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觀園果然氣象萬千。但見佳木蘢蔥,奇花熌灼,一帶清流,從花木深處曲折瀉于石隙之下。再進數步,漸向北邊,平坦寬豁,兩邊飛樓插空,雕甍繡檻,皆隱于山坳樹杪之間。俯而視之,則清溪瀉雪,石磴穿云,白石為欄,環(huán)抱池沿,石橋三港,獸面銜吐。橋上有亭,題著“沁芳”二字。
鳳姐一路指點,口若懸河:“這是正殿‘大觀樓’,那是貴妃娘娘的行宮‘顧恩思義殿’……看那邊,一帶粉垣,里面數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雅致非常,叫‘瀟湘館’;這一處清廈曠朗,異香撲鼻,滿架薔薇、寶相,是‘蘅蕪苑’;再過去,黃泥筑就矮墻,墻頭皆用稻莖掩護,幾百株杏花,如噴火蒸霞一般,是‘稻香村’……” 一處處道來,如數家珍。
黛玉行至瀟湘館前,但見一帶粉垣環(huán)護,綠竹猗猗,鳳尾森森,幽窗棋罷指猶涼,石鼎茶閑煙尚綠,端的清幽絕俗。前世種種悲歡,剎那涌上心頭,她面上卻不動聲色,只微微頷首。鳳姐察言觀色,笑道:“林妹妹瞧著這瀟湘館可好?最是清靜雅致,與你氣質相合?!摈煊竦溃骸傍P姐姐費心,確是個讀書的好所在?!毙闹袇s已定下主意,若入園,必選此處。非為懷舊,只為這竹林清幽,遠離是非中心,便于她冷眼旁觀。
正行走間,忽見假山石后轉出一人,穿著半新不舊的蔥綠撒花綾襖,紅綢子裙,臉上脂粉不勻,堆著諂笑,正是趙姨娘。她見了眾人,忙趕上前來請安問好,一雙眼睛卻骨碌碌只在黛玉身上打轉。
“給姑娘們請安了!喲,林姑娘也在呢!”趙姨娘湊到黛玉跟前,未語先嘆氣,“姑娘氣色看著比前幾日好多了,到底是老太太福澤深厚。不像我們……”她話鋒一轉,壓低聲音,帶著哭腔,“命苦的人,在這府里,是個人都能踩上一腳!”
黛玉腳步未停,只瞥了她一眼,心中冷笑:來了,這慣會搬弄是非、挑撥離間的伎倆。前世她便吃過這暗虧,被這蠢婦當槍使。如今豈能再容她聒噪?
趙姨娘見黛玉不語,只道她年少可欺,愈發(fā)來了勁頭,緊跟著道:“前些日子那‘魘魔法’的事兒,姑娘想必也聽說了?天可憐見,我們環(huán)兒小小年紀,懂個什么?還不是……”她左右看看,聲音更低,幾乎湊到黛玉耳邊,“還不是有人看我們娘倆礙眼,想借機整治!那手段,嘖嘖,真真是……” 她故意不說完,只拿帕子拭著并不存在的眼淚,偷瞄黛玉反應。
黛玉倏地停住腳步,轉過身,一雙清冷的眸子直視趙姨娘,那目光銳利如冰錐,刺得趙姨娘心頭一慌,訕訕地住了口。
“姨娘,”黛玉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周遭的嬉笑聲都靜了下來,“您方才這些話,是說給我聽的?”
趙姨娘被她看得發(fā)毛,強笑道:“姑娘是明白人,我這不是……心里憋屈,找姑娘訴訴苦嘛……”
“訴苦?”黛玉唇角勾起一絲極淡的譏誚,“姨娘怕是找錯了人。我林黛玉,不過是個客居于此、未出閣的姑娘。姨娘若真受了天大的委屈,覺得有人‘整治’您,該去找能做主的人理論才是。老爺、太太、老太太,哪個不比我有分量?”
趙姨娘臉色微變,還想辯解:“我這不是想著姑娘心善……”
“心善?”黛玉截斷她的話,語氣陡然轉冷,“心善就該聽姨娘這些捕風捉影、無憑無據的閑話?就該替姨娘出頭,去得罪府里的正經主子?姨娘,”她逼近一步,聲音更冷,“您在我面前說這些,究竟是盼著我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女替您鳴不平呢,還是想……拉我下水,好給您當個墊背的?”
這“拉下水”、“當墊背”幾個字,如同重錘,狠狠砸在趙姨娘心上。她萬沒想到這林姑娘竟如此不留情面,句句誅心,將她那點見不得人的心思全抖落出來。一張臉頓時漲成豬肝色,嘴唇哆嗦著,卻半個字也吐不出。
鳳姐早在一旁聽得真切,心中大呼痛快,面上卻故作嗔怪:“林妹妹!快別說了!姨娘也是糊涂了,跟妹妹說這些做什么!”又轉向趙姨娘,丹鳳眼一瞪,“還不快回去!環(huán)哥兒怕是要找娘了,在這里胡吣些什么!”
趙姨娘羞憤交加,又懼鳳姐威勢,哪里還敢停留,胡亂行了個禮,灰頭土臉地轉身就走,背影狼狽不堪。
探春在一旁看著,臉色微沉。趙姨娘雖是她生母,行事卻屢屢讓她蒙羞,今日被黛玉當眾揭破,她心中亦是五味雜陳,既覺痛快,又感難堪。她看向黛玉,只見對方神色平靜,仿佛剛才只是拂去一粒微塵,心中不禁對這看似柔弱實則剛強的林姐姐,生出幾分復雜難言的敬畏。
經此一事,眾人游園興致不免減了幾分。鳳姐打圓場,又引著看了幾處,便道乏了,各自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