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夏鳶戀愛五年，從沒送過她一件像樣的禮物。
她生日那天，我攥著攢了三個月的三百塊，卻撞見她從豪車上下來，口紅暈在嘴角。
我笑了，沒吵沒鬧，轉(zhuǎn)頭開始精心設(shè)計那個開保時捷的男人。
夏鳶跪在暴雨里求我停手，我甩開她：“心疼了？”
“江嶼，下班了沒？今天…能早點回來嗎？”
夏鳶的聲音從手機那頭傳來，裹著一層小心翼翼的期待，像羽毛，輕輕撓著，又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干澀。五年了，這聲音我熟得不能再熟，連她呼吸頻率變了都能聽出來。
我盯著電腦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碼，右下角的時間顯示19:48。辦公室里只剩下主機風(fēng)扇低沉的嗡鳴和頭頂慘白的日光燈管。我揉了揉發(fā)脹的太陽穴，指尖殘留著廉價香煙的味道。
“快了，還有幾個bug要清。”我的聲音有點啞，是熬夜熬的，也可能是煙抽多了，“你先吃，別等我?！?/p>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很短，但足夠讓我想象出她微微抿起的嘴唇，和那雙漂亮眼睛里一閃而過的黯淡?！啊裉焓俏疑?，江嶼?！彼穆曇舻土讼氯?，像被什么東西壓著。
我敲鍵盤的手指頓了一下。操。真忘了。
一股煩躁猛地頂了上來，不是對她，是對我自己，對這個永遠在和時間賽跑、卻永遠跑不贏的操蛋生活?！啊?。我盡快。” 我干巴巴地補充了一句，試圖挽救點氣氛，“給你帶了…驚喜?！?/p>
“驚喜？”夏鳶的聲音亮了一瞬，隨即又帶上了那種習(xí)慣性的、安撫式的柔軟，“好，那我等你回來吃蛋糕。路上小心?！?/p>
掛了電話，那句“驚喜”像塊燒紅的烙鐵燙在我心上。我煩躁地抓了把頭發(fā)，從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口袋里摸出錢包。里面薄薄的幾張紙幣，最大面額是五十，還有幾張十塊和五塊，硬邦邦地硌著手指。最里面夾層，躺著三張嶄新的、帶著銀行封條痕跡的百元大鈔。三百塊。我攥著方向盤，指節(jié)因為用力泛出青白，整整三個月的煙錢加午餐費省下來的。
三百塊，在這座城市能買什么驚喜？一條像樣的裙子？一頓像樣的西餐？還是一瓶能配得上她、而不是只擺在便利店貨架最底層的廉價香水？
手機屏幕又亮了，是房東催繳下季度房租的短信提醒，末尾那個刺眼的數(shù)字像根針，狠狠扎進我的神經(jīng)。電腦屏幕上那個頑固的bug還在跳，像在嘲笑我的無能。
五年了。夏鳶跟著我，從二十出頭熬到快二十七。最好的年華，全耗在了這間不到四十平米、墻壁開始泛黃脫皮的出租屋里。她那雙曾經(jīng)只彈鋼琴、畫水彩的手，現(xiàn)在洗菜做飯，指節(jié)偶爾會發(fā)紅。她很少抱怨，真的很少。她總是笑，笑著跟我說“沒事”、“不急”、“我們慢慢來”。
可我知道，有些東西在生銹。就像出租屋陽臺那扇關(guān)不嚴的推拉窗，風(fēng)一吹就哐當(dāng)哐當(dāng)響，再怎么修也只是勉強支撐。
電腦終于彈出“編譯成功”的提示。我猛地關(guān)上屏幕，抓起椅背上那件磨得起了毛邊的舊夾克套上。辦公室的冷氣瞬間被隔絕，夏夜黏膩悶熱的氣息撲面而來。
“驚喜”…我攥緊了口袋里那三張硬挺的百元鈔票，指腹反復(fù)摩挲著鈔票邊緣。三百塊，能買什么呢？我發(fā)動那輛除了喇叭不響哪兒都響的二手小破車，引擎發(fā)出老牛般的喘息，匯入晚高峰渾濁的車流。霓虹燈的光怪陸離透過骯臟的車窗玻璃打在臉上，變幻不定。
至少…買束花？或者，商場里那個她看了好幾次、打完折剛好三百塊的銀手鏈？我腦子里亂糟糟地盤算著，試圖用這些廉價的物質(zhì)符號，去填補那些被生活磨蝕掉的、看不見的縫隙。
車子拐進我們租住的那個老舊小區(qū)，路燈壞了大半，光線昏沉。我習(xí)慣性地把車停在靠近小區(qū)入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樹下，熄了火。剛推開車門，一道刺目的白光猛地從側(cè)前方射來，晃得我下意識瞇起了眼。
一輛線條流暢、通體漆黑的保時捷Panamera，像一頭優(yōu)雅而倨傲的黑色獵豹，悄無聲息地滑停在幾步開外的單元門正前方。那锃亮的車漆在昏暗中反射著路燈殘余的光，帶著一種與這個破敗小區(qū)格格不入的冰冷貴氣。
我的腳步釘在原地。
副駕駛的車門向上輕盈地旋開。一只踩著精致高跟鞋的腳探了出來，鞋跟細得像錐子，在坑洼的水泥地上點了一下。接著，是熟悉的、纖細的身影。
夏鳶。
她今天穿了那條我陪她在夜市砍價半天才買下的米白色連衣裙，裙擺隨著她下車的動作輕輕晃動。她扶著車門，微微彎著腰，似乎在跟駕駛座上的人說話?；椟S的光線勾勒出她柔和的側(cè)臉線條，嘴角彎著，是我很久沒見過的、帶著點羞澀和放松的笑意。
駕駛座的車窗緩緩降下一條縫。我看不清里面人的臉，只能隱約看到一個輪廓，穿著考究的西裝，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一只戴著腕表的手隨意地搭在方向盤上，那只表盤在幽暗的光線下反射著昂貴的冷光。
夏鳶直起身，朝車里揮了揮手。車窗升起，隔絕了內(nèi)外的世界。保時捷沒有立刻離開，低沉的引擎聲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種無聲的壓迫感。
她轉(zhuǎn)身，拎著一個印著某高級餐廳logo的精美紙袋，步履輕快地朝單元門走去。就在這時，一陣夜風(fēng)吹過，撩起了她頰邊的幾縷碎發(fā)?；椟S的光線下，她左側(cè)嘴角靠近唇線的地方，一小片暈開的、曖昧的紅色痕跡，像一枚被揉碎的花瓣，清晰地撞入我的視線。
口紅?；?。
我口袋里的手猛地攥緊，那三張百元鈔票的邊緣瞬間變得鋒利，深深嵌進我的掌心。冰冷的、堅硬的觸感，沿著手臂的神經(jīng)一路蔓延到心臟，然后在那里轟然炸開，變成一片荒蕪的、死寂的空白。
引擎的低吼聲終于響起，保時捷流暢地倒車、轉(zhuǎn)向，車尾燈劃出兩道猩紅的光弧，迅速消失在小區(qū)門口，留下嗆人的尾氣味。
夏鳶的身影已經(jīng)消失在單元門黑洞洞的樓道里。
我站在原地，槐樹的陰影完全吞噬了我?？诖锬侨賶K錢，像三塊燒紅的烙鐵，燙得我皮開肉綻。我慢慢松開緊握的拳頭，鈔票邊緣割出的細小傷口滲出一點血珠，很快被汗水洇開。
喉嚨里堵著一團又干又硬的東西，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動，每一下都帶著鈍痛，牽扯著四肢百骸。
我抬起頭，望向三樓那個熟悉的窗口。燈亮了，暖黃色的光暈透出來，像一個小小的、虛幻的港灣。
我扯了扯嘴角，無聲地笑了。臉上肌肉僵硬地牽動，那笑容一定比哭還難看。
沒吵。沒鬧。甚至感覺不到預(yù)想中的憤怒或者撕心裂肺。只有一種冰冷的、沉甸甸的東西，從腳底漫上來，一直淹到頭頂，把肺里的空氣都擠壓殆盡。
我轉(zhuǎn)身，沒有走向那棟散發(fā)著霉味的舊樓，沒有走向那盞溫暖的、虛假的燈。我拉開自己那輛破車的車門，重新坐了進去。劣質(zhì)皮革和灰塵混合的氣味充斥鼻腔。
鑰匙擰動，引擎發(fā)出一陣難聽的咳嗽后，重新活了過來。
車子駛出小區(qū)，匯入城市的車河。車窗外的流光溢彩飛速倒退，像一場光怪陸離的默劇。我漫無目的地開著，直到在一個僻靜的街角停下。
旁邊是一家24小時營業(yè)的便利店。慘白的燈光從玻璃門里透出來。我推門進去，冷氣激得皮膚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老板，來包煙?！蔽业穆曇羝届o得自己都覺得陌生，“最便宜的那種?！?/p>
老板是個禿頂?shù)闹心昴腥耍瑥氖謾C游戲里抬起頭，瞥了我一眼，懶洋洋地指了指柜臺角落一個落滿灰塵的牌子：“紅梅，七塊?！?/p>
我掏出那三張百元大鈔，抽出一張遞過去。嶄新的紅色票子，在便利店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扎眼，像是對我過去三個月所有克制和努力的最大嘲諷。
老板接過錢，在驗鈔機上隨意過了一下，拉開抽屜找零。硬幣碰撞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哐當(dāng)”，一包硬殼紅梅被丟在柜臺上。
我拿起煙，撕開包裝，抽出一根叼在嘴里。打火機咔噠一聲，橘紅色的火苗躥起，點燃了煙絲。辛辣的、劣質(zhì)的煙霧猛地灌入肺里，嗆得我劇烈地咳嗽起來，眼淚都咳出來了。
我扶著冰冷的玻璃柜臺，咳得撕心裂肺。胸腔里那股冰冷的沉甸甸的東西，似乎被這辛辣的煙霧攪動了一下，翻涌著，變成一種更尖銳、更黑暗的東西，在血液里無聲地沸騰。
口袋里的手機震動起來。屏幕上跳出夏鳶的名字。
我盯著那兩個字，任由它執(zhí)著地亮著，響著。直到屏幕暗下去。幾秒后，又再次亮起。
我深深吸了一口煙，劣質(zhì)的煙霧彌漫在口腔和鼻腔，帶著一種自虐般的苦澀。然后，我按下了關(guān)機鍵。
屏幕徹底黑了。
煙頭的紅光在黑暗中明明滅滅，映著我沒有任何表情的臉。窗外的城市依舊喧囂，車燈匯成流動的光河。一個念頭，清晰、冰冷、帶著毀滅的意味，在腦海中瘋狂滋長，迅速盤踞了所有的角落。
那個開保時捷的男人。那張看不清的臉。那只戴著昂貴腕表的手。
還有夏鳶嘴角暈開的那抹紅。
夠了。
我的“驚喜”送不出去了。但他們的“驚喜”，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