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的銀杏葉落了滿地,金黃的碎葉被風卷著掠過青石板路,像鋪了層流動的金毯。徐光啟踩著落葉往衛(wèi)所去,手里揣著張剛寫好的《冬防章程》,上面密密麻麻記著修補城墻、加固糧倉的事項——秋收已畢,冬防要緊,尤其是荊襄一帶常有流民出沒,不得不防。
"先生,衛(wèi)所的弟兄們都在練新式陣法呢!"王承祖老遠就迎上來,臉上帶著興奮,手里還攥著張圖紙,"這是您從京城帶回來的'鴛鴦陣'圖譜,俺們照著練了半月,比原來的散陣厲害多了!"
徐光啟接過圖紙,上面是戚繼光抗倭時創(chuàng)制的陣法,以十二人為一隊,長短兵器配合,最適合街巷、山地作戰(zhàn)。他笑著點頭:"不僅要練陣法,還得修兵器。把那些銹槍、斷刀都清點出來,讓鐵匠鋪修補,開春好用。"
正說著,錢六神色慌張地跑來,手里捏著封火漆密函:"先生!布政司送來的急件,說是...說是京察的文書到了!"
徐光啟心里一沉。京察是明朝考核官員的制度,每六年一次,由吏部、都察院主持,考核結(jié)果直接關(guān)系官員升降。李三才在京察前發(fā)難,顯然是想借考核把他扳倒。
拆開密函,里面果然是都察院的咨文,列舉他"三大罪":一曰"抗稅罔上",拒不執(zhí)行布政司征稅令;二曰"結(jié)黨軍戶",私練兵馬意圖不軌;三曰"濫用職權(quán)",擅自減免賦稅、開罪鄉(xiāng)紳。末尾寫著"請吏部核查,罷黜治罪",落款竟是李三才的親信、湖廣道御史劉臺。
"一派胡言!"王承祖氣得把密函拍在地上,"這分明是誣陷!俺們練陣是為了防流民,怎么成了'意圖不軌'?"
"這是沖著我來的。"徐光啟撿起密函,眼神沉了下來,"李三才扳不倒巡撫,就想從咱們這些地方官下手,殺雞儆猴。"他對錢六道,"把這半年的征稅記錄、軍屯操練日志、減免賦稅的批文都整理出來,尤其是巡撫大人的批示,一份都不能少。"
"先生,要不讓李參議想想辦法?"錢六憂心忡忡,"聽說劉臺在都察院很有勢力,這罪名要是坐實了,您至少得貶去偏遠衛(wèi)所。"
"不用。"徐光啟望著衛(wèi)所的練兵場,軍戶們正在演練鴛鴦陣,吶喊聲震得空氣都在顫,"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有憑據(jù),有百姓作證,不怕他們查。"
回到布政司,李贄已在書房等候,面前擺著杯冷茶,眉頭緊鎖。"光啟,你都知道了?"老參議嘆了口氣,把一份卷宗推過來,"這是劉臺在都察院散布的謠言,說你'勾結(jié)倭寇余黨,私藏兵器',連當年戚繼光在浙江抗倭的舊部都被牽扯進來了。"
"他這是想把我往死里整。"徐光啟翻看卷宗,里面的"證詞"漏洞百出,甚至把去年秋稅減免說成"資助倭寇",顯然是倉促編造的。他冷笑一聲,"越是急著潑臟水,越說明他們心虛。"
"可架不住人多勢眾。"李贄憂心道,"李三才在京察小組里安插了三個親信,你的卷宗根本到不了吏部尚書案頭。老夫已經(jīng)給首輔寫了信,說明江陵的實情,可...可首輔近來忙于'考成法'推行,未必能顧得上咱們。"
徐光啟沉默了。他知道李贄說得是實情。張居正雖支持新政,但京察涉及朝堂各方利益,牽一發(fā)而動全身,未必會為一個地方小吏與都察院撕破臉。他突然想起離開京城時,張居正說的那句話:"江陵乃新政試點,需得妥帖,勿負所托。"或許,這不僅是囑托,也是提醒——新政根基未穩(wěn),不可因小失大。
"我有辦法。"徐光啟突然抬頭,眼里閃過一絲銳光,"他們說我'結(jié)黨軍戶',我就讓軍戶們自己說話;說我'濫用職權(quán)',我就讓百姓們作證。京察講究'公論',我倒要看看,這'公論'是他們筆下的文字,還是百姓心里的秤。"
次日一早,徐光啟讓人在縣城、軍屯、各鄉(xiāng)都貼出告示,將劉臺所列"三罪"公之于眾,并附"辯罪書",逐條反駁,最后寫道:"光啟是否有罪,不憑文書,憑民心。凡認為光啟無罪者,可在三日內(nèi)到布政司遞'保狀',愿以身家擔保。"
告示一出,江陵百姓炸開了鍋。王二柱帶著王家村的鄉(xiāng)民,捧著連夜寫的保狀,天不亮就等在布政司門口;衛(wèi)所的軍戶們更是全員出動,舉著"徐先生護民"的木牌,在衙門前請愿;就連之前被徐光啟查處過的糧商、鹽商,也托人送來保狀——他們雖被整治過,卻佩服徐光啟的公正,知道李三才一伙上臺只會更糟。
三日后,布政司的保狀堆了滿滿三大箱,足有三千余份,有鄉(xiāng)紳的朱印,有軍戶的指印,還有孩童歪歪扭扭的簽名。徐光啟讓人把保狀裝訂成冊,附上各項證據(jù),親自送往武昌府,交給巡撫秦耀。
"光啟啊,你這是...把百姓都卷進來了。"秦耀看著保狀,眉頭緊鎖,"京察講究'官場規(guī)矩',你弄這些'民心保狀',反而會被說'煽動民變'。"
"規(guī)矩若不講公道,留著何用?"徐光啟直視巡撫,"大人若是覺得保狀無用,可派人去江陵問問,有多少人家的糧缸里,還存著去年減免的稅糧;有多少軍戶的兵器架上,擺著剛修好的刀槍。這些,就是最實的'證據(jù)'。"
秦耀沉默了許久,終于拿起朱筆,在保狀冊上批了"屬實"二字,蓋上巡撫大?。?老夫陪你賭一把。這保狀,老夫親自送往京城,面呈首輔。"
消息傳回江陵,百姓們奔走相告。李贄看著堆積如山的保狀,突然笑道:"光啟,你這招'以民為盾',比任何文書都管用。李三才想借京察整你,現(xiàn)在怕是要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
徐光啟卻沒放松。他知道李三才不會善罷甘休,果然,不出十日,又有流言傳來,說"江陵百姓受徐光啟脅迫,保狀皆是偽造",還說要派錦衣衛(wèi)來"提審人證"。
"讓他們來。"徐光啟早有準備,讓人在城隍廟前搭了個臺子,把保狀副本、征稅記錄、軍屯日志全擺出來,供百姓查看,"我就在這里等著,看誰能說出半個'假'字。"
錦衣衛(wèi)真的來了,領頭的正是之前想抓他的劉守有??僧斔吹匠勤驈R前密密麻麻的百姓,聽到此起彼伏的"徐先生無罪"的呼喊,再看看那些條理清晰的證據(jù),竟連臺子都沒上,只草草問了幾句,就帶著人灰溜溜地走了——他知道,在民心面前,任何誣陷都站不住腳。
臘月廿三,京察結(jié)果終于下來:徐光啟"雖有抗上之嫌,然心系百姓,功大于過",調(diào)任湖廣按察司僉事,仍管江陵事務,官升一級。而李三才的親信劉臺,則因"誣陷同僚、濫用職權(quán)"被罷官,李三才本人也被調(diào)往南京,徹底遠離了湖廣權(quán)力中心。
消息傳來,江陵百姓自發(fā)在布政司門前搭起戲臺,連唱三日大戲。王二柱帶著鄉(xiāng)民送來塊"民之父母"的匾額,紅底金字,在寒風里閃著光。
徐光啟望著匾額,心里卻沒多少喜悅。他知道,這不是結(jié)束,只是新的開始。京察的風波讓他明白,新政的推行不僅要對抗貪腐的官員、頑劣的鄉(xiāng)紳,還要應對朝堂的明槍暗箭。但只要百姓還信他、軍戶還服他,他就敢接著往下走。
除夕夜,徐光啟和李贄、王承祖在布政司守歲。爐火噼啪作響,鍋里煮著餃子,混著新米的清香。王承祖舉杯笑道:"明年開春,咱們把'矮腳黃'在全縣推廣,再修幾條水渠,保準江陵能成湖廣的糧倉!"
徐光啟笑著舉杯,望著窗外的煙花?;鸸庥吃诿總€人的臉上,溫暖而明亮。他知道,前路依舊有風雪,有坎坷,但只要這爐火不滅、人心不散,江陵的春天就一定會越來越暖。
就像這除夕夜的餃子,皮雖薄,卻裹著滿滿的希望,咬下去,全是生活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