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燼盯著墻角那只瘦骨嶙峋的老鼠,它正小心翼翼地啃著一粒掉落的米粒。
在21世紀(jì),他看到老鼠絕對會尖叫著跳上椅子,可現(xiàn)在,他竟然覺得這灰撲撲的小東西有幾分可憐——肋骨都看得清清楚楚,跟林時餓極了的樣子竟有幾分相似。
“哥...你不吃嗎?”林時捧著豁口的碗,米湯映出他尖瘦的下巴。小孩懂事地把碗推過來,“我飽了。”
林燼喉頭一哽。
這哪是飽了?分明是怕明天沒飯吃。他強硬地把碗推回去:“吃完,不然長不高。”轉(zhuǎn)頭看向漏風(fēng)的草棚墻——
讀書會...
他腦海里浮現(xiàn)出宣小姐真皮手套上的珠光,還有那輛黑得發(fā)亮的雪佛蘭轎車。要是能搭上這條線,哪怕只多賣十本精裝書,提成都夠買半石大米。要是能結(jié)識幾個洋行買辦...
老鼠突然“吱”地竄過腳邊。
林燼條件反射地一縮,隨即自嘲地笑了——他現(xiàn)在怕的哪是老鼠?是明早掀開草簾,又看見癩子張陰惻惻的笑;是沫沫哪天賣報時被巡捕盯上;是林時餓得半夜啃自己手指...
“決定了!”他突然拍桌,嚇得林時差點摔了碗,“哥周日要去讀書會!”
林時眼睛瞪得溜圓:“可哥哥昨天還說...”
“這叫戰(zhàn)略調(diào)整!”林燼翻出壓箱底的半塊肥皂,就著月光搓洗長衫上的血漬,“你張哥說得對,咱們得抓住一切機會...”他搓著搓著突然停下,“對了,你那天說秦哥哥載的洋人...”
“戴高帽子!留大胡子!”林時興奮地比劃,“還沖沫沫說'哈羅'!”
林燼眼睛一亮。
他翻出記賬的草紙,在背面用英文寫下幾行字:
尊敬的先生/女士:
我是明德書店的林燼。若您需要中文書籍或翻譯服務(wù)...
“哥教你幾句洋文?!彼蚜謺r拉到身邊,“要是再遇見那洋人,你就說...”他一個字一個字教,“My brother...works at...Ming De Bookstore...”
月光漸漸西斜,草棚里的聲音越來越輕。林時蜷在哥哥懷里睡著了,手里還攥著半塊沒舍得吃的糖。林燼輕輕抽出發(fā)皺的燙金名片,就著月光看了一遍。
霞飛路18號。
那里有玻璃窗,有電燈,或許還有...改變命運的機會。
不就是裝文化人嗎?
他給弟弟掖好被角,摸出杜掌柜塞給他的那盒雪花膏,老子連穿越都能搞定,還怕個讀書會?
墻角的老鼠窸窸窣窣地拖走一粒飯渣。月光下,它和林燼對視了一眼,竟有種奇異的默契——在這吃人的上海灘,誰不是為了口吃的在拼命?
第二天清晨,明德書店剛開門,林燼就神秘兮兮地把張冠清和杜老先生拉到后間。他從懷里掏出那張燙金名片,往賬本上一拍:“同志們,我決定——周日去讀書會!”
張冠清正在喝茶,聞言一口水噴在鏡片上:“你昨天不還說——”
“戰(zhàn)略調(diào)整!戰(zhàn)略調(diào)整懂不懂!”林燼手舞足蹈地比劃,“這叫打入敵人內(nèi)部,開展敵后工作!”
杜老先生捋著胡子直笑:“早該如此!”說著轉(zhuǎn)身從柜臺底下拖出個樟木箱,掀開時揚起一陣薄荷腦的清香。
箱子里躺著一套藏藍色西裝,雖然款式老舊,但料子一看就是上等貨。
“老夫年輕時在洋行做事穿的...”老先生抖開西裝,袖口磨損處都細心地補過,“改改應(yīng)該合身?!?/p>
林燼還沒感動完,張冠清就冷著臉?biāo)^來個布包。解開一看,竟是條真絲領(lǐng)帶和一對鍍金袖扣?!皠e誤會!”張推了推眼鏡,“是前年典當(dāng)行死當(dāng)?shù)呢?..”
“張哥——!”林燼作勢要撲上去擁抱,被對方用賬本抵住臉。
“少肉麻!記得把書店書目背熟,特別是那套《大英百科全書》...”他突然壓低聲音,“標(biāo)價后面多寫個零?!?/p>
老先生假裝沒聽見,專心給西裝除皺。林燼憋著笑,突然用播音腔朗誦:“明德書店,百年老號!圖書齊全,童叟無欺——”
“閉嘴吧你!”張冠清把抹布扔他臉上。
三人笑鬧著,窗外梧桐樹沙沙作響。
林燼把西裝往身上比劃時,瞥見鏡中的自己——藏青長衫,齊整短發(fā),眼里閃著久違的光。他忽然想起21世紀(jì)宿舍夜談時,室友笑他:“你這張嘴,死的都能說成活的!”
沒想到啊...
他對著鏡子理了理領(lǐng)口,當(dāng)年吹牛的技能,在這倒成謀生手段了。
張冠清突然從背后踹了他一腳:“傻笑什么?還不去背書目!”
“得令!”林燼抱起一摞書,轉(zhuǎn)身時卻撞到書架。精裝版的《巴黎圣母院》嘩啦啦砸下來,正中他新梳的頭發(fā)。
老先生搖頭嘆氣,張冠清扶額:“就這德性還想去讀書會...”
林燼頂著一頭亂發(fā),從書堆里探出頭:“這叫——接地氣!”
林燼花了整整一個下午,把書店里那些精裝書的價格、版本、內(nèi)容簡介背得滾瓜爛熟,連冷門的《歐洲植物圖鑒》都能說出個子丑寅卯來。
他一邊翻書一邊在心里瘋狂感謝九年義務(wù)教育——要不是當(dāng)年被逼著背課文,哪來這么好的記憶力?
“搞定!”他合上最后一本書,伸了個懶腰,“周日我就來店里換著這身戰(zhàn)袍去征服讀書會!”
張冠清正在整理賬本,聞言抬頭:“你住哪兒?干嘛不提前換好再來?”
林燼撇撇嘴:“我住貧民窟啊大哥!要是穿著這身西裝在窩棚區(qū)晃悠...”他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怕不是走到半路就被人扒光了!”
杜老先生從里屋捧出個雕花玻璃瓶,神秘兮兮地晃了晃:“無妨,周日早些來店里,我們給你好好捯飭捯飭?!彼伍_瓶塞,一股清雅的龍涎香頓時彌漫開來,“老夫年輕時在洋行,那些買辦都愛用這個...”
“臥槽!”林燼瞪大眼睛,“老先生您還有香水?!這么講究的嗎?”
張冠清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傷、傷風(fēng)敗俗!”
“你懂什么?”老先生瞪了他一眼,轉(zhuǎn)頭對林燼眨眨眼,“當(dāng)年法蘭西領(lǐng)事夫人送我的,說是巴黎最新款...”
林燼接過香水瓶,看著里面琥珀色的液體,突然想起21世紀(jì)自己那瓶打折買的香水。
他故作深沉地晃了晃瓶子:“老先生,沒想到您年輕時也是個風(fēng)流人物啊~”
“去去去!”杜老笑罵著要搶回瓶子,“不用拉倒!”
“用用用!”林燼趕緊護住,突然靈機一動,“對了,周日我得帶點書店的名片去...”他眼巴巴地看向張冠清。
張冠清冷哼一聲,卻從柜臺下抽出一疊燙金邊的卡片:“早準(zhǔn)備好了。”他推了推眼鏡,“背面印了英文,別給我丟人?!?/p>
林燼感動得正要撲上去,卻被對方用雞毛撣子抵住:“敢弄臟西裝就宰了你!”
窗外,夕陽把三個人的影子投在書架上。林時和沫沫的小臉貼在櫥窗上,好奇地看著大人們忙活。
收工后,林燼蹲在書店后門,跟剛收車的秦逸興咬耳朵:“周日借你黃包車用用,送我去個地方撐撐場面。”他眨眨眼,“當(dāng)然啦,兄弟之間談錢傷感情...”
秦逸興正擦著汗,聞言一把勒住他脖子:“好你個林燼!穿身人模狗樣的西裝就想白嫖老子?”嘴上罵著,眼底卻帶著笑,“成,不過得請我吃頓好的!”
沫沫小跑過來,仰著頭看林燼:“燼哥哥下午試衣服時好好看!”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比大光明電影院海報上的明星還?。 ?/p>
林時立刻挺起小胸脯,仿佛被夸的是自己:“那當(dāng)然!我哥哥可是文化人!”
林燼被夸得老臉一紅,揉著兩個小腦袋,突然正色道:“說真的,老秦...”他望了望遠處貧民窟的方向,那里正升起縷縷炊煙,“咱們得抓緊攢錢搬出那鬼地方?!?/p>
秦逸興的笑容淡了些,黑臉上顯出幾分凝重。
他拍了拍黃包車的坐墊:“等俺攢夠錢買下這輛車,一天能多掙三成...”突然壓低聲音,“滄浪閣的幫廚活也談妥了,夜里去干四個鐘頭?!?/p>
暮色中,四人沿著霞飛路慢慢走。路燈漸次亮起,照在林燼洗得發(fā)白的長衫上。他左邊牽著林時,右邊挨著秦逸興,沫沫坐在黃包車上晃著小腿。
“對了,”秦逸興突然捅捅他,“聽說讀書會都是穿高跟鞋的闊太太...”他促狹地擠眼,“你可別被哪個女妖精勾了魂去!”
“滾蛋!”林燼笑罵著踹他一腳,心里卻盤算著——要是真能攀上點關(guān)系,說不定能說動哪位太太給書店投個資?再不濟,多介紹幾個客人也好...
遠處傳來賣夜宵的梆子聲。林時突然指著天空:“哥!飛機!”
一架小型飛機低空掠過,機翼上的青天白日徽記在夕陽下格外醒目。林燼望著這個時代的飛行器,突然意識到:在這個沒有手機、沒有網(wǎng)絡(luò)的世界,人脈或許就是最可靠的wifi信號。
“走!”他一把抱起林時放在黃包車上,“今天哥請客,吃小餛飩?cè)ィ ?/p>
秦逸興在后面怪叫:“哎哎!不是說好你請我嗎?”
“記賬上!”林燼大笑著往前跑,藏青長衫的下擺被晚風(fēng)吹起,像一面小小的旗幟。在這個動蕩的年代,四個渺小的生命正努力抓住每一縷可能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