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同濃稠的、冰冷的墨汁,從巨大的落地窗外無聲無息地滲透進來,迅速吞噬了沈宅花園里最后一點殘存的、灰敗的天光。
這座龐大復(fù)古的宅院,徹底化身為一頭蟄伏在濃重陰影里的、沉默的鋼鐵巨獸,用它無數(shù)深邃的窗口,冷漠地注視著內(nèi)部上演的一切。
宅邸內(nèi)部,無數(shù)盞造型繁復(fù)、鑲嵌著冰冷水晶的壁燈和頂燈被無聲地點亮,次第亮起,試圖驅(qū)散無邊的黑暗。
然而,這些昂貴燈具散發(fā)出的、過于明亮卻毫無溫度的光線,只是徒勞地在高闊的空間里投下更多光怪陸離、搖曳不定的陰影,將本就空曠壓抑得令人心悸的空間切割得更加森冷、支離破碎。
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陳年木料和昂貴皮具混合的、冰冷而陳腐的氣息。
溫敘白被一個面無表情、穿著漿洗得筆挺的深灰色制服、如同戴著一張人皮面具的中年女傭,無聲地引到了位于宅邸西翼的主餐廳。
餐廳大得驚人,空曠得能聽到自己腳步的回聲。一張長得離譜、光可鑒人的深色胡桃木餐桌如同一條黑色的河流,占據(jù)了整個空間的中心位置,上面鋪著漿洗得筆挺、白得刺眼的雪白桌布,沒有一絲褶皺。
頭頂是比門廳那盞更加巨大、更加璀璨奪目的多層水晶枝形吊燈,無數(shù)切割完美的水晶棱柱折射著冰冷銳利的光線,將長桌上擺放的、擦得锃亮的銀質(zhì)餐具映照得寒光閃閃,如同無數(shù)等待飲血的微型兵器。
餐桌上已經(jīng)擺好了精致的菜肴。溫敘白認(rèn)出那是書里描寫過的,沈家聘請的頂級法餐廚師精心烹制的料理:鵝肝醬被細(xì)膩地涂抹在烤得酥脆的吐司片上,淋著深褐色、散發(fā)著酒香的醬汁;松露焗蝸牛裝在特制的、帶有家族徽記的銀質(zhì)小碟里,濃郁的香氣中透著一絲冰冷的金屬感;烤得恰到好處、邊緣泛著誘人焦糖色的頂級牛排,靜靜地躺在溫?zé)岬墓谴杀P中,旁邊點綴著翠綠的蘆筍和小巧圓潤、如同藝術(shù)品般的土豆泥球……每一道菜都像博物館里精心陳列的展品,散發(fā)著誘人卻拒人千里的冰冷氣息,色彩、擺盤都完美得令人窒息。
然而,溫敘白獨自站在巨大的、空曠得能聽到自己心跳回聲的餐桌旁,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和食欲,只有一股深入骨髓的冰冷和令人無所適從的疏離感,像冰冷的潮水般從四面八方涌來,將他小小的身體緊緊包裹。
巨大的空間,奢華的布置,精致到毫無煙火氣的食物,這一切都像一場華麗而冰冷的舞臺劇布景,而他是唯一一個走錯了片場、手足無措的觀眾。
偌大的長桌,只在象征著絕對權(quán)力的主位和主位右側(cè)象征著寵兒的位置,擺放著全套锃亮的銀質(zhì)餐具。
象征著沈庭業(yè)的主位空著。昂貴的絲絨椅背冰冷地矗立著,如同一個沉默而威嚴(yán)的墓碑。
果然如同書中所寫,那位沈家的掌權(quán)者,如同一個冰冷而遙遠的符號,行蹤不定,極少在這座用金錢堆砌、卻毫無溫度的冰冷牢籠里停留。
他的存在感,只體現(xiàn)在無處不在的壓抑和傭人們無聲的敬畏之中。
主位右側(cè),坐著沈折言。他已經(jīng)換上了一套同樣考究、質(zhì)地柔軟的米白色羊絨居家服,柔軟的衣料襯得他小臉愈發(fā)精致白皙,如同櫥窗里昂貴的瓷娃娃。
他拿著小巧的銀質(zhì)刀叉,姿態(tài)優(yōu)雅得近乎刻板地切割著盤子里的牛排,動作熟練流暢得不像個十歲的孩子。
漂亮的臉蛋上沒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有一種理所當(dāng)然的、被精心服侍和絕對保護的平靜。長長的睫毛低垂著,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
仿佛下午門廳那場由他親手導(dǎo)演的血腥沖突從未發(fā)生,那飛濺的鮮血和痛苦的悶哼,不過是拂過精致瓷盤的一縷微不足道的風(fēng)。
而左側(cè)……那個本該擺放餐具的位置,空空如也。冰冷的桌面反射著吊燈刺眼的光,像一個無聲的嘲笑,一個被刻意抹去的存在。
溫敘白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像是墜入了無底的冰窟。目光不由自主地、帶著一絲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焦急,掃向餐廳通往內(nèi)宅深處的、光線更加昏暗的拱門方向。
沈折淵……他真的被罰跪祠堂了?
書里只是冰冷的一筆帶過罰跪思過,此刻這四個字卻在溫敘白的腦海里瞬間膨脹、具象化為無比清晰的畫面:冰冷堅硬、布滿灰塵和蟲蛀孔洞的祠堂石板地,沉重得如同實質(zhì)的黑暗,搖曳昏黃的燭火映照著森然林立的祖宗牌位,一個額頭上帶著猙獰傷口、渾身疼痛、饑腸轆轆的十歲孩子,孤零零地跪在冰冷和死寂之中,面對著那些象征著家族榮耀卻對他只有無盡漠視的先祖……時間在那里仿佛凝固,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無聲的凌遲。
“杵著干什么?等著人喂你嗎?”沈折言略帶不耐的清亮童音響起,如同冰珠落玉盤,清脆卻毫無溫度,瞬間打斷了溫敘白腦海中那令人窒息的畫面。
他抬起頭,撞上沈折言瞥過來的目光。漂亮的眉頭微微蹙起,帶著一絲被打擾用餐的不悅,眼神里是純粹的、打量物品般的審視,掃過溫敘白洗得發(fā)白的普通衣物和依舊緊緊抱在懷里的舊泰迪熊。
“坐下吃飯?!?語氣是命令式的,帶著居高臨下的施舍味道。他隨手指了指長桌末端、距離他位置最遠的一個座位,那里孤零零地擺放著一套餐具,像一個被流放的孤島?!澳愕奈恢迷谀莾??!?/p>
溫敘白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沉默地走到那個冰冷的、邊緣的座位坐下。
深色的胡桃木椅子又高又大,冰涼的椅背硌著他單薄的脊背。他將小熊放在旁邊空著的椅子上,那個小小的、破舊的玩偶,在這個奢華冰冷的環(huán)境里顯得格外突兀和可憐。
晚餐在一種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進行。只有銀質(zhì)刀叉偶爾碰撞到骨瓷盤沿發(fā)出的、極其輕微卻異常刺耳的“叮”聲,切割著死寂的空氣。
穿著深灰色制服、如同幽靈般的傭人無聲地穿梭,撤下空盤,添上新的菜肴,動作精準(zhǔn)而刻板,眼神空洞,仿佛只是設(shè)定好程序的機器。
溫敘白機械地拿起刀叉,學(xué)著沈折言的樣子切割著盤子里的食物。頂級牛排鮮嫩多汁,鵝肝醬入口即化,松露的香氣濃郁得化不開……這些都是他前世從未品嘗過的頂級美味。
然而此刻,這些珍饈美味滑過他的舌尖,卻味同嚼蠟,甚至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的鐵銹味。每一次咀嚼都變得異常艱難,仿佛吞咽的不是食物,而是冰冷的石塊。
他的思緒完全不受控制地飄遠。眼前精美瓷盤里誘人的食物,仿佛瞬間扭曲變形,變成了下午門廳冰冷地面上那一灘刺目的、暗紅色的血污。
沈折淵那句帶著濃重鼻音、絕望自我厭棄的“很臟”,在他耳邊反復(fù)回響,蓋過了餐廳里任何細(xì)微的聲響。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個瘦小的身影,頂著流血不止的傷口,在幽深冰冷的拱廊里,一步一踉蹌,拖著傷腿,孤獨地走向更深的黑暗和懲罰……
他疼嗎?
祠堂那么冷,他跪了多久了?
他頭上的傷口……還在流血嗎?有人給他處理嗎?
他……餓不餓?
這些問題如同沸騰的氣泡,在他腦海里翻滾、膨脹,擠壓著名為“自?!钡睦碇?。
一種強烈的、混合著不忍、愧疚和莫名責(zé)任的沖動,如同藤蔓般纏繞住他的心臟,越收越緊。
下午那個孩子空洞麻木的眼神,那句“很臟”的自我貶低,像燒紅的烙鐵,燙傷了他靈魂深處某個柔軟的地方。
就在這時,沈折言用餐巾優(yōu)雅地擦了擦嘴角,站起身。
他似乎對晚餐很滿意,漂亮的小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是掃了一眼幾乎沒怎么動食物的溫敘白,丟下一句:“吃完了就回房,別亂跑?!?/p>
便在一名等候在旁的傭人無聲的引領(lǐng)下,離開了餐廳,腳步聲很快消失在通往二樓臥室的樓梯方向。
巨大的餐廳里,只剩下溫敘白一個人,以及幾個如同背景板般、垂手侍立、眼神空洞的傭人。空氣里的死寂變得更加沉重,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看著沈折言消失在樓梯拐角,又瞥了一眼那些如同雕塑般毫無反應(yīng)的傭人,一個念頭如同黑暗中驟然劃亮的火柴,帶著巨大的風(fēng)險和不切實際的沖動,猛地竄入溫敘白的腦海!
他不能眼睜睜看著那個孩子……那個被所有人拋棄、連自己都厭棄的孩子,在冰冷黑暗的祠堂里,帶著傷,忍受著饑餓和疼痛……
他知道這很危險,愚蠢透頂!這與他“遠離核心情節(jié)、保住小命”的初衷背道而馳,簡直是主動跳進火坑!
沈折淵是誰?是未來那個冷酷無情、把他賣入地獄的瘋子!沈折言剛剛才警告過他!沈庭業(yè)雖然不在,但這座宅子里肯定有無數(shù)雙眼睛在暗處盯著他的一舉一動!
可是……那個流著血、說著“很臟”、孤獨走向黑暗的背影……
溫敘白死死咬住下唇,嘗到更濃的血腥味,仿佛在品嘗自己內(nèi)心激烈交戰(zhàn)的痛苦。他小小的拳頭在桌布下緊緊攥起,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柔軟的皮肉里,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試圖用疼痛喚醒理智。
不行!不能去!去了就是引火燒身!就是自尋死路!書里炮灰的下場還不夠慘烈嗎?
那骯臟的倉庫,那幾個面目模糊的男人,沈折淵那雙在陰影里冷漠注視、如同看垃圾般的眼睛……那些畫面瞬間翻涌上來,冰冷的恐懼再次攫住了他,讓他渾身發(fā)冷。
然而,就在恐懼即將占據(jù)上風(fēng)的瞬間,他眼前又清晰地浮現(xiàn)出沈折淵抬起頭時,那雙因為他的觸碰而瞬間瑟縮、掠過一絲茫然無措的眼睛……那不是一個天生的惡魔,那是一個被傷得體無完膚、連求救都不會的孩子!
兩種力量在他小小的身體里瘋狂撕扯,幾乎要將他撕裂。他感到一陣眩暈,胃里翻江倒海。
最終,當(dāng)他的目光再次落到自己盤子里那塊幾乎沒動過的、烤得外焦里嫩、散發(fā)著誘人香氣的頂級牛排上時,一個折中的、帶著點自欺欺人意味的念頭,如同救命稻草般浮現(xiàn)——他無法立刻做出決定是否要去祠堂,但他至少……可以做點什么準(zhǔn)備?
萬一……萬一他等會兒不小心迷路了呢?萬一他剛好路過祠堂呢?
這個念頭如同黑暗中的一點微光,給了他一個暫時逃避激烈內(nèi)心沖突的借口。
他深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平靜自然,甚至帶著點孩童的懵懂和拘謹(jǐn)。他拿起餐盤旁邊雪白挺括的餐巾紙——那紙巾質(zhì)地厚實,吸水性極好。
他先是小心地、裝作不經(jīng)意地將餐巾紙展開,鋪在自己腿上的餐布上,仿佛只是無意識的動作。
然后,他拿起銀質(zhì)餐刀,動作有些笨拙地切割著盤子里那塊誘人的牛排。他切得很慢,很仔細(xì),仿佛在完成一件極其重要的工作。
實際上,他的心臟在胸腔里狂跳,耳朵里嗡嗡作響,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感知周圍傭人的動靜上。
切下幾塊大小適中的牛排肉后,他并沒有像之前那樣送入口中。他先是抬眼,飛快地掃視了一下四周。
那幾個如同背景板般的傭人依舊垂手侍立,目光低垂,似乎并未將注意力放在他這個新來的、微不足道的“工具人”身上。
這給了他一絲微弱的勇氣。
他屏住呼吸,動作極其輕微、帶著一種做賊般的緊張,用叉子小心翼翼地將那幾塊切好的、還帶著溫?zé)嵊椭呐E湃?,迅速撥到鋪在腿上的厚實餐巾紙中央!牛排肉接觸到紙巾,深色的醬汁和油脂立刻在雪白的紙面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油漬。
溫敘白的心臟快要跳出嗓子眼!他不敢停頓,又飛快地叉起旁邊餐盤里幾根翠綠的蘆筍,同樣迅速地轉(zhuǎn)移到紙巾上。
接著是那個小巧精致的土豆泥球……他甚至趁著用勺子舀湯的間隙,迅速將幾塊燉得軟爛入味的小胡蘿卜丁藏進了紙巾的包裹里!他的動作越來越快,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倉促和緊張,小小的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
很快,雪白的餐巾紙中央就堆起了一小堆珍貴的食物:噴香的牛肉,翠綠的蘆筍,細(xì)膩的土豆泥,軟糯的胡蘿卜丁。
食物的香氣混合著紙巾特有的味道,形成一種奇特的、帶著緊張感的誘惑。
溫敘白不敢多看,他強作鎮(zhèn)定,趁著低頭喝湯的姿勢,用眼角的余光再次確認(rèn)傭人沒有注意這邊,然后飛快地將沾著油漬的餐巾紙四角小心地折攏、包緊,動作麻利得像個訓(xùn)練有素的小間諜。
他將這個小小的、溫暖的、承載著巨大風(fēng)險的食物包裹,緊緊地攥在手心,然后迅速而自然地將手垂到餐桌下面,緊緊貼著大腿外側(cè)藏好。
做完這一切,他才感覺到自己后背的衣衫已經(jīng)被冷汗浸透了一層,黏膩地貼在皮膚上,帶來一陣寒意。
他長長地、無聲地吁出一口氣,仿佛剛完成了一項艱巨的任務(wù)。掌心緊緊攥著那個小小的、帶著食物溫?zé)岬陌?,像攥著一塊滾燙的炭火,又像攥著一顆微弱跳動的心臟。
這是他的儲備,是他內(nèi)心激烈交戰(zhàn)后暫時妥協(xié)的產(chǎn)物,也是他走向那個未知黑暗、邁出的極其微小卻無比艱難的第一步。
就在這時,他感覺到一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溫敘白的心猛地一沉,瞬間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頭頂,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凈凈,只剩下刺骨的冰冷。
他僵硬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循著那道目光的來源望去——
餐廳通往二樓的旋轉(zhuǎn)樓梯口,沈折言不知何時去而復(fù)返。
他并沒有下樓,只是斜斜地倚在二樓雕花欄桿的陰影里,雙手隨意地搭在冰涼的木質(zhì)扶手上,微微探出半個身子。
水晶吊燈的光芒從下方打上來,照亮了他精致漂亮的下頜線,卻讓他上半張臉隱在樓梯的陰影之中,看不清具體的表情。
但溫敘白能清晰地感覺到,那道來自陰影深處的目光,正牢牢地鎖定在自己身上。尤其是他那只藏在餐桌下、緊緊攥著食物包裹的手!
沈折言并沒有立刻說話。他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如同暗夜里蟄伏的貓科動物,帶著一種饒有興味的、審視獵物般的玩味,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餐桌末端那個如同受驚小動物般僵住的新“弟弟”。
剛才溫敘白那一系列自以為隱秘的、如同小倉鼠般偷偷儲存食物的笨拙動作,一絲不落地落入了他的眼中。
那小心翼翼切割、緊張兮兮偷瞄、然后飛快地把食物藏起來的模樣……像極了他曾經(jīng)在寵物店櫥窗里看到過的一只偷偷往頰囊里塞滿瓜子的小倉鼠。
笨拙,緊張,卻又透著一股子專注和……可愛,一種從未有過的、奇異的感覺,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沈折言那顆被驕縱和冷漠包裹的心里,漾開了一圈極其細(xì)微的漣漪。
這個新來的、穿著寒酸、抱著破舊玩具的溫敘白……似乎和他想象中那些唯唯諾諾、只懂得討好他的孤兒院孩子,有那么一點點不一樣。
這種“不一樣”,像一種新奇的玩具,瞬間勾起了這位小少爺強烈的、帶著絕對掌控欲的興趣。他漂亮的唇角,在陰影里,極其緩慢地、向上彎起了一個難以察覺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