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水沖刷掉一身的疲憊,剛走出浴室,下班的鈴聲就尖銳地劃破了廠區(qū)的寧靜。工友們?nèi)缤顺卑阌炕厮奚針?,腳步聲、談笑聲、開關門聲在走廊里此起彼伏。
推開宿舍門,一股混雜著汗味、洗發(fā)水味和泡面味的氣息撲面而來。
室友們?nèi)宄扇?,各自癱在屬于自己的一方小天地里。有人一進門就側身倒在硬板床上,迫不及待地刷起了手機,貪婪地攫取這難得的喘息時刻;有人則抱著臉盆匆匆奔向浴室。
一個身材高挑、面容姣好的年輕姐姐,目光在我們兩張陌生面孔上逡巡片刻,帶著一絲好奇開口:“新來的?”
我擠出微笑,點點頭:“嗯,你們好,我叫肖千禧,這是我閨蜜白芷?!?/p>
年輕姐姐也露出笑容,爽朗道:“叫我玲姐就行。你們看著好小啊,大學生來打暑假工?”
白芷連忙擺手,語氣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失落:“玲姐,我們不是大學生……沒考上,只能來做流水線了?!?/p>
她話鋒一轉,帶著由衷的驚嘆,“倒是你,看起來好年輕,你才像大學生吧?”
玲姐聞言,笑得眉眼彎彎,帶著點小得意擺擺手:“我都三十多啦,還是兩個孩子的媽呢!”
我和白芷難以置信地對視一眼,心里同時驚嘆:“這保養(yǎng)得也太好了吧?”
白芷直接叫了出來:“哇塞!真的一點也看不出來耶!太年輕了!”
玲姐顯然很受用,眼波流轉,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再年輕也比不過你們這滿臉的膠原蛋白呀,這可是最好的護膚品都換不來的!”閑聊幾句后,夜色漸深。
玲姐攏了攏頭發(fā):“以后日子長著呢,廠里八卦可不少,慢慢聽。我先洗漱去了,明天還得早起上班呢?!?/p>
躺在這硌人的硬板床上,白芷刷著短視頻解乏。我打開手機,屏幕上赫然擠滿了父母夾雜著關心與責罵的信息。
深深嘆了口氣,點開母親的對話框,幾十條未讀語音像沉重的石頭。懶得聽,直接點了語音轉文字——滿屏都是焦急的詢問和憂心的叮囑。
指尖在屏幕上停頓片刻,我簡短回復:
“已安頓好,有工作,勿操心。”
母親那邊似乎也意識到多說無益,沉默了一會兒,發(fā)來一條信息:
“千禧,既然如此,你就好好照顧自己,就當鍛煉鍛煉。遇到事情一定跟爸媽說,爸媽永遠是你堅強的后盾。附上轉賬500”
看到“堅強的后盾”那幾個字,心口像被針狠狠扎了一下。
呵呵……
那句無意間在房門外聽到的“又不是親生的……”瞬間浮上心頭,帶著冰冷的回音。一股無力感涌上來,默默收下了那五百塊錢。手指機械地滑動著手機屏幕,試圖用那些閃過的畫面淹沒心底翻騰的酸澀。
“叮叮?! 贝潭聂[鐘聲粗暴地撕碎了清晨的寧靜,7:45。
關掉鬧鐘,掙扎著睜開眼。宿舍里已是一片忙亂:有人動作麻利地沖下樓奔向食堂,有人還在水池邊睡眼惺忪地刷牙洗臉。
我晃到白芷床邊,推了推她:“白芷!快醒醒!再不起要遲到扣錢了!”
白芷哼哼唧唧地被拽起來,迷迷糊糊地去洗漱。
食堂里早已人頭攢動??諝饫飶浡囡埡拖滩说奈兜?。工友們大多埋頭盯著手機屏幕,機械地往嘴里塞著食物。
早餐是稀飯和面條,旁邊配著幾樣小菜??上淼猛砹?,面條盆里只剩下些殘湯寡水。和白芷各自盛了碗稀粥,囫圇吞下。
眼看上班鈴聲就要響起,心急如焚地催促著白芷,終于在八點整的鈴聲響起前,狼狽地沖到了打卡機前,“嘀”的一聲,心才落定。
回到熟悉的工位,白芷麻利地塞上耳機,在音樂節(jié)奏的包裹下開始了機械的重復。旁邊的工友們壓低聲音,興奮地交換著昨天的見聞。
我一扭頭,意外發(fā)現(xiàn)玲姐居然就在我斜后方的工位上,相視一笑,算是打過招呼,隨即也埋首于眼前流水線上永不停歇的零件中。
不知過了多久,旁邊一位年長的阿姨忽然小心翼翼地湊近,用手肘碰了碰我,聲音壓得極低,帶著神秘兮兮的興奮:
“哎,姑娘,聽說了沒?光頭線長昨晚上栽了!”
我驚訝地抬頭,難怪今天開工這么久都不見他的人影。
“就是昨晚啊,”阿姨眼睛瞟著門口,語速飛快,“他們跟隔壁線的老張、老李幾個出去喝酒,喝美了!
回來時想著那條路偏,沒啥人,就自己開車。嘿!結果點子背,撞上查酒駕的了!當場就給摁那兒了,車也扣了,聽說駕照都飛了!”
正說著,就看到隔壁線的老張和老李,頂著兩個碩大的黑眼圈,臉色灰敗地匆匆進來打卡上工。
幾個好事的工友立刻圍了上去,七嘴八舌:
“哎,張哥李哥,光頭哥呢?該不會真進去蹲號子了吧?咋還沒來?”
老張和老李一臉晦氣,連連擺手嘆氣:
“哎喲別提了!倒血霉!罰款交了一大筆!幸好是初犯,沒給拘進去,不然麻煩大了……”
話音未落,一道冰冷嚴厲的聲音如同鞭子般抽了過來:
“都在干什么?!不想干現(xiàn)在就給我滾蛋!”
只見一個面生的管理人員(可能是代理線長)怒氣沖沖地走過來,眼神像刀子一樣掃視著聚攏的人群。
眾人瞬間噤若寒蟬,縮著脖子飛快地溜回自己的工位,車間里只剩下機器更加響亮的轟鳴聲。
時間在重復勞作中變得粘稠。終于,11:55的預備鈴聲仿佛一聲沖鋒號。工位上的人如同彈簧般彈起,呼啦啦涌向打卡機,迅速排起了長龍。
下班鈴聲正式響起那一刻,“嘀嘀嘀”的打卡聲密集如雨。人群如開閘洪水般涌向食堂。
我和白芷動作稍慢,被擠在了后面。等輪到我們時,打飯的窗口前只剩下空了大半的菜盆和鍋底。
白芷看著鍋里零星飄著的幾片菜葉和所剩無幾的米飯,無奈地嘆了口氣:
“千禧,看來明天得跑快點,跟打仗似的搶飯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