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曳的燭火將沈折淵臉上那瞬間掀起的驚濤駭浪映照得無比清晰。
驚愕、茫然、難以置信,以及那一閃而過的、如同冰層裂痕中透出的微光,全都凝固在他蒼白染血的小臉上。
他死死地盯著溫敘白,那雙枯井般的眼睛里翻涌著復(fù)雜的情緒,仿佛溫敘白不是一個抱著藥箱和食物包裹的同齡人,而是從古老牌位中走出的、帶著未知目的的幽魂。
溫敘白被那目光看得心頭發(fā)緊,掌心攥著的食物包裹邊緣被汗水浸得有些濡濕。
他強壓下喉嚨口的干澀和狂跳的心臟,向前挪了一小步,動作輕得如同怕驚飛燭火。
他沒有再說什么,只是默默地、在沈折淵依舊充滿警惕和茫然的注視下,緩緩地跪了下來。
冰冷堅硬的青石板地面瞬間將寒意傳遞到膝蓋,凍得他微微一哆嗦。
他跪在沈折淵面前,高度幾乎與對方平齊。這個動作似乎出乎了沈折淵的意料,他眼中的警惕更深,身體下意識地想要后縮,但長期的跪姿帶來的僵硬和疼痛讓他只是極其輕微地晃動了一下。
溫敘白沒有理會對方的戒備,他將那個沉甸甸的小藥箱輕輕放在兩人之間的地面上,發(fā)出輕微的“咔噠”聲。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解開手中那個被體溫焐熱的餐巾紙包裹。隨著雪白紙巾的展開,里面包裹著的、依舊帶著些許溫?zé)釟庀⒌氖澄锉┞对诨璋祿u曳的燭光下:深褐色醬汁浸潤的牛排肉塊散發(fā)出誘人的油脂香氣,翠綠的蘆筍保持著水潤的光澤,細膩的土豆泥球微微塌陷,軟糯的胡蘿卜丁泛著溫暖的橙紅色……食物的香氣在祠堂冰冷、充斥著香灰和霉味的空氣中彌漫開來,形成一種奇異的、帶著生命力的暖流。
這股突如其來的、屬于人間煙火的氣息,似乎讓沈折淵更加茫然和無所適從。
他空洞的目光下意識地落在那些食物上,喉嚨極其輕微地滾動了一下,但隨即又迅速移開,重新死死地盯著溫敘白,仿佛在確認這是否是某種新的、更加殘酷的戲弄。
溫敘白沒有急著遞出食物。他深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一些,盡管尾音依舊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
他看著沈折淵額頭上那片在昏暗光線下依舊刺目的、凝固著暗紅血污的傷口,輕聲問道,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心尖上擠出來的:
“你……疼不疼?”
聲音很輕,輕得幾乎要被蠟燭燃燒的噼啪聲蓋過,卻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沈折淵死寂的心湖里,再次激蕩起一圈更大的漣漪。
疼?
這個字眼,如同一個遙遠的、早已被遺忘的符號,帶著陌生而尖銳的刺痛感,狠狠地扎進了沈折淵麻木的神經(jīng)。
疼?當(dāng)然疼。
額頭上傷口火辣辣地抽痛,被沈折言踹過的腰側(cè)鈍痛難忍,膝蓋跪在冰冷堅硬的石板上早已麻木僵硬,饑餓像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著他的胃……
可是,疼有用嗎?喊出來有用嗎?只會招來更肆意的嘲笑和更殘酷的懲罰。在這個地方,疼是最無用的奢侈品,是懦弱的代名詞。
他緊抿著毫無血色的薄唇,沒有回答。
只是那雙空洞的眼睛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碎裂開來,露出底下更深的、難以言喻的荒涼。
他重新垂下眼瞼,長長的睫毛如同受傷蝶翼般劇烈地顫抖了幾下,遮住了眼中翻涌的情緒,重新將自己封閉進那層厚厚的、名為麻木的盔甲里。
只有那微微顫抖的、緊握成拳放在膝蓋上的小手,泄露了他內(nèi)心并非毫無波瀾。
溫敘白看著沈折淵重新垂下的眼簾和微微顫抖的睫毛,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揪了一下。他不再追問。
沉默地打開了地上的小藥箱。里面東西不多:一小瓶棕色的消毒藥水,一小卷潔白的紗布,幾根獨立包裝的棉簽,還有一小盒消炎藥膏。藥箱里也散發(fā)著一股淡淡的、冰冷的消毒水氣味。
他拿起一根棉簽,動作有些笨拙地撕開包裝。然后,小心翼翼地擰開那瓶棕色消毒水的瓶蓋。
一股更加濃烈刺鼻的氣味瞬間彌漫開來。溫敘白的手指因為緊張而有些顫抖,他深吸一口氣,用棉簽蘸取了少量棕色的藥水。
“可能會有點……刺?!彼÷暤靥嵝阎曇魩е敢夂鸵唤z不易察覺的緊張。
然后,他屏住呼吸,身體微微前傾,拿著蘸了藥水的棉簽,極其緩慢地、帶著十二萬分的小心,朝著沈折淵額頭上那片猙獰的傷口邊緣,輕輕地點觸過去。
就在冰冷的、帶著強烈刺激性氣味的棉簽即將觸碰到皮膚邊緣的瞬間——
沈折淵的身體猛地向后一仰!那是一種刻入骨髓的、對疼痛和未知觸碰的恐懼本能!
動作幅度之大,牽扯到腰側(cè)的傷處,讓他發(fā)出一聲壓抑不住的、極其輕微的抽氣聲。
他猛地抬起頭,那雙剛剛垂下的眼睛里瞬間充滿了如同受驚野獸般的警惕、抗拒和一絲……被刺痛激起的、原始的憤怒。
溫敘白的手僵在半空,棉簽上的棕色藥水因為晃動滴落了一滴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發(fā)出微不可聞的“嗒”聲。
他看著沈折淵眼中那毫不掩飾的抗拒和驚懼,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他明白了。
這種抗拒,并非針對他,而是針對所有可能帶來疼痛的接觸,是無數(shù)次傷害后形成的、堅不可摧的防御本能。
“別怕……”溫敘白的聲音放得更輕,帶著一種近乎哄勸的柔軟,盡管他自己的聲音也在發(fā)顫,“很快就好……不清理,會……會爛掉的……” 他努力回憶著媽媽以前哄他上藥時的話,盡管此刻聽起來蒼白無力。
他保持著那個拿著棉簽、前傾的姿勢,沒有再貿(mào)然靠近,只是用那雙同樣盛滿了緊張和擔(dān)憂的眼睛,靜靜地看著沈折淵,帶著一種無聲的堅持和笨拙的善意,耐心地等待著。
時間在搖曳的燭光和冰冷的空氣中緩慢流淌。祠堂里只剩下兩人壓抑的呼吸聲和蠟燭燃燒的細微聲響。
沈折淵眼中的驚懼和抗拒,在溫敘白那無聲的、固執(zhí)的注視下,如同堅冰在微弱的暖意前,極其緩慢地、一點點地融化、松動。
那層厚厚的、名為麻木的盔甲,似乎被撬開了一道微小的縫隙。
他看著溫敘白手中那根小小的、蘸著刺鼻藥水的棉簽,又看著對方眼中那純粹的、不摻雜任何嘲弄或惡意的擔(dān)憂……一種極其陌生的、近乎荒謬的感覺,如同細小的電流,微弱地劃過他冰冷死寂的心湖。
最終,那緊繃的身體極其細微地、幾乎難以察覺地松懈了一絲。
他沒有再后退,只是重新垂下了眼簾,長長的睫毛如同受傷的蝶翼般劇烈地顫抖著,暴露了他內(nèi)心的掙扎和妥協(xié)。緊握的拳頭也微微松開了一些。
溫敘白捕捉到了這細微的變化。他不再猶豫,動作比之前更加輕柔、更加小心翼翼,屏住呼吸,再次將蘸著藥水的棉簽,輕輕地、極其快速地、點觸在傷口邊緣凝固的血痂和污垢上。
“嘶……”
冰冷的藥水和隨之而來的、強烈的刺痛感讓沈折淵的身體再次本能地繃緊,喉嚨里溢出一聲壓抑不住的、短促的抽氣聲。
他的手指死死摳住了身下冰冷堅硬的青石板邊緣,指節(jié)用力到發(fā)白。但他沒有再躲閃,只是死死地咬住了下唇,將那聲痛呼硬生生咽了回去,留下一個深深的、帶著血痕的牙印。
溫敘白的心也跟著揪緊。
他動作極快,卻又無比專注,用棉簽小心地清理著傷口周圍的污垢和凝固的血塊。
棕色藥水接觸到傷口,泛起細小的白色泡沫,帶來更強烈的刺痛。
沈折淵的身體在每一次觸碰下都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但他始終強忍著,沒有發(fā)出聲音,只有額頭上瞬間沁出的冷汗混合著未干的藥水,順著蒼白的臉頰滑落。
清理干凈后,溫敘白丟掉臟污的棉簽,又拿起一根新的,蘸取了少量透明的消炎藥膏。
藥膏帶著一股淡淡的薄荷涼意。這一次,他的動作更加輕柔,如同羽毛拂過。
他將清涼的藥膏小心翼翼地涂抹在翻開的、紅腫的傷口邊緣,盡量避免直接觸碰到最疼痛的地方。
藥膏帶來的清涼感似乎稍稍緩解了火辣辣的刺痛。沈折淵緊繃的身體終于有了一絲極其細微的放松,緊咬的下唇也松開了一些,留下清晰的齒痕。
做完這一切,溫敘白長長地、無聲地吁出一口氣,仿佛剛經(jīng)歷了一場戰(zhàn)斗,額頭上也沁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他看著沈折淵額頭上那被清理干凈、涂上藥膏后依舊猙獰但不再污穢不堪的傷口,心里那塊沉甸甸的大石頭似乎松動了一點。
他拿起旁邊那卷潔白的紗布,動作依舊有些笨拙,小心地剪下一段,然后嘗試著往沈折淵的額頭上纏繞。
但他畢竟是個十歲的孩子,動作難免笨拙,紗布纏得歪歪扭扭,松緊也不合適。
“我……我來吧?!币粋€極其微弱、干澀沙啞、如同砂紙摩擦般的聲音,突兀地在死寂的祠堂里響起。
溫敘白纏繞紗布的動作猛地頓住,驚訝地抬起頭。
只見一直沉默忍耐、如同石雕般的沈折淵,不知何時已經(jīng)睜開了眼睛。
那雙枯井般的眼睛里,翻涌的驚濤駭浪似乎平息了一些,只剩下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絲極其微弱的、如同風(fēng)中殘燭般的復(fù)雜光芒。
他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生澀和僵硬,抬起了一只同樣冰涼、同樣帶著細小傷痕和污垢的手。
溫敘白愣了一下,隨即反應(yīng)過來,將手中的紗布遞了過去。
沈折淵接過紗布,動作依舊很慢,帶著一種長久不活動后的僵硬和生疏。
但他的手指卻出乎意料地穩(wěn)定。他微微側(cè)過頭,避開溫敘白的視線,自己拿著紗布的一端,繞過額頭,動作雖然緩慢,卻比溫敘白要熟練和精準(zhǔn)得多。
一圈,兩圈……他沉默地纏繞著,將那片涂著藥膏的傷口仔細地覆蓋、包扎起來。白色的紗布纏繞在他蒼白的小臉上,遮住了部分血污和傷口,卻讓他看起來更加脆弱,如同一個隨時會碎裂的、裹著繃帶的瓷娃娃。
包扎完畢,他將紗布末端小心地掖好。整個過程中,他沒有再看溫敘白一眼,只是專注地處理著自己的傷口,仿佛那是世界上唯一重要的事情。
做完這一切,他才重新垂下手臂,目光重新落回冰冷的地面。祠堂里再次陷入一片沉默,只有燭火不安地搖曳著。
溫敘白看著對方額頭上那圈整潔的白色紗布,心里涌上一股奇異的酸澀和微弱的暖流。
他再次拿起那個被放在一旁、依舊散發(fā)著溫?zé)嵯銡獾氖澄锇?/p>
這一次,他沒有再猶豫。他小心地拿起一塊最大的、浸透了醬汁的牛排肉塊,用干凈的紙巾墊著,遞到了沈折淵低垂的臉頰旁,聲音放得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
“吃點東西吧?”
食物的香氣更加清晰地彌漫開來。溫敘白甚至能看到沈折淵低垂的眼睫在聽到這句話時,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
他那因為饑餓而有些干裂的嘴唇,似乎也極其輕微地抿了一下。
沈折淵依舊沒有抬頭,也沒有說話。但他那一直緊握成拳放在膝蓋上的手,卻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難以察覺的遲疑和掙扎,松開了。
那只同樣冰涼、同樣帶著細小傷痕的手,極其輕微地抬了一下,似乎想要去接那塊近在咫尺的、散發(fā)著誘人香氣的食物。
溫敘白的心也跟著提了起來,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的緊張和期待。他下意識地將手中的肉塊又往前遞了遞,幾乎要碰到沈折淵那微微干裂的嘴唇。
就在這微妙而脆弱的瞬間——
“砰?。?!”
一聲巨響!祠堂那扇沉重冰冷的烏木大門被人從外面猛地、粗暴地一腳踹開!巨大的門板狠狠撞在旁邊的墻壁上,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轟鳴!瞬間打破了祠堂內(nèi)那好不容易凝聚起來的、微弱的暖意和死寂的平衡!
“誰在里面?!”
一個屬于孩童、卻因為極致的驕縱和憤怒而變得尖銳刺耳的咆哮聲,如同驚雷般在門口炸響!
溫敘白被這突如其來的巨響和咆哮嚇得魂飛魄散!心臟驟然停跳,大腦一片空白!手中那塊還帶著溫?zé)帷⒄粗u汁的牛排肉塊脫手飛出!
“啪嗒!”
一聲沉悶的輕響。那塊珍貴的、浸潤著醬汁的牛排肉,不偏不倚地掉落在沈折淵面前冰冷堅硬的青石板上,滾了兩圈,沾滿了灰塵和細小的石屑,醬汁在光潔的石面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污穢的印跡。
溫敘白驚恐地、如同被石化般僵硬地轉(zhuǎn)過頭,看向門口。
刺眼的、冰冷的手電筒光束如同利劍般刺破祠堂內(nèi)昏暗的光線,精準(zhǔn)地、帶著強烈的侵略性,直直地照射在跪在地上的溫敘白和沈折淵身上!光線強烈得讓溫敘白瞬間瞇起了眼,淚水不受控制地涌了上來。
光束的中心,站著穿著絲絨睡袍、頭發(fā)有些凌亂、但臉上卻布滿被冒犯的暴怒和強烈占有欲的沈折言!
他一手舉著強光手電筒,另一只手叉著腰,漂亮的小臉因為憤怒而扭曲,那雙大眼睛里燃燒著熊熊的火焰,死死地盯住祠堂里依偎在一起的兩個人影,尤其是溫敘白那只還僵在半空、保持著遞食物姿勢的手!
“溫敘白?。 鄙蛘垩缘呐叵鴰еy以置信的憤怒和被背叛的尖利,“你在這里做什么?!誰允許你靠近這個野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