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葉明央好似生氣了。
一連好幾天都沒出現(xiàn)。
沈嬌被接回家里,葉夫人上山禮佛。
一時(shí)府上沒個(gè)能說話的,心里竟覺得空落落的。
好在沈嬌在家里休養(yǎng)幾日,身子就痊愈不少。
我坐在臺(tái)階上,捧臉望天際,老遠(yuǎn)就聽見一陣明媚歡快的聲音。
沈嬌笑盈盈地說,她特意派人快馬加鞭去趟外地,摘了些荷花給我,當(dāng)作謝禮。
我瞧著她懷里攏著的荷花,眼睛直發(fā)亮。
記事起,屋子前頭就有方小池塘。
每逢八月,荷花映日,綠葉輕晃。
娘總愛撫摸我的頭,眼里盛滿笑,“荷花看荷花,荷花美如畫?!?/p>
十歲那年天災(zāi),旱魃為虐,赤地千里。
池塘漸漸干涸又被填平,變成了菜地。
從那之后,便再也沒瞧見過荷花。
沈嬌用胳膊肘碰了碰我,“別光顧著自己瞧,給表哥也看看?!?/p>
我回過神一尋思,說的也是。
這份禮有他的一大半呢。
我來找葉明央時(shí),他又恢復(fù)一副清冷的模樣。
門被里面打開,我從荷花后頭探出腦袋。
露出臉,“沈嬌給的,你…”
他接過去,“替我謝謝她?!?/p>
說完「砰」一聲闔上門。
速度之快,讓我呆呆站在門口反應(yīng)了好一會(huì)兒。
誰惹他了。
我郁悶去找沈嬌,她搖搖手指說這叫冷戰(zhàn)。
我臉團(tuán)在一起,又沒吵架,冷什么戰(zhàn)。
晚上我吹滅蠟燭,屋里陷入黑漆。
正要躺下,有人輕叩門扉。
我打著哈欠開門,月光下站著個(gè)頎長(zhǎng)的身影。
葉明央冷著臉,月色都沒他冷。
我一愣,側(cè)開身想讓他進(jìn)去。
葉明央沒動(dòng),目光靜靜地看著我。
我疑惑問,“有事嗎?”
他說,“重新替我說個(gè)媒?!?/p>
我心一顫,半垂下眼,胸口莫名發(fā)堵,攥緊了衣角,“不等柳絮姑娘了么?”
“嗯。”他點(diǎn)頭,悵然一笑,“算了?!?/p>
垂在身側(cè)的手指松開衣角,我答應(yīng)道,“好?!?/p>
“多謝?!彼Z氣平淡,我卻察覺出絲絲惱意,
莫不是我拿著沈嬌的東西去謝他,覺得我心不誠(chéng)?
葉明央轉(zhuǎn)身走了兩步,又想起來什么似的折回來。
一聲不吭地從身后掏出樣?xùn)|西塞到我手里。
好別扭的樣子。
我低下頭,就著月光看清是件粉色的衣裙。
摸著料子和沈嬌身上穿的一樣。
擰著眉送人離去,我躺在榻上卻怎么也睡不著。
不知怎的,腦子里亂糟糟的,心里也空得厲害。
我翻身下床,撈過床尾的裙子,在身上比了比。
剛剛好。
裙子像是著了火,拿在手上直燙人。
我趕忙把它塞進(jìn)櫥子里了。
輾轉(zhuǎn)反側(cè)一夜。
我決定趁天不亮,去一趟城西的福緣齋。
那里的蛋羹最是滑嫩,每次總要排上好久的隊(duì)。
天際露出了魚肚白,街上喧鬧聲蔓延開。
我拎著蛋羹往回趕,心情大好。
正思忖著如何將東西給葉明央,忽然被一人吸引住目光。
我眉頭緊鎖,眼神穿過人群。
一瞬間血液似乎凝固,呼吸急促起來。
我快步追上去,離人還有十尺,遲疑著開口,“楚大富?”
前頭穿著管家服的人先是一怔,隨后有些不可置信轉(zhuǎn)過頭來。
“荷花?”
我定定看他,指甲陷進(jìn)肉里。
很想張口問一問他。
問他為什么不辭而別,為什么不要自己妻子和女兒。
為什么這些年沒回去看一眼。
當(dāng)真如此狠心。
可話在嘴邊繞一圈,最后只化成一個(gè),“嗯?!?/p>
他睜著渾濁的眼珠,“是你娘讓你來找我的吧,你娘她…還好嗎?”
我冷眼瞧他,聲音平淡,“死了。”
他驚道,“什么?”
我重復(fù)一遍,“死了?!?/p>
他身形輕晃,震驚地張了張口,最后余下一聲嘆息,“是我對(duì)不住她。”
我扯出一抹僵硬的笑,不想再瞧見他。
他叫住我,“跟我回去吧,府上剛好缺幾個(gè)丫鬟,我把你帶進(jìn)去,你若是有能耐入了少爺?shù)难郏鰝€(gè)妾室…”
從來寧做賢妻不做貴妾,沒想到會(huì)從他嘴里聽到這么一番話。
真的有人會(huì)讓女兒上趕著給人做妾。
我極力克制著顫抖的手,喝止住他,“住口!你到底還有沒有良心?”
沒有久違的關(guān)心,也沒有一句像樣的解釋。
他聽我這么說,面上的愧疚蕩然無存,手指對(duì)著我,“你一個(gè)姑娘家,在外游蕩像什么話!”
好似賣弄,“跟我回去,能比在小山村里好上十倍百倍,別跟你娘一樣不識(shí)好歹?!?/p>
我把蛋羹摔在他身上,指著他怒目圓睜,“你不配提我娘!”
楚大富惡狠狠瞪著我,威脅道,“既如此,日后不許再出現(xiàn)在我面前。”
我心中冷笑,與他擦肩而過,還是氣不過扭頭踹他一腳,“我也沒有你這樣的爹!若真心覺得對(duì)不住她,就合該去墳前給她磕幾個(gè)響頭,再以死賠罪?!?/p>
再不去看他,身后咒罵聲愈來愈遠(yuǎn)。
沒見到楚大富前,我扔抱著僥幸之心,覺得他尚有苦衷。
如今見到了,連一絲希冀也終于破滅了。
也是,拋妻棄女之人本就不可原諒。
往后真就是孤身一個(gè)了。
長(zhǎng)街上喧鬧,我埋頭一路想著為何會(huì)變成這樣。
那年我十歲,大地干旱,半年不見一滴雨水。
家家糧絕,苦不堪言。
村里來了許多官兵,召壯年之人為國(guó)鑄造祈福臺(tái)。
祈求上天,可憐蒼生,賜予甘霖。
爹帶著家里所剩無幾的干糧上了路。
一年后,同鄉(xiāng)的人陸續(xù)回來,遲遲不見楚大富。
有人終于不忍心,說他在城里贏得一位主家的喜歡,謀了份差事。
娘欣慰地同我說,“等爹賺了錢回來,給荷花買最好吃的東西。”
我眼巴巴地等,娘也等。
這一等就是七年。
直到等得娘清澈明亮的眼睛變得黯淡無光。
路過巷口,我吸了吸鼻子,蛋羹方才摔碎了還得重新買一份。
身旁突然伸來只修長(zhǎng)的手臂拉住我,我紅著眼抬頭。
淚眼朦朧,人影模模糊糊。
是熟悉的松木香。
一眨眼,淚珠就順著臉頰滾落下來。
葉明央眉頭緊皺,攥著我的手腕緊了幾分。
他指腹溫?zé)?,拭掉我臉上的淚,沉聲道,“你怎么了?”
我嘴一撇,“蛋羹不小心摔碎了,怪浪費(fèi)的?!?/p>
葉明央有些好笑道,“碎了的東西就扔掉,不值當(dāng)哭,明日我再給你買?!?/p>
對(duì),有些東西不值得哭。
我抹抹眼淚,問他,“你為什么給我件裙子?”
他挑眉,“哪有為什么,你說喜歡就給你嘍。”
然后反過來問我,“你為什么去買蒸蛋羹?”
我學(xué)著他,“哪有為什么,你喜歡我就買給你嘍?!?/p>
葉明央朗聲一笑,日光穿過云層而來,照射在他臉上,輪廓清晰明亮。
我看得發(fā)怔,被他握住手腕一路帶回府里。
葉明央把我送回屋,卻跟著一腳踏進(jìn)來,帶上了門。
他直勾勾看我,我垂下眼避開他的目光。
聽到他問,“幾日未見,可有想我?”
我耳朵發(fā)熱。
這幾日沒見到他心里確實(shí)空蕩蕩的。
這是想么?
葉明央并不期待我回答,他又繼續(xù)道,“可我想你了?!?/p>
耳邊嗡嗡作響,我只覺得耳里腦子里全是驚鳴。
突然想到原先的荒唐事,我慌忙搖頭,“不行!”
他皺眉,“什么?”
我重復(fù),“你不行!”
他眉頭皺得更深,“你說誰不行?”
我哎呀一聲,“不是,我其實(shí)是有一事瞞你?!?/p>
他伸出食指抵在我唇上,眉眼彎彎,“讓我猜猜,是柳絮喜歡我呢還是楚荷喜歡我?!?/p>
我震驚,“你什么時(shí)候知道的?”
葉明央很是神秘,“保密?!?/p>
這下,就放心了。
我紅著臉點(diǎn)頭,“其實(shí),柳絮和楚荷都喜歡?!?/p>
葉明央低低地笑了,笑得很好看。
他長(zhǎng)臂一攬,我被懵懵攏在懷里。
一時(shí)怔住,扭動(dòng)著身體想掙脫開,卻被攏的更緊。
感覺身下有東西硌得慌,我偏過頭瞧他,暗啞的嗓音從耳后傳來,“你剛剛說什么不行,嗯?”
尾音發(fā)顫著上揚(yáng),帶著誘人的調(diào)調(diào)。
灼熱的氣息噴在頸上,垂下的發(fā)絲微動(dòng),刺得人發(fā)癢。
我恍然大悟,血液一股腦兒全涌上臉。
臉頰越來越燙,仿佛要燒起來,我猛得彈起來,又聽見悶哼一聲。
捂著臉不敢看人,直直往外跑,“行行行,你很行,啊啊啊啊。”
羞死了羞死了。
我不是這個(gè)意思啊啊啊。
沈嬌知道我與葉明央互相表明心意時(shí),摟著我的胳膊撅了噘嘴。
她說,“若是表哥欺負(fù)你,你就來找我,我養(yǎng)你也肯定不比他差?!?/p>
葉明央一把拉起我,拎著她的后衣領(lǐng)丟到門外去了。
他說,“灌輸消極思想,留不得?!?/p>
葉夫人攥著我的手,很是高興,“小荷媳婦,打第一眼我就瞧著你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