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診室的燈光慘白刺眼，消毒水的味道濃得嗆人。醫(yī)生給我處理了額角的撞傷和手臂的擦傷，問題不大，輕微腦震蕩，需要觀察。夏鳶手臂的挫傷和淤青比較嚴(yán)重，醫(yī)生開了藥膏和消炎藥，叮囑她近期不能用力。
警察做完筆錄離開了。那輛肇事越野車是套牌，現(xiàn)場沒留下太多線索，案子暫時懸著。但我和夏鳶都心知肚明，是誰干的。
深夜的醫(yī)院走廊，空蕩而寂靜。我和夏鳶并排坐在冰冷的塑料長椅上，中間隔著一個人的距離。沉默像一塊巨石，壓得人喘不過氣。她低著頭，用沒受傷的手輕輕按著另一只手臂上厚厚的紗布，臉色依舊蒼白。
我靠在冰冷的椅背上，閉著眼。額角的傷口一跳一跳地疼，但更疼的是腦子里那些翻江倒海的東西。廢棄工地旁她撲出來的身影，棒球棍砸向她的瞬間，她手臂上那片刺目的青紫…還有她最后看我時，那充滿哀傷和疲憊的眼神。
五年。我恨了那么久，報復(fù)得那么狠。我以為恨是支撐我走下去的唯一動力?？僧?dāng)她真的用身體擋在我面前，替我承受那致命一擊時，支撐我的東西，轟然倒塌了。剩下的，是廢墟，是空洞，是比恨更磨人的茫然和一種…滅頂?shù)钠v。
“你…一直跟著我？”我睜開眼，聲音干澀得厲害，打破了死寂。目光落在她低垂的側(cè)臉上。
夏鳶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沒有抬頭，只是更用力地按了按手臂的紗布，指尖微微顫抖。過了好幾秒，她才極輕地“嗯”了一聲。
“從什么時候？”
“…從你搬出去那天?！彼穆曇艉艿?，帶著濃重的鼻音，“我怕…怕宋硯舟他…他那種人，什么事都做得出來…”她頓了頓，聲音更低了，“也怕…怕你自己…”
怕我自己？怕我繼續(xù)報復(fù)，怕我在那條毀滅的路上越走越遠，最終也毀了自己？還是怕我…想不開？
一股酸澀猛地沖上鼻腔。我別開臉，看向走廊盡頭幽深的黑暗。喉嚨里像堵著一團浸了水的棉花。
“值得嗎？”我問，聲音嘶啞，“為了我這種人?！?/p>
夏鳶猛地抬起頭。燈光下，她的眼睛紅腫，但眼神卻異常執(zhí)拗地看著我，帶著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認(rèn)真?！澳悴皇恰@種人’！”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哭腔，“江嶼！你從來都不是！是我…是我把你逼成這樣的！”
她的淚水毫無預(yù)兆地洶涌而出，順著蒼白的臉頰滾滾落下。
“是我先背叛了你！是我鬼迷心竅！是我覺得你不夠關(guān)心我…覺得日子太苦…是我貪圖那一點點虛榮和溫暖…”她哽咽著，語無倫次，每一個字都像在泣血，“是我活該！我跪著求你是我活該！我拿刀割自己也是我活該！可我不后悔擋在你前面！江嶼！如果再來一次，我還會撲出去！我寧愿那棍子砸在我身上！我寧愿死的是我！我也不要看著你…看著你變成那個…只想著毀滅的陌生人！我不要！”
她哭得渾身顫抖，像個做錯了事卻無能為力的孩子，所有的偽裝和堅強在這一刻徹底崩潰。壓抑了太久的痛苦、悔恨、恐懼和那份深埋心底、從未熄滅的愛意，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而出。
“我錯了…江嶼…我真的知道錯了…這五年…每一天都在后悔…我不求你原諒…我只求你別再恨了…別再為了恨…把自己也搭進去…”她泣不成聲，身體因為巨大的情緒波動而搖搖欲墜。
看著她哭得撕心裂肺的樣子，聽著她字字泣血的懺悔，看著她手臂上為我擋下的傷…我胸口那片冰冷的廢墟里，似乎有什么東西，被這滾燙的淚水沖刷著，開始松動、融化。
五年。我恨她的背叛，恨她的“變心”。可我卻忘了，最初的最初，是我自己，把她一點點推開的。是我在生活的重壓下，只顧著埋頭往前沖，吝嗇于一句關(guān)心，忽略了她眼底的期待和失望。是我，用自以為是的“奮斗”，親手在她心上劃下第一道傷痕。
宋硯舟的出現(xiàn)，不過是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我，先弄丟了她。
巨大的疲憊感如同潮水般將我徹底淹沒。恨了那么久，報復(fù)了那么久，像個瘋子一樣追逐著毀滅的快感。可最終，除了滿身傷痕和一片狼藉，我還得到了什么？
我慢慢地、慢慢地伸出手。指尖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輕輕地，碰觸到她手臂上那厚厚的紗布邊緣。溫?zé)岬臏I水滴落在我的手背上，燙得驚人。
夏鳶的哭泣聲猛地頓住，她難以置信地抬起頭，淚眼朦朧地看著我碰觸她傷處的手。
“還疼嗎？”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沙啞，卻帶著一種久違的、連自己都陌生的干澀溫柔。
夏鳶的眼淚流得更兇了，她拼命搖頭，又用力點頭，像個委屈壞了的孩子。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醫(yī)院冰冷的空氣帶著消毒水的味道涌入肺腑。然后，我做了一個連自己都沒想到的動作。
我伸出手臂，很輕、很輕地，環(huán)住了她顫抖的肩膀。
她的身體瞬間僵硬，隨即爆發(fā)出更劇烈的顫抖和壓抑的嗚咽。她像是終于找到了依靠，將臉深深埋進我的肩膀，滾燙的淚水迅速浸濕了我單薄的病號服。
“對不起…”我聽到自己沙啞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輕得像嘆息，卻重得如同誓言，“…夏鳶。對不起?！?/p>
為我的忽視，為我的冷漠，為我的瘋狂…也為這遲來的醒悟。
為所有的一切。
對不起。
肩頭的布料被她的淚水浸透，溫?zé)岬臐褚馔高^布料，熨帖著我冰冷了太久的心臟。一種混雜著劇痛、疲憊、以及劫后余生的鈍重感，沉甸甸地壓了下來。
恨意燃燒殆盡，留下的，是焦黑的灰燼，也是…新生的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