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絮果
1
薛芳英被廢棄之后,人人避之惟恐不及,門庭寥落。
謝舜華輕易地進(jìn)了來。
“真沒想到啊,最后來看我的人,居然是你。”
薛芳英唇角勾起一個淡淡的笑,像是行將就木的老嫗。
其實(shí)她還算不得蒼老。
多年來的養(yǎng)尊處優(yōu)讓她看起來遠(yuǎn)遠(yuǎn)比實(shí)際年輕。
但只是被廢入冷宮兩三日,她所有的精神氣全都垮了。
像是被遺棄多年的故紙堆,馬上要被投入火焰焚毀,顯出一股滄桑疲憊之感。
謝舜華緩緩走到她面前,“當(dāng)初你與薛光宗一起陷害我舅舅,害我母親戰(zhàn)死沙場時,可曾想過自己會有這一天?”
薛芳英抬起頭來看她。
謝舜華背光,居高臨下地站著,薛芳英仔細(xì)地觀察她,她還很年輕,眼睛明澈銳利,有著無窮無盡的生機(jī)與活力,像是枝頭開得最當(dāng)時的花。
她看著看著就笑出來了,“真像啊?!?/p>
謝舜華瞇起眼睛,“我與我母親,似乎生得并不相像?!?/p>
“自然?!毖Ψ加⑻谷怀姓J(rèn),“你生得更像謝家人。我不是說你和你母親長得像,我是說,你們的命,真像啊?!?/p>
“你什么意思?”
薛芳英并不正面回答她的話,她眼神飄遠(yuǎn)了,像是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薛芳英是漁女出身,這是她難以啟齒的身世。
年少時的她對氣味非常敏感,因?yàn)樗砩峡偸菐е趺匆察畛涣说?,令人作嘔的魚腥味。
尤其是夏日,父親整日在市井?dāng)偵蠚Ⅳ~,一天下來,臭汗淋漓,小小的陋室,充斥著男人的汗臭與魚腥味。
她疑心自己已被這些氣味深腌入味,否則如何她走過人群的時候,人人側(cè)目。
她入宮以后瘋狂地迷戀香料,搜集價值千金的奇香與雕琢精美的香爐,令人舒緩的香氣一點(diǎn)點(diǎn)升起來時,她方能放松下身心來。
她在意自己的容貌,每日都要攬鏡自照好些時候,只有看著這張臉依然鮮妍動人,她才能安心。
畢竟這張臉,這副身段,曾是她最大的憑仗。
十三四歲她身子抽條長高,漸漸有了動人的姿色與神韻。
某個春日的下午,母親瞧著她的臉,思索許久。
那之后,她與父親商量過,決定不讓她幫家里干活了。
她開始能吃到父親和兄長才能吃的魚肚中心的嫩肉,每天都能吃一碗雞蛋羹,母親竭盡所能地把她像一個千金小姐般嬌養(yǎng)。
干活的父親與哥哥每日都只能吃糙米與咸魚,一碗小小的雞蛋羹,是獨(dú)屬于薛芳英的寵愛。
小弟餓著肚子,很饞她吃的雞蛋,他是不懂事的年紀(jì),拽著姐姐的裙子,求她給自己吃一口。
薛芳英心軟了,就喂給了他一口。
誰知小弟竟被父親毒打一頓。
他一邊打一邊罵,“這東西是你能吃的嗎?”
薛芳英嚇得神魂驚懼,她軟軟地央求父親,“爹,沒事的,弟弟只吃了一口?!?/p>
但父親只作沒聽到,仍舊下狠手打弟弟,“老子都舍不得吃的東西,你還敢吃了?!?/p>
弟弟還小,被毒打這一頓后,發(fā)起高燒,家里沒錢買藥治病,這就去了。
人小,自然也不必辦喪事,在后院的沙地里刨了個坑也就埋了。
那天薛芳英哭得厲害,她幾乎被自責(zé)淹沒,她想,如果她不心軟,不給弟弟吃那一口,他是不是還能活著。
父親在弟弟的墳塋前哭得不像樣子,他對薛芳英說,“爹也是一時氣上頭了。阿英,你要知道,我們都是為了你。你日后嫁個好人家才能提攜你兄長,才能讓你爹娘過上些好日子?!?/p>
心錨從此種下,不論往后薛芳英行至何處,她內(nèi)心的港灣里,永遠(yuǎn)被勾著,不自主地往那個叫家的地方去。
她十六歲那年,宮里選秀女的太監(jiān)駕臨這個小漁村,一眼挑中了她。
母親花費(fèi)甚重,幾乎將全家多年來的積蓄花完,給她做了一條進(jìn)宮穿的裙子。
她走時,母親攜著她的手,眼淚婆娑地再三叮囑:“阿英,我們家全部的希望,都在你身上了。
“你進(jìn)宮要柔順,要得了貴人娘娘們的寵愛,好叫他們提攜你的兄弟們?!?/p>
薛芳英含著眼淚答應(yīng)。
2
但她一個無權(quán)無勢的秀女,想要出頭,何其艱難。
彼時的中宮與幾位高位妃嬪為了爭奪先帝寵愛,斗得如火如荼,她的那幾分姿色,放在誰眼里都是釘子。
她們不會讓先帝見到她。
于是便由當(dāng)時的賢妃娘娘隨手一指,將她許配給了九皇子謝康云做侍妾。
與她一起的還有另外幾位姿容姣好的秀女。
這道旨意剛剛頒布,她就聽見隔壁屋的那幾個女子哭著鬧著要上吊。
“賢妃娘娘根本就是作踐人!九皇子出身卑賤,又不得官家喜愛,何曾有一點(diǎn)皇子模樣,嫁給他,我們這輩子算是完了?!?/p>
她自然也驚恐,但她家世擺在那里,又無銀錢傍身,心里再如何絕望,也只得認(rèn)命,將這輩子,和那位九皇子綁在一起。
她記得選秀那日見過他一面。
他生得實(shí)在是好看。
白衣衣袂飄飄,站在眾多皇子當(dāng)中也是出類拔萃,謫仙人一樣的人品相貌。
她自嘲一般地安慰自己,好歹他長得不錯不是嗎。
后來她才知道,正是因?yàn)橹x康云生得太美,太像他那教坊司舞姬出身的母親,才不得先帝寵愛。
他曾因穿著一身紅衣,而被先帝怒斥為“婦人之容,難堪大任”。
薛芳英所有的不多,一只小箱子足以裝滿,內(nèi)廷司撥了兩個太監(jiān)送她到九皇子府,幾個女使已經(jīng)打掃出一間干凈廂房來供她居住。
黃昏之時,謝康云身邊的大宮女來了,請薛芳英準(zhǔn)備著,今夜謝康云要過來。
她渾身顫抖,說不清楚是害怕還是期待,哪怕知道自己只是個妾,多半也不會被人放在心上,但她還是忍不住在房里點(diǎn)上一對紅燭,又換上母親給她做的衣裳。
這畢竟也算薛芳英的新婚之夜,這輩子也不會有第二次了。
燈燭搖曳,紅燭淚順著燭身緩緩淌下,映得房內(nèi)一片溫暖的昏紅。
她靜靜地坐在床榻上,身著粉衫,掌心微微出汗。
她知道,這一夜將決定她后半生的命運(yùn)。
3
她望向銅鏡里的自己,烏發(fā)如云,發(fā)髻上沒有多余的修飾,只有兩朵她從院子里摘下來的桃花,勝在人年輕,不露窘態(tài),反倒顯得清水出芙蓉,分外嬌艷。
謝康云進(jìn)來時瞧見的,就是這樣一幅場景。
美人鵝頸雪白,眸中帶淚,粉衫粉裙,像枝頭一朵顫巍巍的桃花。
她正專注地側(cè)頭看向鏡內(nèi)的自己,自言自語地道:“也不知道九殿下喜不喜歡。我什么首飾都沒有?!?/p>
他于是回答她:“喜歡。你很好看。”
薛芳英被驚得站起來,怯生生地道:“殿下——”
他微微笑著,他眉骨生得高,背著光,投下一片陰影,那么溫柔脈脈地看著她,羞得薛芳英雙頰通紅。
她結(jié)結(jié)巴巴地道:“殿下,妾伺候殿下更衣——”
她動作生澀地上前為他寬衣,她指尖觸及他腰帶,方才燭火昏暗,她沒有注意到,今夜謝康云穿的也是白色。
她指尖一頓,又不免在心里寬慰自己:他畢竟是皇子,不必將她這個小小的妾室放在心里的。
“父皇不準(zhǔn)我穿紅衣,所以,抱歉?!?/p>
頭頂響起這句話時,薛芳英不能不承認(rèn),她心下是有震動的。
他是在向她解釋嗎。
謝康云依然是那么溫柔脈脈地注視她。
薛芳英心里的聲音肯定道:是的,他就是在向你解釋。
她的手一頓。
自從來到京城,她倒是還沒有被這些貴人如此鄭重地對待過。
謝康云見眼前的女孩眸子里含了淚,只當(dāng)她在難過,輕輕嘆息,“被指給我,委屈你了。”
薛芳英搖了搖頭,淚珠兒飛濺出去。
她抬起頭,看著謝康云,那一刻,她在心里下定決心:“妾自愿追隨殿下,生死無悔。”
謝康云聽得她這般表決心,微微地笑起,不見得有被觸動,但他依然目光溫和,撫過她的臉頰,說:“好。那我也不叫你受委屈?!?/p>
他低聲問她:“你家中可還有什么人嗎?”
薛芳英忙答道:“妾家里還有一個哥哥一個弟弟?!?/p>
謝康云點(diǎn)了點(diǎn)頭,眸中深意一閃而過,而后對她笑起,“我會派人將他們接來,此后,就讓他們跟在我身邊辦事如何?”
薛芳英自然答應(yīng)。
4
那晚過后,薛芳英理所當(dāng)然地成了謝康云身邊第一得寵人。
連九皇子妃也比不得她的盛寵。
謝康云對她極好,她常常心懷不安,不知自己這樣家世卑微又無才無德的女子,怎么就得了他的青睞。
有一次,她在榻上輕輕給謝康云打著扇,見他昏昏欲睡,她大著膽子試探地問他:“妾家世不顯,待在殿下身邊,常覺惶恐——”
謝康云那時明明快要睡著了,聽到這句話,忽然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薛芳英被這一眼看得汗毛都立起來了。
她在那一刻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眼前的這個男人,能在父親的厭棄下長到成年,怎么會是平庸之輩。
生在天家富貴之地,既然有這份天資,他又怎么可能全無野心。
謝康云倚在榻上,閉著眼睛,像是已經(jīng)將薛芳英看透。
他說:“你不必拿話試探我。只要你安分,我自然會給你該給的一切?!?/p>
這大概是他對薛芳英說的最直白最不客氣的一句話。
那一刻,薛芳英明白了自己對他的價值。
因?yàn)樗硎啦伙@,才不可能是任何妃嬪或者官家送來的探子,她的娘家兄弟自然也能身家干凈地為他所用。
她不知道她是不是該慶幸謝康云這么早地對她說了實(shí)話,沒有給她任何不該有的期盼。
她渾身顫抖起來,最后低下頭,輕輕給他捶腿,“是,妾知道了?!?/p>
謝康云說到做到,他對自己身邊的人的確好。
他全心全意地提攜薛家,栽培薛耀祖與薛光宗。
薛耀祖在太學(xué)有了名額,不必再整日捕魚殺魚,能夠身心俱安地攻讀圣賢書。
薛光宗天分要差些,謝康云便送他入行伍。
薛芳英的吃穿用度也樣樣不俗,靜熙宮里的宮人對她恭恭敬敬,從無怠慢差事的時候。
那時的正妃是先帝賜婚給謝康云的,與他并非一條心。
于是薛芳英自覺地將正妃的行蹤盯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她每日做了什么,見了什么人,都一字不落地全報給謝康云知曉。
她知道,她,還有她們一家,都是倚靠著謝康云活的,只有順了他的意,他們才能活得好。
她想,以謝康云的心機(jī)城府,他早晚能趟出一條路來,她只需要等著這一天的到來就好。
5
那時的都城還不在臨安,而在汴京。
先帝自詡風(fēng)流浪子,并不治國理政,他將朝中諸事都交由了朝臣處理,自己醉心于詩書畫作與歌舞演練。
彼時褚巍一統(tǒng)北齊,正是野心勃勃的時候,南朝如此富庶,主君卻不思進(jìn)取,此般肥肉,他怎能放過。
北齊鐵騎南下,驚破了君臣的美夢。
倉促之中,先帝派出使臣和談,褚巍斬下使臣頭顱,拒不和談。
先帝再于朝中問詢,“何人愿為朕出使北齊?”
朝中鴉雀無聲。
謝康云知道,像自己這樣無人扶持的皇子,一生的機(jī)遇或許就只有那么一兩次,溜走了,就不會再來。
故而在那一刻,他從朝臣之中站了出來,鄭重地向從未正眼看過自己的父皇行了大禮:“兒臣愿為父皇出使北齊。”
先帝確實(shí)沒有想到,在這個時刻,愿意為他分憂的,竟然會是自己一直瞧不上的那個兒子。
誰都知道,這一趟出使北齊,九死一生,回不回得來全看天意。
先帝最終給了謝康云體面,封他為瑞王,代君出使北齊。
他臨走那天,正妃哭成淚人,不是哭謝康云,而是哭自己的命。
她還很年輕,她不想為謝康云守寡。
這樣的想法讓她喪失所有理智,她不顧一切地奔向皇帝,跪在他面前,哭求與謝康云和離。
謝康云此次是代帝出使,正妃在此刻請求和離,打的不僅是謝康云的臉,還有皇帝的臉。
先帝自然不可能應(yīng)準(zhǔn),正妃的父親也在低聲喝止她。
但謝康云卻對先帝道:“兒臣此去,生死未卜,黎氏尚且年輕,兒臣也不愿誤了她的終生,她既要求去,兒臣也愿成全?!?/p>
謝康云都這么說了,先帝自也沒有攔著的道理。
于是在行軍前,謝康云手書放妻書。
他的字飄逸秀美,短短一紙放妻書,被他寫得賞心悅目,他姿態(tài)優(yōu)雅,也不像赴死之人。
行云流水地寫完以后,他親手揀起,遞至正妃手中,甚至頗有風(fēng)度地說了一句:“愿娘子相離以后,巧呈窈窕之姿,選聘高官之主,弄影庭前,美效琴瑟合韻之態(tài)?!?/p>
正妃臉上還掛著眼淚珠子,聽了這番話,也不免為謝康云的風(fēng)度所折服,何況在場旁人。
那一日薛芳英自然也在,謝康云給正妃寫完放妻書,詢問她,“我是否需要給你也寫一封?”
薛芳英是怕的,她怕他會回不來,她自此以后,就再無指望了。
但她既然賭了,就要賭一把大的。
她淚眼與謝康云對望,再次斬釘截鐵地回答道:“妾愿追隨殿下,生死無悔?!?/p>
她沒有選擇留在汴京,而是跟著他一起出使北齊。
后來,薛芳英真的成了他的皇后,偶爾午夜夢回,她也會再想到這個場景。
那時,謝康云眼中的動容做不得假。
不管后來,他們是如何同床異夢,那些年里,他們之間總是有些真情分在的。
6
事實(shí)證明,他們都賭對了。
不久之后,褚巍率大軍南下,攻破汴京城門,先帝與太子被活捉,十幾個皇子悉數(shù)被斬殺。
太后、皇后、妃子、帝姬,凡是宮中女眷,全部充入軍營為奴。
謝康云出使北齊被俘,勸服褚巍留他性命,在察覺北齊中軍大營空虛之時,與薛家兩兄弟冒險砸開了戰(zhàn)俘營,帶著上千戰(zhàn)俘,一路殺了出來。
他帶著人馬,一路南下至臨安定都,號召天下有志之士舉兵勤王。
昔年最不起眼的皇子,在兵荒馬亂之際,搖身一變,成了英明神武的主君。
薛芳英出身不高,也不嬌氣,跟隨他一路亡命征戰(zhàn)。
她親眼見證了謝康云是如何收拾舊山河,一步步成為眾望所歸的帝王的。
他那時很忙,坐鎮(zhèn)臨安,要穩(wěn)固朝廷民心,要處理前方八百里加急送來的戰(zhàn)報。
再如何千頭萬緒,他總能找到頭緒,但行軍打仗,他并沒有那么擅長。
偏偏褚巍驍勇善戰(zhàn),一封接一封的戰(zhàn)報遞上他的案頭,全是各地失守的消息。
瑞王府中眾人走路都不敢重了,薛芳英也打起十二分精神,唯恐自己何處做得不妥,讓謝康云煩心。
陰云一直籠罩在臨安城上方,終于有一日,薛芳英聽見前院謝康云大笑出聲。
“好??!好啊!好一個李瀟!他真是天生的將才!來人,擬旨,本王要封賞于他!”
這一聲大笑,吹散了多日來的陰霾。
薛芳英也跟著放下心來。
她手里做著針線活,與幾個武將家眷閑話一般問起,“這個李瀟是誰???王爺似乎很是器重呢?!?/p>
自然有人為她解惑:“亂世出英雄嘛,這李瀟,似乎是孤兒一個,瞧著北齊大軍南下,一心報國便投了行伍,他也真是奇才,一路領(lǐng)著起義軍擊退北寇,守住了大散關(guān)。
“王爺賞識他的才華,破格提拔他做了天下兵馬大元帥,他也算沒有辜負(fù)王爺,一路戰(zhàn),一路勝……”
又有婦人接話:“……管他呢,反正這些事離咱們也遠(yuǎn)。只要知道打了勝仗就好?!?/p>
薛芳英手里的活兒不停,她微笑聽著這些閑話,心里也是這么想的。
是啊,那些事與她們有什么干系。
但李瀟這個名字,還是淺淺地在她心里留了個影兒。
她還沒有意識到,這個名字將會怎樣改變她的人生。
7
李瀟驍勇善戰(zhàn),英勇無匹,北齊不愿長久地打下去,派出使臣簽訂和約。
朝野上下欣然接受。
如果可以,誰又想打仗呢。
天下初定,謝康云在朝臣的再三請求之下,終于披上龍袍,遙尊父皇為太上皇,登基稱帝。
薛芳英跟在他身邊多年,育有一兒一女,謝康云早已默認(rèn)將后院事宜全權(quán)交由她處置,她也一直以正妃的身份主持瑞王府筵席。
謝康云從未否認(rèn)過她的身份。
除了沒有大婚之儀,薛芳英已是他實(shí)際上的正妻。
她滿心以為,謝康云會在登基以后,立她為后。
直到他告訴她,他要立葉家的女兒為皇后。
薛芳英彼時只當(dāng)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葉家?哪個葉家?
京城幾時冒出個葉家?
“葉憑欄是忠勇侯世子,他是獨(dú)子,家中祖母不許他投身行伍,但天下大亂之際,他為報家國,化名為李瀟,率領(lǐng)起義軍,為朕攻城掠地——”
她臉上的笑容一點(diǎn)點(diǎn)地消失不見,哀傷而絕望地看著謝康云。
“葉瀟瀟是葉憑欄唯一的妹妹。他愛妹如命,化名李瀟,也是自妹妹名中取字。
“他為朕打下半壁江山,葉家功勛卓著,朕應(yīng)當(dāng)給與葉家獎賞。但他什么都不要,只求朕給他的妹妹一個好歸宿?!?/p>
謝康云溫言細(xì)語地寬慰她,“阿英,如果可以,朕當(dāng)然愿意以你為皇后。但你知道,你的家世不足以為后——”
他頗有些為難,“如今天下初定,若不能服眾,朕只怕——你會體諒朕的,對嗎?”
她知道。
她就知道。
她的身世就是她最見不得人的地方,她的死穴。
她陪伴謝康云多年,陪他度過為人輕視籍籍無名之時,為他生育一兒一女,她到底哪點(diǎn),不足以做這個皇后?
就因?yàn)槿~瀟瀟有一個好兄長,就生生奪了她的一切嗎。
她的寵愛,她的名位。
因此葉瀟瀟剛?cè)雽m的時候,她是真恨她啊。
平心而論,葉瀟瀟到底哪里比她好了。
抱著這樣的想法,帝后大婚翌日,薛芳英盛妝打扮,勢要壓葉瀟瀟一頭。
沒想到的是,她見到的皇后,容顏憔悴,雙腿殘疾,一個人坐在秋風(fēng)里,望著鴿子飛過碧空,落在宮墻上。
她就那么長久地凝望著鴿子的翅膀,不笑,也不說話。
她是背對著六宮粉黛的,頭發(fā)簡單地束起,側(cè)臉線條仿佛硬刀一點(diǎn)點(diǎn)雕刻出來的,打眼一看,薛芳英只當(dāng)內(nèi)宮里進(jìn)了個男人。
她心里不免輕蔑,就這嗎?
就這也想奪得官家的心么?她若沒那個身世,恐怕連自己的手指頭都比不上。
這么想著,薛芳英裊娜地拜下去,聲音婉轉(zhuǎn)如鶯啼,“臣妾貴妃薛氏,攜六宮妃嬪,拜見皇后娘娘?!?/p>
皇后聽到了,但像是并不在意,連頭都沒有轉(zhuǎn)過來:“既然已經(jīng)見到了,那么你們可以回去了?!?/p>
薛芳英仿佛一拳捶在了棉花上。
她心里當(dāng)然氣不過,挺起頭來,極為高傲地轉(zhuǎn)過頭對眾妃訓(xùn)話:“大家也都瞧見了,皇后娘娘身子不好,往后宮里若是有什么繁難的事,誰敢鬧到娘娘這來,別怪本宮不客氣?!?/p>
她一向備受謝康云寵愛,眾妃自然以她為首,只當(dāng)謝康云并不怎么在意這位皇后娘娘呢。
但當(dāng)晚,一道圣旨送至綺羅殿,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打了薛芳英的臉。
“貴妃薛氏,恃寵生嬌,不尊皇后。著,降為嬪。罰俸三月,禁足半年,以儆效尤。”
薛芳英得了這道旨意,人都懵了。
她怎么也沒想到,謝康云竟然會如此維護(hù)葉瀟瀟。
維護(hù)到絲毫不講往日情分,降位,罰俸,禁足,他是在替葉瀟瀟立威,有了她做筏子,六宮中人哪還有一個敢恃寵生嬌呢。
但薛芳英的日子卻開始變得艱難起來。
8
有了謝康云的默許,后宮之中,人人都敢踐踏她。
那時臨安連下一個月的暴雨,水患之后便是瘟疫,太醫(yī)幾乎全被派去民間,只有兩個太醫(yī)守在紫宸殿,隨時候著給官家請脈。
偏不逢時,舜遠(yuǎn)在此時發(fā)起了高燒。
薛芳英手里牽著舜玉,懷里抱著舜遠(yuǎn),跪在紫宸殿外,聲音嘶啞,幾乎把嗓子哭壞了:“官家,求您,救救舜遠(yuǎn)啊——”
宮人們?nèi)嫉痛怪垌?,沒有一人上前扶她。
秦祿海有些不忍心,“娘娘,官家如今正因水患之事憂心,恐怕是騰不出手來顧著您與三殿下的。您再等等。太醫(yī)總會回來的。”
“等不了了,我能等,舜遠(yuǎn)也等不了了——”
她懷里的孩子發(fā)著高熱,瘦弱不堪,小臉因病痛而抽搐,呢喃著模糊不清的話。
她跪了幾個時辰,紫宸殿的門一直關(guān)著,沒有人出來。
她的心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沉下去,她終于明白,像謝康云這樣涼薄的人,是不會講任何情分的。
她要絕望的時候,葉瀟瀟來了。
她被宮人推著,到了薛芳英跟前,她伸出手想看看孩子,薛芳英下意識地防范,將舜遠(yuǎn)往自己懷里藏了藏。
但葉瀟瀟像是不習(xí)慣被人忤逆,她不由分說地鉗住了薛芳英的手,察看了舜遠(yuǎn)的氣息和脈搏。
“還好。只是得了風(fēng)寒。不算嚴(yán)重?!彼胤愿缹m人,“叫人熬了藥,送到她宮里去?!?/p>
她說完這句話后,就又由宮人推著離開了。
她的背影一如最初所見的那樣勁瘦筆直。
她像一把劍。
薛芳英這樣想著。
舜遠(yuǎn)喝了她開的藥,當(dāng)真退了燒,那一瞬間薛芳英覺得,什么都不要也沒關(guān)系。
只要兒女好好活著就好。
何況,葉瀟瀟還主動向謝康云開口,復(fù)了她的貴妃之位。
薛芳英自嘲地想,就這樣吧。一輩子榮華富貴也挺好的。
此后她們一直相安無事。
直到葉瀟瀟有孕。
這并非謝康云的第一個孩子,但他卻欣喜若狂,高興得像是不知該怎么對葉瀟瀟好了一樣。
從她進(jìn)宮,謝康云再也沒有納過新妃。
他猶嫌不夠。
他決定要為葉瀟瀟遣散六宮。
剛知道的時候,薛芳英還以為是謠傳,直到身邊的宮人從秦祿??谥凶C實(shí)了這個消息。
居然是真的。
9
薛芳英講到此處,像是陷入了回憶里,久久不發(fā)一言。
謝舜華不免追問,“后來呢?”
她被喚回神來,“后來——”
后來。
她唇角漾起諷刺,“后來怎么了,我憑什么要告訴你呢?!?/p>
薛芳英呵呵笑起,淚流滿面。
她望見銅鏡里的自己,披頭散發(fā),狼狽不堪,像個女鬼。
葉瀟瀟是無辜的么?她不該恨她嗎,那她又該恨誰呢?
她又能恨誰呢?
謝舜華眼神冷漠地看著她模樣瘋癲。
薛芳英笑夠了,冷靜下來,并不看她,“你想知道的答案,在我這里是得不到的。我也不會告訴你。
“我恨謝康云,也恨你娘。我何必要讓你好受。去問你那個爹吧,看看他敢不敢告訴你?!?/p>
謝舜華知道,她是絕不可能說的了。
她冷冷道:“你有今天,都是咎由自取罷了?!?/p>
她走出來,有人叫住了她:“帝姬。”
秦祿海恭敬地站在她身前,“官家請您即刻去一趟青祿殿?!?/p>
青祿殿是謝康云素日作畫的地方,專門用來收藏謝康云的畫作。
皇子帝姬,還沒有人被允準(zhǔn)過前往青祿殿,這是謝康云給她的殊榮。
謝舜華淡淡道:“我知道了?!?/p>
她走后,秦祿海推開殿門,他身后的小太監(jiān)手里端著毒酒白綾,走了進(jìn)來。
秦祿海最后一次向眼前這個女人低下頭去。
“娘娘,咱家奉官家之命,來送您一程?!?/p>
10
青祿殿坐落在西南角,白墻黛瓦,終年安靜,在極盡奢靡的紫微宮中顯得格格不入。
謝舜華也是第一次來。
她踏入青祿殿,穿過曲折的九轉(zhuǎn)亭廊,這里竟然藏著極大一片活水,隆冬季節(jié),天陰水沉,殘荷立在水面上,人仿佛穿梭在畫中。
謝舜華凝神,總覺得這地方有種熟悉的感覺。
她來不及細(xì)想,究竟是哪里讓她感到親切熟悉,秦祿海已經(jīng)引著她進(jìn)殿,兩扇朱紅的宮門在她眼前緩緩打開。
“官家,帝姬到了——”
秦祿海在她身前稟道。
這間宮殿建在湖心中央,四周沒有旁的遮擋阻攔,四面大窗全都打開,冷風(fēng)穿堂而過,揚(yáng)起殿內(nèi)的素紗帷幕,謝舜華能聞見蒼郁的草木氣息。
地板一塵不染,顯然有宮人時時打掃,一應(yīng)器具全無,殿內(nèi)顯得大而空曠,唯一擺放的,是掛裱起來的女子畫像。
雖然有很多幅,而且女子形態(tài)各異,但能看得出來,都是同一個人。
畫像者采用輕薄的素帛作畫,畫筆輕柔細(xì)膩地勾勒出她的容貌姿態(tài),栩栩如生。
有她少女時穿著紅衣,騎在高頭駿馬之上的模樣。
有她郊外春游,在萬花叢中回過頭來的模樣。
有她懷孕后,眉眼溫柔地?fù)崦卸堑哪印?/p>
謝舜華慢慢地走過這些畫像,像是走過了她的一生。
走到盡頭,最后一幅畫上,她身著銀亮鎧甲,眼神堅(jiān)毅,劍指蒼穹,背后是黃沙漫天,而她無畏無懼,手持韁繩,一往無前。
歲月流淌,絹帛的邊也泛黃了起來,但卻分毫也不損傷她的英姿勃發(fā)。
不用問,她也知道了畫像上的人是誰。
她不禁停駐在那幅畫像前,淚流滿面。
謝康云在她身后嘆息道:“這就是為何,朕從前不愿讓你看這些的緣故。舜華,上一輩的事,就讓上一輩來承擔(dān)好了,你又是何苦非要卷進(jìn)來呢?”
“我只是想知道,我阿娘,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她又是怎么死的?!?/p>
謝舜華低低地說,眼底柔軟得像河灘地,“否則,我始終內(nèi)心難安?!?/p>
“你和你阿娘,真像啊。”
謝康云透過她,像是看到了葉瀟瀟當(dāng)年的模樣。
他眼神復(fù)雜,“女子太聰慧了不是好事,你小時候,朕將你送離這個是非之地,就是不愿你摻和進(jìn)來。
“你和親歸來后,朕一心也只想要彌補(bǔ)你,只愿你嫁個如意郎君,好好地享享福。
“誰知道你這性子最后還是隨了她。凡事不弄個明白是決不罷休的。
“好吧好吧,你今天,想知道什么,朕都可以告訴你?!?/p>
“我想知道,你為什么會容許薛氏活了這么多年。他們作的孽,你到底知不知道。”
謝康云低低地嘆息了一聲:“舜華,在這個位置上,很多事情,沒有你想象的那么容易。有人刻意蒙蔽朕的眼睛,朕縱使懷疑,也得不到證據(jù)。
“那時內(nèi)憂外患,朕手中并無可用的精兵良將,你娘已經(jīng)為了朕的江山社稷豁出命去,朕又豈能不顧她的犧牲,只圖一時爽快?!?/p>
那么之后呢。
之后你手握大權(quán),為何不為我娘討回公道,為何將我放逐在宮外多年,為何遣送我和親,為何縱容著薛家與謝舜玉姐弟這么多年!
謝舜華控制不住地去想,她沒有問出來,一雙眼睛包著淚,亮得嚇人。
謝康云手撫上她的額發(fā),嘆息一聲:“朕知道你在想什么,朕也知道你怨朕。
“可是舜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薛氏陪伴朕多年,陪朕從皇子,一路走到如今,舜玉舜遠(yuǎn)也從無大過,朕哪有不念情的道理?!?/p>
“念他們的情,所以苛待我與我阿娘,對么?”
“舜華,你不能這么想。朕承認(rèn),朕的確虧待了你與你阿娘。但朕這些年待你如何,舜華,你心中當(dāng)真一點(diǎn)都不知道嗎?”
謝康云言辭懇切,“你年幼時要入書堂讀書,朕寧開先例,不也應(yīng)允了你。你闖下大大小小的禍?zhǔn)拢抟矎奈凑嬲亓P過你。你和親歸來,要什么,朕給你什么,朕是帝王,朕已經(jīng)為你做了朕能做的一切?!?/p>
謝舜華依然矗立在原地,默然不語。
宮殿里安靜得出奇,冷風(fēng)卷起素紗,窗外水面微微蕩漾,像是要吞沒她心底翻涌的情緒。
謝舜華攥緊指尖,眼底的淚意被寒風(fēng)吹干,她驀地意識到,不管她再怎么質(zhì)問,也始終得不到她想要的答案。
謝康云望著她,像是看著過去的某個人。
他嘆息道:“舜華,逝者已逝,生者的目光,總要往前看。你總是執(zhí)著于往事,又怎能過得好現(xiàn)在呢?!?/p>
他的語氣慢慢地柔和下來,“朕叫你來,也不是為了這些?!?/p>
謝康云主動向她走過來,“朕今日叫你來,是要給你畫像的,這么愁眉苦臉,畫出來可不好看。”
謝舜華疑問,“畫像?”
謝康云溫和道:“是啊,朕對你說過,你每年生辰,朕都會親手為你畫一幅像。去年倉促,沒來得及。今年,什么事都結(jié)束了,朕自然是要瞧著人來畫的。”
說話間,宮人已經(jīng)將畫紙鋪開,謝康云站回書案前。
“最近這些事加起來,你忙糊涂了不是,連自個的生辰都忘了?”
謝康云笑瞇瞇地對她說,“雖然你忘了,但父皇是不會忘的?!?/p>
她的生辰,十月三十。
她倒是真沒想到,謝康云會記得。
“坐下吧?!?/p>
謝康云提起筆來,水墨在紙上,一點(diǎn)點(diǎn)暈開了謝舜華的眉眼。
——
舜華帝姬的生辰宴,盛大無匹,宮里的賞賜源源不斷,街上熱鬧得好似新年。
所有人都在為帝姬的誕生之日而慶賀。
前來的賓客都不免感慨:“舜華帝姬不愧是官家如今最疼寵的女兒啊!”
女娘們也不免以羨慕的眼光望向席面中央,那道被眾星拱月的身影。
她什么都有了。
酒過三巡,卻沒有人注意到,身為主角的帝姬是何時悄悄從席面上退了下來。
她換上青衡的衣服,洗去脂粉,戴上帷帽,到了帝姬府的偏門,出示手中令牌。
侍衛(wèi)自然識得,笑著向她道:“青衡姑娘辛苦,這么晚了還要替帝姬行走?!?/p>
謝舜華在帷帽后笑著點(diǎn)一點(diǎn)頭。
如此順利地出了門來。
卻有人在背后叫住她。
“姑娘可是要去湯泉別院,用不用我送你一程?”
她轉(zhuǎn)過頭來,見褚紹瀾正倚在街邊小店的木招牌上,似笑非笑地瞧著她。
他身邊還有兩匹馬。
謝舜華挑眉,“你怎么知道我會出來?要是我不來呢?”
褚紹瀾聳聳肩:“我會祝福你。并且從此放下對你的執(zhí)念?!?/p>
謝舜華笑,“為什么,你是這么善良的人嗎?”
褚紹瀾也望著她笑,“要是你愿意忽略諸多漏洞,沉浸在旁人為你編織的幻夢當(dāng)中,那說明,你與我不再同路。我自然能夠放下?!?/p>
謝舜華回頭看了一眼帝姬府邸。
燈火輝煌,人聲鼎沸。
她少時曾期盼的一切,都在那里了。
父親的疼愛,家人的陪伴,還有眼中心中只有她一個的意中人。
她只要閉上眼睛,堵上耳朵,她就可以去過美滿的,幸福的一生。
但她不要。
她不要將自我的視野交出去,以此為代價來換取安寧。
因?yàn)檫@樣,她會不知道自己所感受到的,令人眩暈的幸福,究竟是真實(shí)的,還是只是煮熟青蛙的溫水。
謝舜華向褚紹瀾走去,翻身上馬,她握緊馬韁,眼神決絕,毫不猶豫地扭頭,“駕!”
她寧肯痛苦,也要將主動權(quán)掌握在自己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