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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選章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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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雨落枕水,舊匣藏月暮春的雨,細密纏綿,

帶著江南特有的、仿佛能沁入骨髓的濕冷。它并非傾盆而下,而是如一位心思繾綣的婦人,

耐心地將天地萬物浸潤。雨絲裹挾著巷口那株百年老槐樹新綻的甜香,

順著“枕月花箋鋪”黛瓦鋪就的檐角,串成晶瑩剔透的珠簾,

不疾不徐地敲打在門前被歲月打磨得光滑溫潤的青石板上,濺起一圈圈細小的漣漪,

旋即又匯入石板縫隙間流淌的涓涓細流??諝饫飶浡嗤帘粏拘训男忍稹⒉菽镜那遒?,

以及一種若有若無的、屬于陳年宣紙和墨錠的、帶著書卷氣的陳舊芬芳,那是花箋鋪的魂。

沈清歡蹲在褪了朱漆、露出原木底色的門檻上,膝蓋抵著冰涼的石面,帶來一絲清醒的刺痛。

她正專注地修補一把油紙傘的竹骨。傘面是素凈的靛藍棉布,邊緣已洗得發(fā)白,

傘骨斷了一根,竹刺猙獰地翹著。她的手指靈巧而穩(wěn)定,

用浸過桐油的細麻線一圈圈纏繞固定。藍布圍裙上沾著幾點深褐色的泥漬,

像暈開的小花——那是清晨給云棠熬煮桂花蜜豆粥時,灶膛里火星不安分地蹦跳,

燎到了她挽起袖口的手腕,驚得她手一抖,滾燙的粥漿濺上了圍裙。

灶上那只粗陶砂鍋還在忠實地咕嘟作響,赤豆與糯米纏綿的甜香,混合著雨水清冽的氣息,

絲絲縷縷地飄散出來,竟引得巷口那只皮毛被淋得濕漉漉、蜷縮在廢棄石墩下的老黃貓,

喉間發(fā)出滿足而慵懶的呼嚕聲?!皨寢專寢?!快看,糖蝴蝶的翅膀要化掉啦!

像眼淚一樣流下來了!”六歲的云棠像只輕盈卻帶著點病氣的小雀兒,

從光線昏暗、飄散著淡淡草藥香的里屋跑出來。她穿著一件洗得發(fā)軟的月白色細棉小褂,

袖口上沾染著五彩斑斕的蠟筆印記,如同不小心打翻了調色盤。

小臉在灰蒙蒙的天光下顯得格外蒼白,唇色也淡,像褪了色的花瓣。她踮著腳尖,

努力將手里那半塊融化的、幾乎看不出形狀的糖畫往沈清歡嘴邊遞,

大眼睛里滿是急切和心疼:“林阿婆說啦,吃了甜的東西,雨就舍不得淋濕小棠的膝蓋啦!

”她說話帶著點微喘,胸脯微微起伏,那細微的異常揪緊了沈清歡的心。

沈清歡的心被女兒這稚氣又充滿求生本能的話熨貼得柔軟,也刺得更痛。

她笑著接過那粘膩的糖畫,指尖不經意觸到云棠冰涼的手背,那寒意順著指尖瞬間刺入心底,

比這暮春的冷雨更甚。

孩子的心臟……今早仁濟堂的老中醫(yī)張先生捏著那張薄薄的、幾乎承載了千斤重量的檢查單,

眉頭擰成了疙瘩,枯瘦的手指在“室間隔缺損”幾個字上點了又點,嘆息著搖頭,

聲音沉得像壓艙石:“小棠這心吶,就像糊窗戶的桑皮紙,又薄又脆,經不得風吹雨打,

更受不得驚嚇勞累。那心房室間隔上的缺損,就是個隨時可能被撐破的洞啊……得趁早補上,

不能再拖了?!笔中g費,三千八百塊。這個冰冷的數字,像塊沉重的石頭,

壓在沈清歡的心口,讓她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滯澀的痛?;ü{鋪這個月的進項,

勉強夠抓那些溫補心肺、聊勝于無的藥材。

她下意識地摸了摸圍裙口袋里那張被汗水浸得發(fā)軟、邊緣磨損得起了毛邊的繳費通知單,

喉間泛起一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苦杏仁味,仿佛又聞到了母親病榻前最后的氣息。

“清歡丫頭!”一個洪亮卻帶著水汽的、中氣十足的聲音響起,

打破了雨巷的靜謐和母女間沉重的空氣。隔壁修船鋪的陳阿公拎著個半舊的杉木桶,

披著件磨得發(fā)亮、幾乎看不出原色的蓑衣,晃悠悠地跨過門檻走了進來。

雨水順著他寬大的斗笠帽檐滴滴答答往下淌,匯成一條細流。

那雙沾滿深褐色桐油、黑色鐵銹和河底淤泥的厚重膠鞋,踩在微濕的青石板上,

發(fā)出“吱嘎——吱嘎——”沉悶而富有節(jié)奏的聲響,仿佛枕水巷古老而堅韌的心跳。“喏,

給你娘那壇‘寶貝’挖出來啦!”陳阿公將木桶放在地上,

桶里穩(wěn)穩(wěn)坐著一個深褐色的小口陶壇,壇口用油布和麻繩緊緊封著,

壇身上還沾著新鮮的、帶著地窖特有寒氣的濕泥。“就埋在你們家后院那棵老桂樹下頭,

挖了好半天,根都纏上了!你娘當年可寶貝著呢,埋的時候千叮嚀萬囑咐,

說好了等你生了娃,要挖出來請你喝的!唉,一晃眼,

小棠都這么大了……”陳阿公的聲音帶著歲月的感慨和一種完成故人囑托的釋然,

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深切的懷念,目光落在云棠身上,又化作了疼惜。

沈清歡小心翼翼地捧起酒壇,那冰涼沉甸的觸感順著掌心蔓延,直透心底。

壇身粗糙的陶土顆粒摩擦著指腹,帶著大地的質感。她輕輕揭開油布的一角,

一股極其濃郁醇厚、仿佛窖藏了時光的桂花香氣,混合著陳年糯米酒的清冽甘甜,

瞬間霸道地沖散了雨水的清寒和藥草的苦澀,充盈了整個小小的花箋鋪。這氣息太熟悉了,

是母親宋晚晴的味道。二十年前無數個雨夜,窗外雨打芭蕉,母親就抱著這樣一壇酒,

溫柔地拍著她的背,哼著不成調的吳儂小曲哄她入睡。那時她才七歲,

總愛躲在灶房里為一點小事哭鼻子,比如打碎了心愛的瓷碗,或是被巷子里的頑童欺負了。

母親便會用帶著淡淡桂花酒香的手,輕輕摸著她的頭,聲音又軟又暖,

像溫熱的糯米粥:“小歡別怕,等你長大了,娘給你釀一輩子桂花酒,保管比這壇還香,

還甜……”“叮鈴——當啷——”一陣穿堂風猛地灌入,帶著更強的濕氣和涼意,

吹得門口懸掛的一串貝殼風鈴一陣亂響,也順勢掀起了半舊的藍印花布門簾。

風卷著細密的雨絲撲在臉上,沈清歡下意識地抬手遮擋,

主地再次落在門楣下那塊被歲月侵蝕得顏色斑駁、字跡卻依舊遒勁的“枕月花箋鋪”木牌上。

就在這一瞥間,

用來鎮(zhèn)宅納福、據說是母親宋家祖?zhèn)鞯呐慵拗铩⑺龔男】吹酱髲奈磁矂舆^的陳舊樟木匣子,

不知何時竟裂開了一道半指寬的、歪歪扭扭的縫隙!

一道泛著陳年舊色、邊緣磨損得起了毛邊的絹帛,像一條蟄伏許久終于蘇醒的蛇,

正悄無聲息地從那裂縫里探出頭來,在穿堂風中微微顫動、招搖?!鞍g,

這匣子……”陳阿公也注意到了,湊近幾步,瞇起老花眼仔細端詳,

布滿皺紋的臉上露出驚疑之色,“怪了!這匣子,二十年前你娘出嫁時,我親手給她打的!

用的是上好的老樟木芯子,防蟲防蛀,結實得很,斧頭劈都費勁!你娘寶貝得跟眼珠子似的,

說里面裝著……裝著‘要等天上的月亮真正圓了才能看的東西’,平時連碰都不讓碰一下。

”他伸出布滿老繭和疤痕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觸碰了一下那道裂縫,眉頭皺得更緊,

“這好端端的,風吹不著雨淋不著,怎么就裂了呢?這紋路……看著不像自然裂開的,

倒像是……被什么東西從里面頂開的?”沈清歡的心跳莫名加速,擂鼓般撞擊著胸腔。

一股莫名的寒意夾雜著難以言喻的悸動,順著脊椎悄然爬升。她放下酒壇,

手指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輕輕撫過木匣表面那繁復的纏枝蓮雕花,

指尖能感受到木質溫潤的包漿和歲月沉淀的光滑。最終,

她的手指停留在匣面中心那把小小的、造型別致的“雙生桂葉”銀鎖上。

這是母親和父親沈硯的定情信物,據說本是一對,半枚在父親當年墜河時遺失了,

剩下的半枚,此刻正安靜地貼在她溫熱的頸間皮膚上,隨著心跳微微起伏,

像一枚冰涼的烙印。鎖芯里似乎刻著細密的花紋,

她以前一直以為是某種吉祥紋飾或防偽標記,從未細究。此刻鬼使神差般,她將臉湊近,

借著鋪子里昏黃搖曳的電燈泡光線凝神看去——那哪里是什么簡單的花紋!

分明是兩行比米粒還小的、古拙的篆體小字,深深鐫刻在鎖芯深處,

筆鋒內斂卻暗藏鋒芒:“以心為爐,以憶為薪。緝夢補缺,圓月當心?!薄叭?,夢圓一隙,

憶失一隅。慎之,慎之!”一股更強烈的寒意,混合著巨大的謎團,瞬間攫住了她!

雨勢似乎更大了,豆大的雨點砸在瓦片上,噼啪作響,如同密集的鼓點敲在心上。

云棠抱著那個小小的、裝著暗紅炭火的黃銅暖手爐,像只尋求庇護的、羽毛未豐的雛鳥,

瑟縮著偎進沈清歡懷里,只露出一雙黑白分明、帶著孩童對未知事物天然好奇的大眼睛,

一眨不眨地盯著那道裂縫和露出的絹帛。沈清歡望著那道裂縫中露出的絹帛,

如同被一種源自血脈深處的、古老而神秘的力量蠱惑。

母親臨終前模糊的囈語、木匣的傳說、鎖芯的警句,以及云棠蒼白的小臉,

在她腦海中交織成一片混沌的迷霧。她緩緩伸出手,指尖帶著試探和一種近乎獻祭的虔誠,

輕輕觸碰那冰涼的、略顯粗糙的絹帛一角。就在指尖與絹帛接觸的剎那,

一陣尖銳的、如同被細小荊棘刺中的痛感毫無預兆地傳來!低頭一看,

指腹竟被匣子裂縫邊緣一處極其銳利的木刺劃開了一道小口子,殷紅的血珠瞬間沁出,

飽滿欲滴!不偏不倚,那滴溫熱的血珠,正正地落在那泛黃的絹帛之上!嗡——!絹帛之上,

驟然爆發(fā)出一點刺目的金芒!那光芒并不熾烈耀眼,卻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純粹力量,

瞬間將昏暗的花箋鋪映照得纖毫畢現(xiàn)!

氣中彌漫的塵埃、木架上陳舊的書籍、墻上掛著的褪色年畫、甚至砂鍋里冒出的每一個氣泡,

都在金光中呈現(xiàn)出一種近乎停滯的清晰。沈清歡眼前一片白茫茫的霧靄,

無數細碎的金色光點在其中飛舞旋轉,如同夏夜躁動的螢火蟲群?!澳??”云棠仰起小臉,

聲音帶著一絲驚異和懵懂,那雙大眼睛在奇異金光的映照下,亮得如同落入了漫天星河,

純凈得不染塵埃。沈清歡的意識仿佛被那金光吸了進去,身體的感覺瞬間抽離。

等視野再次清晰,一股濃烈到刺鼻的植物染料氣味和潮濕發(fā)霉的塵埃味撲面而來,

嗆得她幾乎咳嗽。

她發(fā)現(xiàn)自己竟站在一間光線極其昏暗、堆滿各色綢緞絲線、繡繃花架的老式繡坊里!

空氣凝滯,只有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一個穿著月白色素面杭羅長裙的纖瘦女子背對著她,

肩膀微微聳動,壓抑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啜泣聲在寂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清晰和心碎。

女子烏黑的發(fā)髻有些松散,一縷碎發(fā)垂在頸邊。

她一只手緊緊攥著半塊斷裂的、水頭極好卻布滿裂紋的青玉玉佩(那玉的形制,

沈清歡在母親遺物中見過類似的),另一只手正顫抖著在一塊素白的手帕上繡著什么。

針尖在布料上穿梭,帶著一種絕望的力度。沈清歡屏住呼吸,心臟狂跳,悄悄挪近一步。

借著窗外透進來的、灰蒙蒙的天光,她看清了帕上的圖案——是兩朵緊緊相依的并蒂蓮,

繡工極其精湛,花瓣層層疊疊,栩栩如生。只是其中一朵靠近花蕊的部分,

針腳變得凌亂不堪,深色的絲線糾纏在一起,

明顯是被大量的、滾燙的淚水反復暈染浸透所致。女子哽咽的低語,如同帶著倒鉤的細針,

一根根扎進沈清歡的耳膜,帶著深入骨髓的悲慟和冤屈:“阿硯……阿硯……我跟你說過的,

我沒有……我沒有背叛你……你怎么就不信呢……你怎么能……就這么走了……”“阿月!

”那女子似乎被身后突然的動靜驚到,猛地轉過身來!動作之大,

帶倒了旁邊一個放著五彩絲線的竹簸籮,絲線滾落一地。沈清歡的呼吸瞬間停滯,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幾乎要爆裂開來!那張臉……那張臉!眉眼輪廓,

與自己竟有七分相似!只是更為年輕,更為溫婉秀氣,皮膚是久不見陽光的蒼白。

最讓她心神劇震的是,那女子的眼尾處,綴著一顆小小的、如淚滴般的淺褐色淚痣,

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凄楚動人,平添了幾分我見猶憐的風韻。

那正是她只在泛黃的黑白全家福里見過的、母親宋晚晴年輕時的模樣!只是照片是靜止的,

而眼前的人,是活的,帶著滾燙的淚水和刻骨的悲傷!“清歡?清歡丫頭!

”陳阿公帶著擔憂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惶的呼喚,如同從遙遠的水底傳來,帶著沉悶的回響,

猛地將沈清歡從那逼真得令人窒息的幻境中拽回!她渾身一顫,如同溺水者浮出水面,

劇烈地倒抽一口冷氣!眼前的白霧和金芒瞬間消散,如同從未出現(xiàn)過。

味和揮之不去的藥味、還有陳阿公身上濃重的桐油氣息……現(xiàn)實的感覺洶涌地、霸道地回歸,

沖擊著她的感官。她依舊蹲在門檻上,臉上冰涼一片,不知何時已淚流滿面,

淚水混合著雨水,咸澀不堪。云棠正踮著腳,用小小的、溫軟的手掌,

笨拙而認真地擦拭著她臉上的水痕,小臉上寫滿了擔憂。

“媽媽不哭……雨停了就好了……”孩子的聲音軟糯,帶著最本真的心疼。沈清歡低頭,

發(fā)現(xiàn)剛才被風吹落在地的絹帛,此刻正靜靜躺在她的腳邊,沾染了些許灰塵和水漬,

顯得更加陳舊。絹帛旁邊,

還滾落出半枚小巧玲瓏、銀光閃閃、造型古樸的物件——正是那把“雙生桂葉”鎖的另一半!

和她頸間貼身戴了二十年的那半枚,

無論是磨損的痕跡、桂葉脈絡的走向、鎖扣機括的精密構造,都嚴絲合縫,完美契合!

仿佛它們本就是一體,被無形的力量強行分開,如今又因緣際會地重逢?!皨寢?,

那是什么呀?亮晶晶的!”云棠伸出小手指著地上的半枚銀鎖,

大眼睛里滿是孩童對閃亮物件天然的好奇,暫時驅散了病容帶來的陰霾。沈清歡深吸一口氣,

壓下心頭翻涌的驚濤駭浪和無數疑問。她彎腰拾起那半枚冰涼的銀鎖,

指尖能感受到金屬特有的質感和歲月的沉淀。她將頸間那半枚也摘了下來,帶著自己的體溫。

兩半銀鎖在掌心輕輕一碰,發(fā)出一聲微不可聞卻異常清晰的“咔噠”輕響,

如同久別重逢的嘆息,又像是一道塵封已久的機關被悄然啟動,瞬間合二為一,

成為一枚完整的、紋路連貫流暢的“雙生桂葉”鎖。鎖扣處,桂葉纏繞,象征著永不分離。

“這是……”沈清歡的聲音有些沙啞,帶著劫后余生的疲憊和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

她將合攏的銀鎖握在手心,那冰涼的觸感仿佛帶著某種奇異的安撫力量,

讓她狂跳的心稍稍平復。她看著女兒清澈的眼睛,

輕聲道:“這是媽媽和爸爸……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個約定。

就像……就像小棠和林阿婆約定好要畫糖蝴蝶一樣?!痹铺牡男∧X袋立刻歪了過來,

長長的睫毛撲閃著,像兩把小扇子:“爸爸?那……爸爸在哪里呀?

為什么小棠從來沒有見過爸爸?他是不是……像糖蝴蝶一樣,飛走了?

”她的小手無意識地抓住了沈清歡的衣角,帶著孩童特有的執(zhí)著和一種隱隱的不安追問,

“他還會飛回來嗎?”沈清歡的心像是被那稚嫩又直指核心的話語狠狠刺了一下,

尖銳的疼痛讓她幾乎無法呼吸。

她下意識地避開了女兒清澈得仿佛能映照出她所有狼狽、所有隱藏悲傷的目光,

匆匆將合攏的銀鎖重新塞進衣領,緊貼著溫熱的皮膚,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的浮木,

唯一的依靠。“爸爸……在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彼穆曇糨p得像一陣嘆息,

飄散在潮濕的雨霧里,帶著連自己都無法說服的無力感,

“遠到……媽媽也不知道他什么時候能回來?!痹铺乃贫嵌亍芭丁绷艘宦?,

小小的眉頭微微蹙著,似乎在努力理解“很遠很遠”的概念,

那距離顯然超出了她小小的世界。忽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松開沈清歡的衣角,

轉身噔噔噔跑回光線昏暗的里屋。不一會兒,

她抱著一個有些掉漆、邊角銹跡斑斑的舊鐵皮餅干盒子又跑了回來,

獻寶似的舉到沈清歡面前,小臉因為奔跑和興奮泛起了難得的、淡淡的紅暈:“媽媽!

媽媽你看!這是我攢的!夠不夠給爸爸買一個最大最大的、翅膀會動的糖畫?林阿婆說,

吃了糖畫,爸爸就能早點回來啦!像小鳥一樣飛回來!”沈清歡接過那沉甸甸的鐵盒,

輕輕打開。里面整整齊齊地躺著的,不是錢幣,

而是二十幾張色彩斑斕、形狀各異的糖紙——有展翅欲飛的蝴蝶,有搖頭擺尾的金魚,

有圓滾滾的壽桃,還有小兔子、小燈籠……每一張都被人細心地撫平、壓好,

按照顏色和形狀分類疊放,透露出孩子特有的認真。盒子最底下,

還壓著一張用彩色蠟筆畫成的畫:一個火柴棍小人,腦袋畫得特別大,

上面歪歪扭扭地頂著一片綠色的葉子(顯然是代表桂樹葉),

旁邊用同樣稚嫩卻一筆一劃極其認真的筆觸寫著兩個大字——“爸爸”。

畫紙的邊緣已經磨損卷起,顯然被無數次摩挲觀看。

看著這張凝聚了女兒所有思念和期盼的畫,

再看看女兒充滿期待、亮晶晶的眼睛里映出的自己蒼白疲憊的臉,

沈清歡的眼眶瞬間酸澀得厲害,一股巨大的熱流涌上喉嚨。她強忍著喉頭的哽咽,伸出手,

溫柔地、帶著無限憐惜地撫摸著云棠柔軟微涼的頭發(fā),

仿佛要將所有的力量和承諾都傳遞過去。

“小棠真棒……”她的聲音帶著難以抑制的顫抖和濃重的鼻音,

“攢了這么多漂亮的糖紙……等爸爸回來……媽媽和小棠一起,給他買好多好多糖畫,

買最大最甜的蝴蝶,買會發(fā)光的小魚……買……”她的聲音哽住,深吸一口氣,

努力揚起一個笑容,帶著淚光,“買一整個糖畫攤子,好不好?讓爸爸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第二章:糖畫藏帕,舊夢生香雨終于停了。暮春午后的陽光,帶著劫后余生的暖意,

怯生生地穿透薄薄的云層灑下來,給枕水巷的一景一物都鑲上了一層毛茸茸的金邊。

被雨水洗刷過的青石板路濕漉漉的,光潔如鏡,倒映著兩旁粉墻黛瓦馬頭墻的輪廓,

像一幅流動的、氤氳著水汽的水墨長卷??諝馇逍碌萌缤凰催^,

混合著泥土、青草、槐花以及家家戶戶飄出的飯菜香,充滿了鮮活的生活氣息?!扒鍤g丫頭,

來來來!快過來!嘗嘗阿婆新熬的麥芽糖,今兒個可是加了點頭茬的桂花蜜,香得很!

保管你吃了還想吃!”巷子口的老槐樹下,林阿婆的糖畫攤子早早地支了起來。

槐樹巨大的樹冠像一把撐開的綠傘,篩下細碎的光斑。小小的竹制蒸籠架在紅泥小炭爐上,

里面琥珀色的麥芽糖漿正咕嘟咕嘟冒著細密的小泡,散發(fā)出濃郁誘人、甜得發(fā)膩的香氣,

混合著雨后草木的清氣,勾得路過的頑童頻頻回頭張望,口水直流。

林阿婆系著干凈的藍布圍裙,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結實的小臂,手里拿著小巧的紫銅勺,

正麻利地在冰涼光滑的青石板上勾勒著圖案。她的指甲蓋里不可避免地沾著些凝固的糖漬,

笑起來時,眼角的皺紋如同盛開的菊花,層層疊疊,透著樸實的溫暖和市井的精明。

沈清歡牽著云棠的手慢慢走過來。云棠一看到糖畫攤,聞到那甜蜜的氣息,眼睛立刻亮了,

像兩顆浸在清水里的黑葡萄,暫時忘卻了身體的不適,小臉上煥發(fā)出光彩。林阿婆看到她們,

熱情地招呼著,目光卻敏銳地落在沈清歡手里攥著的一塊舊帕子上。那是一塊素白的細棉帕,

洗得次數太多,有些發(fā)硬發(fā)黃,邊角磨損得起了毛邊,透著一股子歷經滄桑的疲憊感。

林阿婆放下銅勺,用圍裙擦了擦手,好奇地湊近細看,

尤其盯著帕角那兩個用靛青絲線繡成的小字——“阿月”。那針腳細密緊實,

排列得如同螞蟻行軍,帶著一種舊時女子特有的精巧、隱忍和用心?!斑??

”林阿婆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訝異,她捏起帕子的一角,迎著午后明亮的光線仔細端詳,

指甲縫里的糖漬在陽光下顯得格外清晰,“清歡丫頭,

你這帕子……打哪兒翻騰出來的老古董?瞧著可有些年頭了,這‘阿月’……”她頓了頓,

像是想起了什么,臉上的笑容淡了些,帶著點追憶,

“今兒個早上我在河埠頭那塊老青石洗衣板旁邊撿到的,還尋思是哪個粗心的小囡囡丟的呢。

這針腳……看著有點眼熟?!鄙蚯鍤g的心猛地一跳,仿佛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

字……這針腳的走勢和收尾時那獨特的回針手法……分明和記憶中母親留下的繡品如出一轍!

母親繡“月”字最后一筆的鉤,總是習慣性地向內微微收攏,形成一個不易察覺的小圈!

這細節(jié)她絕不會認錯!“阿婆,這帕子……”她剛想開口詢問來歷和這熟悉的針腳,

衣袖卻被云棠輕輕拽了拽。小姑娘仰著小臉,

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指著石板上一塊剛剛凝固、晶瑩剔透的鯉魚糖畫,聲音清脆得像銀鈴,

充滿了發(fā)現(xiàn)新大陸的驚喜:“媽媽!媽媽快看!阿婆的糖畫里面有星星!一閃一閃的!

在魚鱗上跳舞呢!”林阿婆順著云棠的手指看過去,愣了一下,

隨即忍俊不禁地哈哈大笑起來,笑聲爽朗洪亮,

驚飛了槐樹上幾只歇腳的麻雀:“哎喲我的小棠囡囡,你這雙眼睛可真尖!

糖畫里頭哪來的星星喲!那是太陽光照在麥芽糖上,閃出來的光點子!跟碎金子似的!

”她一邊笑著,一邊動作利落地從蒸籠里舀起一小勺金燦燦、熱氣騰騰的糖漿,

手腕輕巧地一轉一抖,銅勺如畫筆般游走,

欲飛、線條流暢靈動、仿佛下一刻就要掙脫竹簽的糖鳳凰便栩栩如生地出現(xiàn)在冰涼的石板上。

她用削尖的小竹簽輕輕一粘,提起來,不由分說地塞進云棠的小手里,

帶著不容拒絕的疼愛:“喏,拿著!這是阿婆送給我們小棠囡囡的‘星星鳳凰’!吃了它,

保管小棠的病氣全飛走!”云棠立刻被這比蝴蝶更漂亮、更神氣的糖鳳凰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捧著它,小臉笑成了一朵花,眼睛彎成了月牙,脆生生地喊道:“謝謝阿婆!鳳凰真好看!

”沈清歡卻無心欣賞女兒難得的笑顏和那巧奪天工的糖鳳凰。

她的全部心神都系在那塊舊帕子上,

指腹一遍遍摩挲著帕角那漿洗得有些發(fā)硬的“阿月”二字,

昨夜那個清晰得如同親歷的夢境再次浮現(xiàn)在腦?!赣H穿著那身月白色的舊裙子,

站在后院那棵枝葉婆娑、香氣襲人的老桂樹下,月光透過枝葉灑在她身上,留下斑駁的光影。

她的目光溫柔又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悵惘和堅定,對她說:“小歡啊,這世上的遺憾,

就像這老樹上的疤,風吹雨打也抹不掉的??捎行┻z憾,總得自己親手去補一補,

哪怕只能補回一點點光呢……就像阿婆補破了的碗,補好了,還能盛飯。心上的洞,

也得自個兒想辦法補上……”“阿婆……”沈清歡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干澀和猶豫,

她抬起頭,目光懇切地看著林阿婆布滿歲月溝壑的臉,“您……您見過我娘嗎?

我是說……很久很久以前,在她嫁給我爹之前,在蘇州的時候?或者……更早?

”林阿婆拿著銅勺的手,在半空中頓住了。她臉上的笑容慢慢斂去,如同退潮的海水,

露出底下滄桑的礁石。渾濁的眼睛越過沈清歡的肩膀,

望向巷子深處潺潺流動、在陽光下閃著碎銀般光芒的枕水河,目光仿佛穿透了二十年的光陰,

變得悠遠而朦朧,帶著時光沉淀下來的復雜情緒?!霸趺磿]見過呢?

”林阿婆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回憶特有的沙啞質感,像老舊的留聲機開始轉動,“你娘啊,

宋晚晴,打小就是個美人胚子,性子卻犟得很。十五歲上,就跟在我屁股后頭轉悠,

吵著鬧著要學熬糖、畫糖畫。那時候她手笨得很哩!熬糖不是火候大了糊鍋底,

一股子焦苦味,就是火小了糖漿稀溜溜,掛不住勺,白糟蹋了我多少上好的麥芽和白糖!

”她說著,嘴角又忍不住彎起一絲慈祥的、帶著寵溺的弧度,

指了指攤子旁那張被無數雙手、無數次糖漿滴落磨得油光發(fā)亮、幾乎能照出人影的舊榆木桌,

“喏,你瞧瞧這張桌子,又沉又穩(wěn)當。就是你娘十六歲那年,

偷偷攢了整整三個月的零花錢——幫人繡帕子、納鞋底掙的辛苦錢,

一個銅板一個銅板摳出來的——跑到鎮(zhèn)西頭脾氣最臭的王木匠那里,軟磨硬泡定做的!

說是孝敬我這個師父的,其實啊,”林阿婆嘿嘿一笑,帶著洞察世事的狡黠,

“她是嫌我原來那塊破木板不穩(wěn)當,畫蝴蝶翅膀老是抖,畫不出她心里想要的那種靈透勁兒!

這丫頭,心氣高著呢!”沈清歡靜靜地聽著,眼眶不受控制地發(fā)熱發(fā)酸,視線有些模糊。

母親從未對她提起過這些瑣碎的、充滿煙火氣的、鮮活的往事。在她童年的記憶里,

母親總是沉靜的,帶著揮之不去的淡淡哀愁,像一幅掛在墻上、色彩黯淡的舊年畫,

美麗卻缺乏生氣。此刻,從林阿婆嘴里說出的母親,是那樣生動,有笨拙,有執(zhí)著,

有少女的嬌憨和小小的算計,仿佛從褪色的畫框中走了出來。

“后來啊……”林阿婆長長嘆了口氣,

那嘆息里包含著太多復雜的情緒——惋惜、不舍、或許還有一絲不解,“她嫁去了蘇州城里。

是家里給說的親,對方據說是開綢緞莊的,家境殷實。走的那天,

也是下著這樣淅淅瀝瀝、沒完沒了的雨,天陰沉得跟扣了口鍋似的。她抱著我哭啊,

哭得眼睛腫得像熟透的桃子,怎么勸都勸不住,嗓子都哭啞了……”林阿婆頓了頓,

聲音更低了些,目光重新落回沈清歡手中的帕子上,帶著一種穿透時光的了然,

“我還記得清清楚楚,臨上船前,碼頭上人擠人,亂哄哄的。

她突然從懷里掏出一樣東西塞給我,就是這樣的素白棉帕,

帕角也繡著‘阿月’……她死死抓著我的手,指甲都掐進我肉里了,哭著跟我說,‘阿婆,

要是哪天……要是哪天我回來了,您幫我看看,這帕子上的花……繡全了沒有?

’那眼神……唉,我這輩子都忘不了,就跟交代后事似的……”沈清歡的心猛地一沉!

一股強烈的不祥預感攫住了她。她幾乎是帶著某種宿命的牽引,顫抖著雙手,

緩緩展開了那塊從木匣裂縫中帶出來的、沾染了她血跡的舊絹帛。帕子的中央,

那兩朵相依的并蒂蓮,因為年代久遠和淚水的反復浸染,顏色已有些模糊暈開,

絲線也失去了原有的光澤。然而,就在那暈染的墨色蓮瓣邊緣,

一行用極細的墨筆寫就的小字,如同被水汽重新喚醒,又或是被她的血所激活,

清晰地顯露出來,筆跡娟秀卻帶著力透紙背的急切:“阿月,驚聞噩耗,心神俱裂。

疑竇叢生,不可輕信。我去尋藥,亦尋真相,三日后便回。勿念。切切!

硯”“這……這字!”林阿婆湊近一看,失聲叫道,

布滿皺紋的手激動地抓住了沈清歡的胳膊,力道大得讓沈清歡感到疼痛,“錯不了!

是晚晴丫頭的字!她寫‘硯’字,最后那一點,總喜歡往上使勁挑一下,像個小鉤子!

還有這個‘切’字,那一豎總是寫得特別長!就是這樣的!

”她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激動和一種歷史被揭開的震撼,“二十年前!

就是二十年前你爹沈硯出事那會兒!你娘就是揣著半塊碎了的玉,還有這塊寫了字的帕子,

慌慌張張、跟丟了魂似的跑去追……去追你爹離開枕水的那條船!結果……結果船沒追上,

她自己也……”“阿婆!”沈清歡像是被滾燙的開水潑到,猛地抽回手,聲音陡然拔高,

帶著一種近乎尖銳的抗拒和痛苦,打斷了林阿婆即將出口的、她早已知道卻不愿觸碰的結局。

父親沈硯,那個名字,那段往事,是母親臨終前都未曾釋懷的痛,

是深埋在她心底、不敢輕易觸碰的禁區(qū),一碰就是血淋淋的傷口。她不想聽,

尤其是在云棠面前。林阿婆被她的激烈反應嚇了一跳,隨即明白了什么,

眼中閃過一絲懊悔和深切的憐憫,識趣地閉了嘴。她訕訕地收回手,在圍裙上用力擦了擦,

仿佛要擦掉剛才的失言。然后,她轉身從蒸籠旁一個竹編小筐里,

拿出一個用油紙包好的、巴掌大的粗陶小罐子,不由分說地塞進沈清歡手里,

語氣又恢復了往日的爽利和不容拒絕:“哎呀,看我這張老嘴,

盡說些陳芝麻爛谷子惹人煩心的事!喏,拿著!我家后屋自己熬的枇杷膏,

用的可是老枇杷樹的葉子,加了川貝和冰糖,潤肺止咳最好!聽你早上咳了兩聲,

給小棠也沖點水喝喝,甜甜的,孩子愛喝。這孩子……哎,

”她看著安靜捧著糖鳳凰、小口舔著的云棠,嘆了口氣,聲音低了下去,“看著讓人心疼,

得好好養(yǎng)著?!痹铺囊皇志o緊攥著糖鳳凰的竹簽,一手拽著沈清歡的衣角,

一步三回頭地看著糖畫攤上那些閃閃發(fā)亮的糖漿,被母親牽著往回走。

糖鳳凰在陽光下折射出琥珀色的光芒,甜絲絲的氣息縈繞在鼻尖。剛走出幾步,

她忽然仰起小臉,嘴里還含著甜甜的糖渣,含糊不清地問,大眼睛里閃爍著困惑:“媽媽,

林阿婆剛才說……爸爸的船,是開到上海去的,對嗎?上?!遣皇潜忍K州還要遠?

比……比阿婆的糖畫攤到我們家還要遠很多很多?”沈清歡的腳步,

像被瞬間凍結在了濕漉漉的青石板上,驟然停頓。

心口的位置傳來一陣熟悉的、如同被鈍器擊中的悶痛。女兒的問題像一把小錘子,

精準地敲打在她最脆弱的地方?!靶√摹彼D難地開口,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

“爸爸的事……等你再長大一些,長得比媽媽還高了,媽媽再……再慢慢告訴你,好不好?

”她蹲下身,試圖用溫柔的笑容掩飾內心的波瀾和翻涌的酸楚,

掏出那塊素白的舊帕子(不是繡著并蒂蓮的那塊),細細擦去女兒嘴角亮晶晶的糖漬。

帕子上似乎還殘留著母親的氣息。云棠卻固執(zhí)地搖了搖頭,清澈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她,

帶著孩童特有的、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執(zhí)拗。她舉起手里只剩下小半截翅膀和身體的糖鳳凰,

奶聲奶氣卻異常認真地說:“阿婆說了,糖畫里的甜,能把難過的事都變甜!媽媽,

你告訴我嘛,小棠不怕難過!小棠有糖鳳凰,分媽媽一半甜!”說著,

她真的把糖鳳凰往沈清歡嘴邊遞。女兒那純真而執(zhí)拗的眼神,像一道溫暖又帶著刺痛的光,

直直照進沈清歡心底最柔軟也最晦暗的角落。她看著女兒蒼白卻努力綻放笑容的小臉,

感受著她小手傳來的微涼體溫,想到那張寫著三千八百塊的繳費通知單,

想到仁濟堂老中醫(yī)沉重嘆息下未盡的言語,想到房東張德貴猙獰的嘴臉,

一股巨大的酸楚、無力和一種深沉的、幾乎將她淹沒的疲憊洶涌而至。她伸出手,

將云棠小小的、溫軟的身體緊緊擁入懷中,

下巴輕輕抵在女兒帶著奶香、藥香和甜蜜糖香味的發(fā)頂。懷里的身體那樣單薄,

心跳隔著衣物傳來,微弱卻頑強?!靶√墓浴彼穆曇暨煅?,

帶著無盡的疲憊和一絲連自己都未察覺的動搖,“有些事……媽媽也想……早點告訴你。

”這句話說出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卻又開啟了另一扇沉重的大門。她知道,關于父親,

關于母親,關于這個家破碎的過往,她終究無法永遠逃避。而緝夢術的出現(xiàn),

那神秘的絹帛和銀鎖,似乎正將她推向那條必須面對的路。代價是記憶,而記憶,

是她僅有的、關于來處的憑證。她抱緊了女兒,仿佛抱住了生命中唯一的錨點。

第三章:畫紙顯影,舊怨成霜午后的花箋鋪,光線被厚重的雨云再次聚攏遮擋,

顯得格外昏暗壓抑。空氣里彌漫著陳年宣紙、墨錠、植物染料和潮濕木頭混合的獨特氣味,

這本該是沈清歡最熟悉安心的氛圍,此刻卻像一層無形的繭,包裹著她的焦慮。

她正埋頭在一堆染好色的花箋中,用一把小巧鋒利的刻刀,

專注地雕琢著一幅“喜鵲登梅”的版樣。刀鋒在堅韌的梨木上游走,發(fā)出細微的沙沙聲,

木屑像金粉般簌簌落下。每一刀都需要絕對的專注,稍有不慎便會前功盡棄。

這專注是她暫時逃離現(xiàn)實重壓的唯一途徑。云棠則乖巧地趴在一旁的小方桌上,

小小的身體蜷在椅子里,用彩色蠟筆在一張廢棄的箋紙上涂抹著什么。她的呼吸有些淺促,

小臉因為低燒泛著不正常的紅暈,但神情卻異常專注。

她畫了三個歪歪扭扭的小人:中間扎著辮子的是“媽媽”,

旁邊扎著兩個小揪揪的是“小棠”,還有一個腦袋特別大、頂著片綠色葉子的是“爸爸”。

他們手拉著手,站在一座像彩虹一樣彎曲的橋上,橋下是藍色的波浪線(河水)。

她給“爸爸”的小人身上,用力地涂上了她最喜歡的金黃色?!爸ㄑ健旬敚?/p>

”鋪子那扇老舊的、門軸早已銹蝕的木門被一股蠻力粗暴地推開,重重撞在墻上,

發(fā)出一聲令人心悸的悶響,震得門楣上的灰塵簌簌落下。

這突如其來的巨響打破了室內的寧靜,也驚得沈清歡手一抖,鋒利的刻刀尖險險擦過指尖,

留下一條白痕。云棠更是嚇得渾身一哆嗦,蠟筆“啪嗒”掉在地上,小臉瞬間褪去血色,

驚恐地望向門口。

一個身材矮壯、穿著緊繃皮夾克、腆著啤酒肚的中年男人氣勢洶洶地闖了進來,

帶進一股嗆人的廉價香煙味、汗味和外面的濕冷空氣。他正是房東張德貴,

枕水巷出了名的“鐵算盤”,為人刻薄吝嗇,綽號“鐵公雞”。三角眼掃視著鋪子,

最終像錐子一樣釘在沈清歡身上?!吧蚯鍤g!”張德貴徑直走到柜臺前,

布滿橫肉的臉陰沉得能滴下水來,一只戴著粗大金戒指的拳頭“砰”地一聲重重砸在柜臺上,

震得旁邊幾只待客的青瓷茶盞叮當作響,淺褐色的茶水潑灑出來,在柜面上漫開。

“這都月底最后一天了!房租呢?!三百八十塊!一分不能少!白紙黑字的合同,

你想賴賬不成?!”他唾沫星子橫飛,手指幾乎要戳到沈清歡的鼻尖上,聲音又尖又利,

如同砂紙摩擦著耳膜:“別跟我裝聾作啞!你娘留給你的這間破鋪子,

占著枕水巷口最好的地段,坐北朝南,風水旺得很!要不是念著舊情,

輪得到你占著茅坑不拉屎?要是租給我改成‘甜蜜蜜’奶茶店,我保準日進斗金,

月入過萬輕輕松松!給你住著,簡直是糟蹋地方,暴殄天物!

”沈清歡被他這突如其來的怒吼驚得心臟狂跳,后背瞬間沁出一層冷汗。

她下意識地將被刻刀劃到的手背到身后,

緊緊攥住了口袋里那張皺巴巴的、寫著“云棠心臟手術費:3800元”的繳費通知單,

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試圖用尖銳的疼痛來壓制心頭的恐慌和屈辱。她強迫自己抬起頭,

對上房東那咄咄逼人、充滿算計和貪婪的目光,聲音努力保持著平靜,

飾不住其中的顫抖和虛弱:“張叔……我……我實在湊不出錢……小棠她……她剛看了醫(yī)生,

急等著錢……”“湊不出?!”張德貴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

嘴角咧開一個充滿譏諷和殘忍的弧度,發(fā)出刺耳的冷笑,“哈!你當我張德貴是瞎子聾子?

還是三歲小孩好糊弄?!上個月,我可是親眼看見你在碼頭那邊的夜市擺攤,

賣你那些繡花的帕子、信封!花樣還挺新鮮,哄得那些小姑娘小媳婦團團轉!

一晚上少說也掙個百八十塊吧?這鋪子租金一個月才三百八!你擺個三五天攤不就夠了?

裝什么窮酸相!真當我是開善堂的?!”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判意味,

“我告訴你,今天要么交錢,要么卷鋪蓋滾蛋!這鋪子,有的是人搶著要!

‘德勝地產’的李經理可早就看上了,出價比你高兩倍!”他的聲音又尖又利,

像淬了毒的針??s在沈清歡身后的云棠被這兇神惡煞的架勢嚇得小臉煞白如紙,

小小的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發(fā)抖,小手死死攥著母親的衣角,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清歡感覺到女兒篩糠般的恐懼和透過衣物傳來的不正常熱度(她早上量的體溫是38.5度!

),心如刀絞。這孩子的心臟根本經不起這樣的驚嚇和反復發(fā)燒!

每一次劇烈的心跳都像是在那層薄紙上又劃開一道口子!“我……我再想想辦法……下個月,

下個月我一定……”沈清歡艱難地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試圖緩和這劍拔弩張的氣氛,

聲音帶著哀求?;艁y間,她試圖后退一步,

胳膊肘卻猛地撞倒了柜臺上那只剛添了滾燙熱水的茶盞!“嘩啦——!

”滾燙的茶水混合著茶葉,如同憤怒的瀑布傾瀉而出,

正好潑在張德貴那雙擦得锃亮、一看就價格不菲的新款“老人頭”皮鞋上!“??!我的鞋??!

”張德貴像是被滾油燙到的肥豬,猛地跳了起來,

看著鞋面上迅速蔓延開的深色水漬和粘著的茶葉沫子,心疼得臉都扭曲變形了,

指著沈清歡破口大罵,污言穢語如同骯臟的冰雹般砸下:“你個喪門星!克死爹媽還不夠,

現(xiàn)在又來克我?!走路不長眼啊!我這可是意大利進口小牛皮!兩千多塊!賠錢!

今天房租加上皮鞋錢,少一分我立馬叫人來清場!晦氣!真他媽的晦氣!

倒了八輩子血霉租給你!”不堪入耳的辱罵和惡毒的詛咒如同鞭子抽打在沈清歡身上。

羞辱、憤怒、委屈、對女兒病情的極度擔憂,還有那如同泰山壓頂般的債務壓力,

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形成一股毀滅性的洪流,幾乎要將她徹底撕裂、淹沒。

她死死咬著下唇,嘗到了腥甜的鐵銹味,強迫自己不去看房東那張扭曲猙獰的臉,

默默地、幾乎是機械地蹲下身,拿起抹布,去擦拭潑灑在地上的茶水和狼藉。

大顆大顆滾燙的眼淚再也控制不住,無聲地、洶涌地砸落在冰冷潮濕的青石地磚上,

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絕望的水漬。在極度的屈辱和混亂中,

昨夜在花箋鋪最角落那個積滿灰塵、散發(fā)著霉味的舊樟木箱里翻出的景象,

異常清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那是母親留下的舊賬本。泛黃的紙頁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

母親娟秀卻日漸無力的字跡,記錄著她遠嫁蘇州后,

與留在枕水的父親沈硯長達十年的書信往來。

字里行間充滿了刻骨的思念、生活的艱辛和對未來的渺茫期盼。賬本的最后幾頁,

字跡變得潦草顫抖,記錄著變賣首飾、借貸度日的窘迫。賬本的最后,

夾著一張被淚水反復浸染、字跡模糊得幾乎無法辨認的信紙,

上面只有寥寥幾個用盡全身力氣寫下的、絕望到極點的字:“船難,勿念。晚晴絕筆。

” 信紙的背面,還有一行更小的、幾乎被忽略的字跡:“匣中物,慎啟。若啟,以血為契,

憶為償?!薄皨寢尅币粋€帶著哭腔的、細細弱弱如同受傷幼獸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穿透了張德貴污穢的咒罵。沈清歡猛地回頭,淚水模糊的視線中,

只見云棠不知何時也蹲了下來,小小的身子努力前傾,

正用她那塊畫著“爸爸媽媽和我”蠟筆畫的小手帕,

笨拙地、一下下地擦拭著柜臺腿邊濺上的水漬和茶葉。

她的小臉因為高燒和驚嚇而泛著不正常的潮紅,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晶瑩的淚珠,

卻努力睜大眼睛看著母親,眼神里充滿了巨大的恐懼和無措,

還有一絲想要保護母親的、令人心碎的懂事。

叔叔就不生氣了……”孩子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和一種天真的、試圖平息風暴的絕望努力。

這一刻,沈清歡的心防徹底崩塌。她丟開抹布,

一把將女兒滾燙得嚇人的小身體緊緊摟進懷里,仿佛要揉進自己的骨血里,用生命去守護。

云棠身上那股熟悉的、淡淡的奶香和痱子粉的味道,此刻混合著淚水的咸澀和恐懼的顫栗,

成了她唯一的、搖搖欲墜的慰藉。她把臉深深埋進女兒細軟的、帶著汗?jié)竦念^發(fā)里,

肩膀無法抑制地劇烈聳動,壓抑的、破碎的嗚咽聲從喉嚨深處逸出,如同瀕死小獸的哀鳴。

鋪子里只剩下張德貴氣急敗壞的叫罵、沈清歡壓抑的哭泣和云棠微弱的、帶著恐懼的喘息。

“小棠……要是……要是媽媽不在了……”一個絕望而可怕的念頭,

在極度的無助中不受控制地冒了出來,帶著冰冷的死亡氣息?!安辉S說?。?/p>

”云棠猛地抬起頭,用兩只滾燙得如同小火爐般的小手,用盡全身力氣死死捂住沈清歡的嘴!

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充滿了巨大的驚恐和一種超越年齡的、斬釘截鐵的執(zhí)拗,

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孩童特有的、近乎神圣的宣告:“不許說!媽媽不許說!

媽媽會永遠永遠陪著小棠的!永遠!拉鉤!”她伸出冰冷的小拇指,固執(zhí)地舉到沈清歡面前,

眼淚大顆大顆地滾落,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沈清歡的眼淚決堤般洶涌而出。

她緊緊抱著女兒,在這個充斥著房東惡毒謾罵、女兒高燒驚懼和沉重債務的冰冷絕望午后,

母女倆的哭聲交織在一起,成了枕水巷深處最令人心碎無助的悲鳴。第四章:緝夢成癮,

記憶生霜張德貴罵罵咧咧地走了,留下滿室狼藉、一地冰冷和令人窒息的屈辱。

沈清歡抱著昏昏沉沉、被驚嚇和高燒雙重折磨得幾乎脫力的云棠回到里屋的小床上。

小小的身體蜷縮著,像一只受驚的蝦米。沈清歡用溫水浸濕毛巾,

一遍遍擦拭女兒滾燙的額頭、手心、腳心,試圖用最原始的方法為她降溫。

喂她喝下加了林阿婆給的枇杷膏的溫水,那清甜微苦的味道似乎安撫了云棠緊繃的神經,

她終于沉沉睡去,只是眉頭依舊緊鎖,小小的胸脯急促起伏。直到云棠的呼吸稍微平穩(wěn)些,

沈清歡才拖著灌了鉛般沉重的雙腿,如同行尸走肉般回到前鋪收拾殘局。

破碎的茶盞、潑灑的茶水、歪倒的椅子……每收拾一處,都像是在擦拭心上的傷口。

她撿起掉在地上的抹布,

地落在柜臺一角——那里靜靜躺著昨夜從木匣中取出、她后來隨手放在柜臺上的那塊舊絹帛,

以及旁邊那張云棠剛剛用來擦水漬、此刻被茶水浸濕了一角、變得皺巴巴軟塌塌的蠟筆畫。

畫紙上,云棠用稚嫩的筆觸畫了三個小人手拉手站在彩虹橋上。此刻,被茶水浸濕的地方,

恰好是那個“爸爸”小人站的位置。奇妙的是,那濕痕暈染開來,并未完全破壞畫面,

反而讓“爸爸”小人周圍的水波紋路顯得更加清晰、立體,

甚至隱隱透出一種……流動的生命感?仿佛那橋下的水真的在流淌。

沈清歡的心莫名地跳快了一拍,一絲難以言喻的悸動劃過。她拿起那塊舊絹帛,

指尖再次觸碰到那冰涼細膩又帶著某種奇異韌性的質感。

昨夜那神奇的金光和穿越般的幻境經歷,木匣上“緝夢補缺,圓月當心”、“夢圓一隙,

憶失一隅”的冰冷警句,以及賬本背后母親那句“以血為契,憶為償”的遺言,

如同冰冷的潮水般再次涌回腦海,帶著宿命般的沉重。“清歡丫頭,還沒收拾好?唉,

這遭瘟的張扒皮……”陳阿公的聲音帶著濃濃的擔憂從門口傳來。

他大概是聽到了剛才的吵鬧,不放心地過來看看。

看到鋪子里的狼藉和沈清歡蒼白憔悴、雙目紅腫如同核桃的臉色,老人重重嘆了口氣,

搖搖頭,布滿皺紋的臉上寫滿了心疼和憤怒。他的目光隨即落在沈清歡手里的絹帛上,

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異樣?!鞍?,這糟心事鬧的……”陳阿公走進來,

習慣性地想幫忙扶起倒地的椅子,目光卻被沈清歡手中的絹帛牢牢吸引。他放下手里的東西,

湊近了些,神情變得異常專注,甚至帶著一絲敬畏。

他從口袋里摸出一個老舊的、銅框已經發(fā)黑、鏡片布滿劃痕的放大鏡,

對著絹帛上那朵被“補全”的并蒂蓮仔細看了起來,

尤其盯著那花瓣的針腳部分和那滴如同晨露般晶瑩的水珠。

“這針腳……這走線的習慣……這露珠的捻針法……”陳阿公喃喃自語,眉頭越皺越緊,

拿著放大鏡的手微微顫抖,“怪了,真是怪了!這針腳,這花瓣收尾時回針藏線的細微習慣,

這表現(xiàn)水珠光澤的捻絲分色……和你娘當年繡那幅‘百鳥朝鳳’嫁妝屏風時一模一樣!

分毫不差!簡直……簡直像是她剛繡上去的!”他猛地抬起頭,

眼神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疑和一種面對未知的惶恐,“這帕子……清歡,

你到底從哪里得來的?這……這不對勁!”沈清歡的手猛地一抖,

那塊輕飄飄卻仿佛重若千鈞的絹帛竟從她指間滑落,飄然掉在了地上。她慌忙彎腰去撿,

就在指尖即將觸到絹帛的瞬間,她的動作僵住了,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大?。?/p>

只見那絹帛中央,原本因為淚水暈染而模糊不清、甚至缺失了一部分花瓣的并蒂蓮圖案,

此刻在昏暗的光線下,竟顯得比昨夜更加清晰、更加完整!不僅花瓣舒展飽滿,脈絡分明,

連那滴“露珠”都仿佛在微微滾動,折射著窗外透進來的微弱天光,

散發(fā)出一種近乎妖異的鮮活感!那栩栩如生的模樣,絕非歷經滄桑的舊物,

倒像是……像是剛剛才從繡繃上取下來的一般!與她記憶中母親巔峰時期的繡品毫無二致!

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間從沈清歡的腳底直沖頭頂,讓她如墜冰窟!

昨夜木匣上那兩行警告——“夢圓一隙,憶失一隅”——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她的脖頸,

在她耳邊嘶嘶作響!母親賬本背后的遺言“憶為償”更是如同喪鐘敲響!代價!

這就是緝夢術的代價!用自己最珍貴的記憶,去修補別人的遺憾!“我……我昨兒夜里,

好像夢見你娘了?!标惏⒐穆曇魩е唤z猶豫和困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放下放大鏡,布滿老繭和疤痕的手無意識地搓著,眼神飄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似乎在努力捕捉著夢境中模糊的片段?!皦衾镱^霧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就聽見她嘆氣,

聲音很遠,跟我說了句話……怪瘆人的,醒來心口還怦怦跳?!薄笆裁丛??

”沈清歡的聲音干澀得厲害,如同砂紙摩擦,

她緊緊攥著那塊變得“嶄新”卻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絹帛,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幾乎要將它捏碎?!八f……”陳阿公皺著眉,努力復述著,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她說,‘阿公啊,你告訴小歡,那緝夢術……是能補回點念想,給人一點慰藉,

可天下沒有白撿的便宜,是要付出大代價的’?!薄按鷥r?什么代價?

”沈清歡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幾乎要破腔而出。“她說……”陳阿公頓了頓,

渾濁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絲深切的惋惜和恐懼,“她說,每補全一個夢,圓上一段遺憾,

施術的人……就得從自個兒的記憶里,生生剜掉一塊!

拿自個兒最珍貴的東西去填那個補上的窟窿!而且……”他的聲音壓得更低,

帶著神秘和警告,“剜掉的,往往是你最不想忘、也以為絕不會忘的東西!

”他重重嘆了口氣,滿是皺紋的臉上帶著后怕,

仿佛親歷了那恐怖的遺忘:“她還說……她當年就是用這法子,

強撐著補了一個關于你爹沈硯的夢,

想弄明白他臨死前到底想說什么……結果……結果醒來后,

就把她最拿手、也是最愛吃的……桂花糕是怎么做的,給忘得一干二凈了!連糖放多少,

糯米粉和粘米粉怎么配比,蒸的火候時辰,全忘了!再也想不起來了!

就像……就像那部分腦子被人生生挖走了一樣!”陳阿公的描述帶著強烈的畫面感,

讓沈清歡不寒而栗。轟——!沈清歡只覺得腦子里像是有什么東西炸開了!

陳阿公的話如同驚雷,徹底劈開了她連日來的疑惑和僥幸!

她猛地伸手摸向頸間那枚冰涼的“雙生桂葉”鎖!

鎖芯深處那兩行微雕小字仿佛帶著灼人的詛咒之力,

清晰地烙印在她的指尖和靈魂深處:“以心為爐,以憶為薪。緝夢補缺,圓月當心?!薄叭唬?/p>

夢圓一隙,憶失一隅。慎之,慎之!”“阿公……我……”沈清歡張了張嘴,想說什么,

卻覺得喉嚨被一只無形冰冷的手死死扼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

瞬間將她淹沒。代價!這就是血淋淋的代價!用自己最珍貴的記憶,去修補別人的遺憾!

那昨夜她窺見母親往事,絹帛變得“嶄新”,她付出了什么?今早她……“阿歡媽媽!

”云棠不知何時醒了,揉著眼睛從里屋搖搖晃晃地走出來,小手緊緊攥著沈清歡的衣角,

仰著小臉,大眼睛里沒有了平日的懵懂,取而代之的是清晰的擔憂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

“你最近……是不是總忘事呀?像……像林阿婆有時候忘了鹽罐子放哪兒一樣?

”孩子的直覺敏銳得驚人,她似乎感應到了母親身上某種重要的東西正在流失。

沈清歡艱難地低下頭,如同被宣判的囚徒,看著女兒。

云棠掰著小小的、還有些發(fā)燙的手指頭,認真地、一件件地數著,每數一件,

沈清歡的心就沉下去一分:“昨天……你說要給我買林阿婆新畫的小金魚糖畫,

說小金魚會吐泡泡。結果回來的時候,手上只拿著藥……我問小金魚呢?你看著我,

眼睛空空的,說‘什么小金魚?’……”“前天……你說要教我繡一朵小梅花,

給我的新書包上,說繡好了就帶我去看真梅花。結果你坐在那里,拿著針線發(fā)呆了好久好久,

我叫你你也不應,最后說‘小棠,媽媽今天有點累,改天吧’……”她的小嘴微微撅起,

帶著委屈和被遺忘的失落。“還有大前天……你說要帶我去河邊看新來的白鷺,

說它們飛起來像仙鶴。結果走到半路,你看著河水,站了好久好久,我叫了你好幾聲。

你轉過頭,眼神好陌生,問我‘小棠,我們……要去哪里?’”云棠的聲音帶著哭腔,

“媽媽,你忘了……你忘了要帶小棠去看白鷺……”孩子每數落一件“遺忘”,

就像一把冰冷鋒利的小刀,在沈清歡的心上狠狠剜下一塊肉。她的臉色越來越白,

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云棠說的這些事……有些她似乎有模糊的、如同隔著一層毛玻璃般的印象,

有些……比如關于河邊白鷺的記憶,她竟然真的如同被橡皮擦徹底擦過,一片空白!

只剩下模糊的出門印象和女兒此刻委屈的控訴!尤其是“小金魚糖畫”和“白鷺”,

她竟毫無印象!遺忘,不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冰冷殘酷的現(xiàn)實,血淋淋地擺在她面前。

她忘了對女兒的承諾,忘了那些微小卻珍貴的約定!

“小棠……”沈清歡的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和深入骨髓的恐懼,

她勉強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蹲下身平視著女兒,試圖抓住些什么,

證明自己并非一無所有,“幫媽媽……幫媽媽去里屋,把那個藍色硬殼的舊相冊找出來,

好不好?就是放在衣柜頂上的那個。

媽媽……媽媽想看看……看看媽媽以前……是什么樣子的。

”她想用照片來錨定那些正在流失的記憶。云棠乖巧地點點頭,轉身跑進里屋。不一會兒,

硬殼的、封面是深藍色人造革、邊角磨損得露出白色紙板、積著一層薄灰的舊相冊跑了出來。

沈清歡顫抖著手,如同打開潘多拉魔盒般,翻開了相冊。一頁頁泛黃的舊照片,

如同時光的碎片,帶著陳舊的溫暖氣息:有她七八歲時穿著大紅碎花棉襖、戴著虎頭帽,

在雪地里堆雪人笑得見牙不見眼的新年照;有她十四五歲時,圍著洗得發(fā)白的藍布圍裙,

跟在笑容滿面的林阿婆身邊笨手笨腳學包粽子,

只留下一個忙碌背影的照片;有她高中畢業(yè)時,穿著洗得發(fā)黃的白襯衫藍裙子,

站在爬滿藤蔓的學校門口,

笑容青澀而明亮、對未來充滿憧憬的單人照……記憶隨著照片一點點回流,帶著酸澀的暖意,

暫時驅散了心頭的寒意。然而,當她帶著一絲希冀翻到最后一頁時,目光驟然凝固!

渾身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凍結!那是一張她完全沒有印象的照片!照片明顯是抓拍的,

背景有些模糊,像是在某個公園的草地上,陽光很好。照片里,

她穿著一條洗得發(fā)白、印著小雛菊的碎花連衣裙,笑得眉眼彎彎,

頭親昵地靠在一個穿著半舊灰色工裝布短褂的年輕男人肩膀上!那男人身形挺拔,面容清俊,

嘴角噙著一抹溫柔而寵溺的笑意,眼神專注地看著鏡頭。而他懷里,

小心翼翼地抱著一個裹在粉色碎花棉布襁褓里的嬰兒。襁褓微微散開一角,

露出嬰兒粉嫩的小臉、稀疏的胎發(fā)和一只攥著小拳頭的手——那張小臉,

和云棠嬰兒時期的照片,幾乎一模一樣!照片右下角,

用圓珠筆寫著一個小小的日期和一個名字:“云棠百天。周硯。

”“媽媽……”云棠踮著腳尖,小手指著照片里那個抱著嬰兒、笑容溫暖的年輕男人,

聲音里充滿了巨大的好奇和一種源自血脈深處的、天然的親近感,

“這個……這個抱著小娃娃的叔叔是誰呀?他……他好像……在對著小棠笑?

他抱的是小棠嗎?”沈清歡的呼吸瞬間停滯!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她死死盯著照片上那張年輕、英俊、帶著初為人父的溫柔與喜悅的臉龐——周硯!

云棠的親生父親!那個在她人生最灰暗無助時出現(xiàn),給了她短暫溫暖和依靠,

又在她懷孕后如同人間蒸發(fā)般消失無蹤的男人!那個名字,

那段被刻意塵封、帶著巨大傷痛和背叛的往事!她怎么會……怎么會忘了這張照片?!

……曾被她深深刻在心底、后來又用盡全力想要抹去、卻在此刻以如此鮮活方式重現(xiàn)的身影?

!這遺忘,是緝夢術的代價?還是她潛意識里最深的自我保護?

巨大的沖擊讓她眼前陣陣發(fā)黑,天旋地轉,幾乎站立不穩(wěn)。相冊從無力的手中滑落,

“啪”地一聲砸在冰冷的地磚上,濺起微塵。第五章:雙生桂鎖,

舊愛重逢(上)照片帶來的沖擊如同海嘯,將沈清歡徹底淹沒。她癱坐在冰冷的地磚上,

背靠著同樣冰涼的柜臺腿,仿佛被抽走了所有骨頭。

照片上周硯那張年輕、溫柔、充滿希望的臉,

和她記憶中最后那個冷漠、疏離、決絕離開的背影,反復交織撕扯,幾乎要將她的理智撕裂。

遺忘的恐懼、對緝夢術的驚悚、對過往傷痛的撕扯,以及云棠那充滿困惑和隱隱期待的眼神,

形成一股毀滅性的漩渦,將她死死困在其中。

云棠被母親蒼白的臉色和無聲滑落的淚水嚇壞了,小手緊緊抓著她的胳膊,

帶著哭腔一遍遍喊著“媽媽”,聲音在空曠寂靜的鋪子里顯得格外無助。不知過了多久,

窗外的天色徹底暗沉下來,暮色四合。花箋鋪里沒有開燈,

只有巷子口昏黃的路燈光線透過門縫和窗欞的縫隙,在地上投下幾道斑駁扭曲的光影,

如同鬼魅的爪牙。沈清歡像是被遺棄在時間長河中的孤魂,眼神空洞地望著虛空,

只有云棠帶著哭腔的呼喚偶爾將她拉回冰冷的現(xiàn)實?!扒鍤g丫頭?清歡!你沒事吧?

小棠別哭,阿公在呢!”陳阿公焦急的聲音再次從門口傳來,伴隨著急促的腳步聲。

他顯然是去而復返,看到這情景嚇了一跳,連忙蹲下身扶起渾身冰涼、如同木偶般的沈清歡。

老人布滿老繭的手溫暖而有力,帶著一種令人安心的沉穩(wěn)?!斑@是怎么了?臉色這么難看?

是不是小棠……”他看向哭得小臉通紅的云棠?!鞍⒐鄙蚯鍤g的聲音嘶啞得厲害,

仿佛破舊的風箱,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沫般的痛楚。

她渙散的目光艱難地聚焦在陳阿公擔憂的臉上,一個名字如同淬毒的匕首,

從她干澀的唇間艱難地吐出:“周硯……他……他后來……去了哪里?您……您知道嗎?

”這個名字,她以為早已埋葬,此刻卻帶著血肉被重新挖開的劇痛。

她甚至不記得自己多久沒有提起過這個名字了。遺忘?不,這更像是被強行封印。

緝夢術修補了母親的遺憾(那方變得“嶄新”的帕子),

代價是……她關于周硯最溫暖的一段記憶(這張百日照)?這個念頭讓她不寒而栗。

陳阿公顯然沒想到她會突然問起這個塵封多年、幾乎成為禁忌的名字,整個人都愣住了。

布滿皺紋的臉上掠過一絲極其復雜的驚愕神色,有同情,有深深的無奈,

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欲言又止。他重重嘆了口氣,扶著沈清歡在旁邊的竹椅上坐下,

又摸了摸云棠的頭以示安撫,壓低聲音,

語氣充滿了難以言說的沉重:“阿歡啊……你……你怎么突然想起問這個?那個人……唉,

都過去這么多年了。他當年……”“阿公!”沈清歡猛地抓住陳阿公布滿老繭和傷痕的手,

力道大得驚人,指甲幾乎嵌進老人粗糙的皮肉里。她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亮得嚇人,

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執(zhí)著和瘋狂,仿佛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求您……告訴我!

他最后……最后去了哪里?我只想知道……他最后去了哪里!是不是……真的去了上海?

”她必須知道!那張照片的出現(xiàn),那段被遺忘的記憶碎片,像一根毒刺深深扎在她心里。

她需要知道那個答案,

那個她曾經以為自己已經不在乎、此刻卻如同火山般在心底爆發(fā)的答案!

這答案或許關乎云棠,或許關乎她遺失的記憶,甚至關乎那神秘的緝夢術!

陳阿公看著沈清歡眼中深切的痛苦、混亂和那份不容置疑的哀求,沉默了半晌,

花白的眉毛緊緊擰在一起。他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掙扎,最終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避開云棠懵懂的目光,用更低、更沉的聲音說道:“罷了罷了……都是命啊。當年的事,

你娘也……唉!”他重重地嘆了口氣,滿是皺紋的臉上帶著后怕和一種揭開瘡疤的痛楚,

“周硯那小子……他當年離開枕水,根本就不是像他留信說的那樣去上海發(fā)財!

他……他是去了鎮(zhèn)子東頭,老吳頭的那個修船廠!就在碼頭邊上!他走投無路,

去那里當學徒,扛木頭,刷桐油……干了有好一陣子!我……我親眼看見過他在河邊刷船底,

一身臭汗,瘦得脫了形……”修船廠?!周硯沒有遠走高飛?他一直就在枕水?

就在離她這么近的地方?!

就在她為了生計奔波、為了云棠的病焦頭爛額、以為他早已消失在茫茫人海的時候,

他竟然就在幾里之外的河灘上?!這個突如其來的、打敗性的信息如同萬鈞重錘,

狠狠砸在沈清歡的心上!

謬、被欺騙的憤怒、巨大的委屈、還有一絲連她自己都不敢深究的……微弱的、荒謬的希冀?

各種情緒如同沸騰的巖漿在她胸腔里翻滾沖撞,幾乎要將她焚燒殆盡!

“媽媽……”云棠怯生生地依偎過來,小手輕輕碰了碰沈清歡冰涼的臉頰,

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叔叔……叔叔在修船廠嗎?我們……去找他好不好?

小棠想看看……修船是什么樣子……是不是像阿公那樣敲敲打打?”孩子懵懂的話語,

像一根引線,瞬間點燃了沈清歡心中那團混亂的、壓抑到極致的火焰。去找他!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就如同瘋狂滋長的藤蔓,瞬間攫住了她所有的理智!她要找到他!

就在今晚!現(xiàn)在!她要當面問問他!為什么?!為什么在她最需要他的時候消失不見?!

為什么拋下她和未出世的孩子?!那張照片上的溫柔和喜悅,難道都是假的嗎?!

他知不知道云棠的?。?!知不知道她們這些年是怎么過來的?!他就在枕水!他怎么能?!

幾乎沒有任何猶豫,沈清歡猛地站起身,身體因為激動、虛弱和憤怒而劇烈地晃了一下。

她一把抓起掉在地上的相冊,抽出那張讓她心碎又困惑的百日照,緊緊攥在手心,

仿佛那是她討伐的檄文和唯一的證據。然后,

她彎腰抱起同樣茫然無措、被母親身上迸發(fā)出的強烈情緒嚇到的云棠,

對著陳阿公只說了一句:“阿公,麻煩您幫我看下鋪子!

”便頭也不回地、如同離弦之箭般沖進了暮色沉沉、寒意刺骨的枕水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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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25-08-15 23:18: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