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六十歲開始活,像以前的四十年一樣的活。
又活了十年,她七十歲了。
她身體已經(jīng)不太好了,經(jīng)常性的咳嗽吐血,胸痛消瘦。
兒女帶她去醫(yī)院檢查,檢查結(jié)果是——肺癌晚期。
家人們想帶她去首都住院治療。
她拒絕了。她不去,不想離開這個地方。
沒人知道她為什么會拒絕,知道的也差不多都離世了。
她只是死活都不去治療,誰勸都不行,兒女在她面前哭,老公也愁眉不展。
其實她只是單純的想體驗一下癌癥的痛苦,像他痛過的那樣。
那人痛了三年,不知道是靠什么忍著的。她甚至想感謝上帝。
癌癥真的很痛苦,她會痛的整整一晚睡不著覺。
她死死地咬著嘴唇忍著,不發(fā)出一點聲音。她不想打擾到丈夫。
姜琛痛到暈厥過去,真的好痛啊崔憬。
痛到受不了的時候,她會喊崔憬的名字。就像她噩夢般的八百米體育考試,只要心中默念喊著崔憬的名字,就能堅持跑到賽道終點。
她無聲地喊著,只有嘴巴在動,聲帶好像死掉了,但她覺得崔憬能聽見。
在一個月朗星亮晚上,她覺得時候到了。
她認真的吃著丈夫給她做的晚飯,是芹菜炒肉。
她的味覺已經(jīng)消失了,但還是一口一口的吃完了。
她一直很乖,從小到大,都不喜歡麻煩別人。
吃完飯,她拉著丈夫坐到沙發(fā)上,四目相對,好一會兒都沒有人出聲。
“謝謝你?!苯⊙劾镉袦I,也有解脫。
丈夫也有所預(yù)感,點點頭握住了她的手。
他們相敬如賓了一輩子,不是愛人,也是親人。
第二天一大早,天還未亮的時候,她就離開了這個家。
她伴著漫天星辰。
“他會不會是其中一顆?”她想,“也許正在看著她呢。”
她腳步很輕快,穿的也很精神,斑白的銀發(fā)昨天晚上就洗過了。
她換上了一身天藍色裙子,很鮮亮,適合年輕人,但她穿上竟然也意外的合適。
她什么也沒帶,只是無名指上帶著一枚純銀的山茶花戒指。戒指的內(nèi)環(huán)刻著她和他的名字拼音,她用針一筆一劃刻出來的。
沒人知道,她藏了五十年。
她塞在在一朵山茶花胸針的花心位置,很隱蔽。
那枚胸針戴在心臟的位置,戴了五十年。
結(jié)婚、生子,兒女成婚生子,父母去世,都戴著。
現(xiàn)在她取出來了。
但是她老了,手指也干癟枯萎了,帶著有些松垮。
但她還是很開心,她一輩子從來沒這么開心過。她好像回到了二十歲的時候,鮮活的少女,有著無窮的生機活力,心臟也源源不斷的生產(chǎn)著愛意,她死掉的那一部分活過來了。
她回到了和他生活的那個小房子里,鎖上了門。
這個房子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回來過了,但是她每年都會請人來打掃,所以灰塵并不多。
她去了他們的臥室,在床頭柜的最下面一層,有一個長方形的盒子,里面裝著那本相冊,只不過變厚了許多。
她每年都會在他們的高中校門口拍一張照片,然后續(xù)在這本相冊空白的位置。
照片填滿了相冊的每一個角落后,她就不再拍了。
她找了一個鐵盆,然后一張一張地把照片拿出來放在鐵盆里。
拿出來的每一張她都會仔細認真地看一眼,然后再將照片燒在里面。
做完這些事,她躺在他們的臥室床上,蓋好被子,閉上了雙眼。
姜琛的嘴角帶著淡淡的笑意,看上去很安詳。
她的腦海中開始回憶起她與崔憬的點點滴滴,從開始到結(jié)束。
其實崔憬離開之前,姜琛也發(fā)現(xiàn)了一點不同。崔憬瘦了很多,身上的肌肉也差不多都流失了,氣色看上去很不好。
可惜姜琛當時沒有仔細問問,為什么當時沒有問問呢?
是沒想問,還是不敢問?
姜琛釋懷了,不糾結(jié)了。
很快她就能見到他了,她會向他道歉的,因為當時的膽怯。
她將20片安眠藥就著水吞下,杯子里的水喝的干干凈凈。
不能讓他再等了。
“他已經(jīng)等了我50年了,再等下去他該著急了。”她心想。
她又想起了那個淡漠矜貴的少年,雙手插兜斜倚在走廊樓梯上。隔著教室窗戶,少年少女對視,眼里是只有對方才懂的濃烈的愛意。
姜琛緩緩閉上了雙眼,她看見了爺爺奶奶、爸爸媽媽還有崔憬,他們在對她笑呢。
三天后,兒女和丈夫去這所小房子里接她。
她走時留了一張遺書和一把鑰匙。
她說讓他們?nèi)旌笤賮磉@所房子里找她,她已經(jīng)活了很久了,不想再活了,但他們還是要好好生活下去的。不要為她傷心難過,她是很開心的。
她說她希望死后能把她埋在淮北墓園里,她喜歡那個墓園,里面有她的親人,但她沒說還有他。
她不想說,他只是她的,就沒有必要讓別人知道了吧。
他是她的。
其他的事情她就管不了啦,她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那個時候我們剛滿20歲,他說他要去很遠的地方。我問他有多遠?他說遠到回不來,也不會再見面?!?/p>
崔憬來接姜琛了,這次,他們再也不會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