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門口的,是一個瘦削到脫形的男人。他看起來四十歲上下,但深陷的眼窩、蠟黃枯槁的面容和雜亂糾結(jié)、沾滿泥污的胡須,讓他顯得異常蒼老和疲憊。雨水順著他凌亂的黑發(fā)往下淌,流過他緊鎖的眉頭和布滿血絲的眼睛,流過那張毫無血色的、因寒冷和虛弱而微微顫抖的嘴唇。他身上那件濕透的袍子,在超市明亮的燈光下終于顯露出了它令人心驚的全貌——那確實(shí)是一件龍袍!或者說,是一件曾經(jīng)象征著無上威嚴(yán)、如今卻破敗不堪的龍袍!金線繡成的龍紋多處斷裂、脫線,大片大片的污漬覆蓋其上,袍角撕裂了好幾處,露出里面同樣破舊骯臟的中衣。他的一只腳上甚至還穿著一只沾滿泥濘的、鞋頭微微翹起的明黃色綢面靴子,另一只腳卻只纏著破爛的布條,赤裸地踩在冰冷潮濕的地面上。
他全身都在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牙齒咯咯作響,仿佛每一寸骨骼都在被寒氣侵蝕。他艱難地抬起沉重的眼皮,那雙深陷的眼眸里,翻涌著一種難以形容的復(fù)雜情緒——深入骨髓的絕望,如同沉入深海的巨石;令人心碎的疲憊,仿佛跋涉過萬水千山;還有一絲瀕臨崩潰邊緣、強(qiáng)行凝聚起來的、屬于帝王的最后一點(diǎn)尊嚴(yán)的微光。他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扯動著瘦弱的胸膛劇烈起伏,目光艱難地掃過門口石化般僵立的一家四口,最終,那干裂、毫無血色的嘴唇翕動了幾下,一個沙啞、虛弱、卻帶著奇異重量的詞,混雜著濃重的、不知是雨水還是別的什么液體的氣息,斷斷續(xù)續(xù)地?cái)D了出來:
“朕……朕……可否……賒……賒一袋米?”
“……”
超市里一片死寂。只有外面狂暴的風(fēng)雨聲和頭頂依舊在神經(jīng)質(zhì)般閃爍的燈管發(fā)出的“滋啦”聲。冰冷的雨水順著敞開的門灌進(jìn)來,在地板上迅速積起一小灘水漬,寒意彌漫。
郝仁張著嘴,眼睛瞪得溜圓,死死盯著男人身上那件破爛卻依舊能辨認(rèn)出龍形的袍子,下巴上的肌肉都在微微抽搐,大腦一片空白,反復(fù)回蕩著那個字——“朕”?賒米?他感覺自己像是在做一場荒誕離奇的噩夢。
郝新全身的肌肉依舊緊繃著,像一頭蓄勢待發(fā)的猛獸,但眼中最初的警惕和攻擊性,此刻卻被巨大的震驚和一絲本能的、對眼前人慘狀的驚疑所取代。他下意識地向前挪了半步,寬闊的身體隱隱擋在了妹妹郝露的前面,目光如同探照燈般在那張憔悴到極點(diǎn)的臉和那身刺眼的破舊龍袍上來回掃視。
郝露的小手緊緊攥著哥哥的衣角,指節(jié)因?yàn)橛昧Χl(fā)白。她仰著頭,清澈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門口那個搖搖欲墜的身影。沒有恐懼,沒有好奇,只有一種奇異的、仿佛被什么東西刺中心臟般的劇烈痛楚和鋪天蓋地的悲傷,毫無征兆地淹沒了她。那個男人身上散發(fā)出的絕望和冰冷,如同實(shí)質(zhì)的潮水,穿透風(fēng)雨,瞬間將她包裹,讓她幾乎無法呼吸。她清晰地“聽”到了一個聲音,不是耳朵聽到的,而是直接在腦海里炸響,帶著無盡的黑暗和冰冷——餓……冷……死……完了……都完了……那聲音像無數(shù)根冰冷的針,扎進(jìn)她的神經(jīng)。
而林婉的反應(yīng)最為直接和劇烈。
當(dāng)“朕”這個字從那枯槁的嘴唇里艱難吐出時,當(dāng)她借著超市明亮的燈光,看清了那張雖然憔悴枯槁卻與歷史課本上畫像有著驚人神似的面容輪廓時,尤其是看到那雙深陷眼眸里那令人心悸的、混合著絕望與最后一絲尊嚴(yán)的光芒時,林婉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了!
“??!”她短促地驚呼一聲,身體猛地一晃,仿佛站立不穩(wěn)。手中的炸雞排夾子“哐當(dāng)”一聲掉落在操作臺的不銹鋼盤子上,發(fā)出刺耳的響聲。巨大的、無法言喻的悲慟瞬間沖垮了她的理智堤壩,史書上那冰冷的、早已爛熟于心的字句如同燒紅的烙鐵,燙穿了她的喉嚨。她幾乎是脫口而出,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哭腔,尖利地刺破了超市的寂靜:
“陛下?!是……是您?!史書……史書上說……說您最后……最后……” 她的眼淚洶涌而出,后面那個殘酷的結(jié)局——“自縊于煤山”,像一塊巨石堵在喉嚨里,讓她窒息,只剩下絕望的哽咽。
“媽——?。?!”
就在林婉即將吐出那個禁忌字眼的瞬間,離她最近的郝露如同觸電般驚醒!那股源自門口男人的、幾乎要將她意識凍結(jié)的絕望冰冷,被母親這聲帶著巨大悲慟和死亡預(yù)言的呼喊瞬間驅(qū)散,取而代之的是驚駭!不能說出來!絕對不能說!
郝露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力量,像一頭受驚的小鹿猛地從哥哥郝新身后竄出,幾乎是飛撲過去,在母親即將吐出那個“死”字前的一剎那,用盡全身力氣,兩只小手死死地、緊緊地捂住了林婉的嘴!
“唔!”林婉剩下的話語被堵了回去,只剩下含糊的嗚咽和劇烈起伏的胸膛,眼淚依舊洶涌地流淌,沾濕了郝露的手背。
郝露仰著小臉,因?yàn)榫o張和用力,小臉憋得通紅,眼神里充滿了前所未有的驚懼和哀求,拼命地對母親搖頭,用口型無聲地喊著:“別說!別說出來!求你了媽!” 她小小的身體因?yàn)榧雍秃ε露鴦×翌澏吨?/p>
超市門口,那個倚著門框、自稱“朕”的男人,在林婉那聲帶著哭腔的“陛下”和后面戛然而止的“史書”二字出口時,身體猛地一顫,如同被無形的鞭子狠狠抽打。他深陷的眼窩中,那點(diǎn)強(qiáng)行支撐的、屬于帝王的尊嚴(yán)之光,如同風(fēng)中殘燭般劇烈地?fù)u曳、黯淡下去。他蠟黃枯槁的臉上,最后一絲血色也徹底褪盡,只剩下一種死灰般的絕望。嘴唇劇烈地哆嗦著,卻再也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閉上了眼睛,仿佛認(rèn)命般地等待著那柄懸于頭頂、名為“歷史”的冰冷鍘刀落下。一滴渾濁的、混合著雨水和某種更深重液體的水珠,順著他低垂的眼角滑落,無聲地砸在超市冰冷光滑的地磚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
超市內(nèi),瘋狂閃爍的燈光不知何時停止了抽風(fēng),恢復(fù)了穩(wěn)定的照明。只有敞開的門外,暴雨依舊不知疲倦地沖刷著大地,發(fā)出嘩啦啦的聲響,冰冷的濕氣彌漫進(jìn)來,卷走了之前炸雞排的香氣,只剩下一種沉重的、令人窒息的鐵銹味和泥土的腥氣。
時間,仿佛在這片詭異的寂靜和風(fēng)雨聲中,徹底停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