰冷觸感帶來一絲虛幻的、微薄的安全感。來不及多想,我轉(zhuǎn)身就撲向炕沿邊的石頭!
“石頭!走!” 我在心里狂喊,盡管知道他很可能已經(jīng)聽不見。
我的手再次抓向他剛才坐著的位置,帶著不顧一切的決絕。指尖傳來的觸感,讓我的心猛地沉到了谷底。
那里……空了。
不,不是完全的空。指尖還能勉強感受到一點點極其微弱的、如同靜電般的麻癢,一絲若有若無的、正在飛速消散的涼意。但屬于石頭的、那團帶著虛化粘滯感的“存在”,幾乎消失了!只剩下一種比黑暗更虛無的空洞感!
“不——!” 無聲的吶喊撕扯著我的靈魂??謶秩缤涞某彼查g淹沒頭頂。他去哪了?被徹底“吃”掉了?還是……虛化后消散了?
就在這絕望的念頭升起的瞬間,一股微弱卻清晰的拉力,毫無征兆地從我攥著柴刀的手腕處傳來!
那感覺極其詭異,像是一縷冰冷的、帶著微弱吸力的風(fēng),纏繞上了我的手腕。它不是來自外界,更像是……從我手腕內(nèi)部,從皮膚下面滲透出來的!
我驚駭?shù)氐皖^,盡管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見,但手腕上那清晰無比的、被什么東西輕輕拉扯的觸感卻真實得令人毛骨悚然!那股力量極其微弱,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向內(nèi)牽扯的意志。
緊接著,一種極其細(xì)微的、令人頭皮炸裂的麻癢感,如同無數(shù)冰冷的螞蟻,順著那被拉扯的手腕,飛快地向上蔓延,迅速爬滿了整條手臂!
“嗡——”
耳朵深處,毫無征兆地響起一陣極其尖銳、如同金屬摩擦般的耳鳴!那聲音瞬間蓋過了門外持續(xù)不斷的恐怖撞擊,像一根燒紅的鋼針狠狠扎進我的大腦!
劇痛!
難以形容的劇痛在頭顱深處轟然炸開!仿佛有無數(shù)雙冰冷的手在瘋狂地撕扯我的腦髓!視野里一片漆黑,但意識卻像被投入了瘋狂的漩渦,天旋地轉(zhuǎn)!我悶哼一聲,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蹌,柴刀差點脫手,全靠另一只手死死撐住了冰冷的土炕沿才沒有摔倒。
劇痛和眩暈如同洶涌的海浪,一波波沖擊著搖搖欲墜的意識。手腕上那股冰冷的拉扯感和手臂上蔓延的麻癢卻越來越清晰,仿佛有什么東西正試圖從我的身體里……鉆出來?
混亂中,一個近乎荒誕卻又帶著致命吸引力的念頭,如同黑暗中的鬼火,驟然閃現(xiàn):石頭的聲音……他的存在……是不是……轉(zhuǎn)移了?以這種詭異的方式……附著或者……融入了我的身體?
這個想法本身帶來的恐懼,幾乎要壓過身體正在經(jīng)歷的劇痛。
“哐——?。?!”
第四下撞擊如同喪鐘!
“咔嚓!” 一聲令人心膽俱裂的脆響!
那根碗口粗、用硬雜木做成的沉重門栓,終于不堪重負(fù),在巨大的沖擊力下,從中斷裂開來!斷裂的木茬在黑暗中如同獠牙般猙獰地暴露出來!
“砰!”
失去門栓束縛的沉重院門,被巨大的力量猛地撞開,狠狠地拍在后面的土墻上,發(fā)出一聲沉悶的巨響,震得整個屋子都晃了晃!門軸發(fā)出垂死般的呻吟。
冰冷的夜風(fēng),夾雜著濃重的塵土氣息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帶著腥膻的、如同野獸巢穴般的躁動惡臭,猛地灌滿了整個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