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林燼早早來到書店，將昨日讀書會上那些少爺小姐們預(yù)訂的書一一整理打包。
精裝的《莎士比亞全集》、燙金的《追憶似水年華》手稿復(fù)刻版、還有那套厚重的《大英百科全書》，全都用牛皮紙仔細(xì)包好，系上綢帶。
“這么多書，你打算怎么送？”張冠清推了推眼鏡，看著地上堆成小山的包裹。
林燼擦了擦汗：“當(dāng)然是我親自送?！彼劬α疗饋?，“那些公館門房最勢利眼了，要是隨便派個人去，說不定連門都進(jìn)不去。”
張冠清冷哼一聲：“你倒是會鉆營?！痹掚m這么說，他卻轉(zhuǎn)身去了后間，不一會兒捧出一件疊得整整齊齊的青色長衫。
“穿這個?！彼岩路G給林燼，“那套西裝太招搖，這件既體面又不顯得刻意。”
林燼展開長衫——靛青色的料子雖不名貴，但剪裁考究，領(lǐng)口和袖口還繡著暗紋，一看就是張冠清壓箱底的寶貝。
“張哥...”林燼感動地抬頭。
“少廢話！”張冠清耳根發(fā)紅，“弄臟了要你賠！”
換上長衫后，林燼整個人氣質(zhì)都變了——既不失書卷氣，又比西裝更符合他“家道中落的讀書人”人設(shè)。杜老先生繞著圈打量他，滿意地捋著胡子：“不錯，像是書香門第出來的?！?/p>
“還差這個?！睆埞谇逋蝗粡墓衽_下取出個舊皮箱，“書放里面，比抱著體面多了?！?/p>
林燼小心地把書裝進(jìn)皮箱，突然想起什么：“對了，程教授那套《大英百科全書》...”他為難地看著那堆起來快有半人高的書冊。
“用這個?！倍爬舷壬瞥鲆惠v舊自行車，后座加裝了木制貨架，“我年輕時送貨用的?！?/p>
當(dāng)林燼推著自行車出門時，陽光正好照在那件青色長衫上。林時和沫沫蹲在門口，仰著小臉看他。
“燼哥哥今天真好看！”沫沫拍著手。
林時則好奇地摸著自行車：“這個能載人嗎？”
“等哥回來帶你兜風(fēng)！”林燼揉了揉兩人的腦袋，又朝書店里喊，“張哥！幫我看著倆小的！”
張冠清的聲音從里面?zhèn)鱽恚骸摆s緊滾！”
林燼推著自行車拐進(jìn)霞飛路，車后架的《大英百科全書》用麻繩捆得結(jié)實，皮箱里則躺著宣雨青訂的那套《追憶似水年華》。
他低頭瞥了眼自己的打扮——靛青長衫配黑布鞋，袖口微卷，露出一截手腕。這身行頭比碼頭扛貨時的粗布短褂體面多了，但又不至于像昨日讀書會上的西裝那樣浮夸。
“嘖，張哥這衣服……怕是壓箱底的寶貝吧？”他嘀咕著，想起張冠清耳根發(fā)紅的模樣，忍不住咧嘴笑了。
霞飛路的梧桐樹影婆娑，陽光碎金似的灑在石板路上。偶爾有黃包車叮鈴鈴地掠過，車夫赤著膀子，汗珠順著脊背滾落。林燼下意識摸了摸口袋里的銅板——等送完這趟書，得給林時和沫沫帶點麥芽糖回去。
宣公館的鐵藝大門近在眼前，門房是個精瘦老頭，眼睛毒得很。林燼深吸一口氣，拎著皮箱上前，指節(jié)在門鈴上輕輕一叩。
“明德書店，來給宣小姐送書?！彼曇舨桓卟坏停浇菕熘〉胶锰幍牡?，既不過分熱絡(luò)，也不顯得卑微。
門房認(rèn)出他，態(tài)度立刻恭敬起來：“林先生請進(jìn)，小姐吩咐過您來了直接去書房?！?/p>
仆役領(lǐng)著林燼穿過蜿蜒的回廊，腳下的大理石地面光可鑒人，兩側(cè)墻上掛著西洋油畫與中式山水。林燼強迫自己目不斜視，但余光還是忍不住掃過那些精致的擺件——歐式的琺瑯座鐘、景德鎮(zhèn)的青花瓷、還有玻璃柜里陳列的象牙雕件，每一樣都夠貧民窟一家子吃上三年。
書房的門半掩著，隱約傳來交談聲。仆役輕輕叩門：“小姐，明德書店的林先生來了?！?/p>
“請進(jìn)。”
推開門的一瞬，陽光從落地窗傾瀉而入，林燼不由得瞇起眼。宣雨青正坐在鋼琴旁，而程添錦站在她身后，一只手還搭在琴蓋上，兩人之間不過半步距離。見林燼進(jìn)來，程添錦自然地收回手，金絲眼鏡后的眸子含著笑意。
“林兄，辛苦你親自送來。”
林燼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一眼——宣雨青今天穿了件月白色的旗袍，發(fā)間只簪一支珍珠釵，素凈卻不失大家閨秀的氣度；程添錦則是一襲深灰長衫，袖口隱約可見暗繡的竹紋，溫潤儒雅。
嘖嘖，這倆人站一塊兒，簡直就是民國劇海報??！
他放下皮箱，恭敬卻不卑微地行禮：“程先生，宣小姐。這是您二位訂的書?！闭f著取出那套《莎士比亞全集》和《追憶似水年華》，特意沒拍打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塵——張冠清說過，真正的世家子弟從不做這種小家子氣動作。
宣雨青接過書，指尖在燙金標(biāo)題上輕輕摩挲：“林先生今天這身很襯您?！彼鋈晦D(zhuǎn)向程添錦，“添錦你看，是不是像極了我們?nèi)ツ暝趧蛞娺^的那位漢學(xué)教授？”
程添錦走近幾步，目光在林燼的衣領(lǐng)暗紋上停留片刻：“確實。不過...”他忽然伸手拂過林燼肩頭一片梧桐葉，“這件長衫的剪裁更考究?！?/p>
林燼后背一緊——這衣服可是張冠清的命根子！他不動聲色地退后半步：“程先生好眼力。這是...家父舊物?！?/p>
對不起了張哥，人設(shè)需要！
林燼剛說完就后悔了。程添錦的手指突然停在半空，鏡片后的目光變得意味深長。書房里的空氣似乎凝固了一瞬，連宣雨青翻書的聲音都顯得格外清晰。
“原來如此?！背烫礤\忽然笑了，轉(zhuǎn)身從鋼琴上拿起一個牛皮紙包，“正巧，這是家父托人從蘇州帶來的碧螺春，林兄帶回去嘗嘗。”
林燼剛要推辭，宣雨青已經(jīng)接過茶包塞進(jìn)他手里：“添錦的父親是茶道大家，這茶在市面上可買不到呢。”她眼角彎起促狹的弧度，“就當(dāng)是...謝謝你上次幫我找到那本絕版的《新月集》?！?/p>
林燼接過茶包，指尖觸到宣雨青微涼的指尖，耳根不由一熱。正欲道謝，程添錦忽然輕叩鋼琴蓋：“對了，林兄可還記得昨日說的文學(xué)沙龍？下周三在圣約翰大學(xué)?！?/p>
“記得記得?！绷譅a忙不迭點頭，差點把茶包捏皺，“程先生推薦的書目我已經(jīng)在準(zhǔn)備了?！?/p>
程添錦推了推金絲眼鏡，鏡片后的目光溫和而篤定∶“不必太拘束。這次來的多是文學(xué)院的師生，還有幾位申報的編輯?！彼鋈粔旱吐曇簦奥犝f《虹》的手稿也會展出。”
林燼眼睛一亮，差點脫口而出“茅盾大大”，趕緊改成：“那真是難得的機會?！?/p>
宣雨青忽然從書頁間抬頭：“添錦你偏心，上次我想看手稿，你都說在保險柜里?！彼鹧b生氣地合上書本，珍珠耳墜隨著動作輕輕搖晃。
程添錦失笑，從西裝內(nèi)袋取出兩張燙金請柬：“雨青若是肯來，自然歡迎?！彼麑⑵渲幸粡堖f給林燼，“另一張給杜老先生——他當(dāng)年在《東方雜志》發(fā)表的考據(jù)文章，家父至今還收藏著?！?/p>
林燼接過請柬時，發(fā)現(xiàn)邊緣竟用金線繡著細(xì)小的“明德”二字。他心頭一震，突然明白這恐怕是程添錦特意定制的。
好家伙，連書店名字都繡上了，這是要給我們打廣告?。?/p>
正感動著，忽聽樓下傳來門房的驚呼。宣雨青蹙眉起身：“怕是廚房又打翻東西了，我下去看看?！彼哌^林燼身邊時，一縷茉莉香粉的味道輕輕飄過。
待腳步聲遠(yuǎn)去，程添錦忽然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唐詩三百首》，翻開扉頁露出張泛黃的當(dāng)票：“林兄，這衣裳...當(dāng)鋪老徐家的暗記還在呢?！?/p>
林燼手一抖，茶包差點落地。只見那當(dāng)票上赫然寫著“張記長衫一件”，日期是去年臘月。
完蛋！張哥居然把衣服當(dāng)過？！
程添錦卻合上書輕笑：“放心，我欣賞會變通的人?！彼噶酥刚埣?，“下周穿這件來就好——就當(dāng)是我們的小秘密?！?/p>
陽光透過彩繪玻璃，在他鏡片上投下一片斑斕的光。林燼突然意識到，這位留洋教授恐怕早就看穿了他“落魄書生”的人設(shè)，卻依然遞出了橄欖枝。
林燼深吸一口氣，指尖悄悄掐了下掌心穩(wěn)住心神，隨即露出一個恰到好處的苦笑∶“程教授慧眼如炬?！彼麚崞介L衫上并不存在的褶皺，動作優(yōu)雅得仿佛真是什么世家子弟，“家父常說，慧劍斬浮華，這些年...確實典當(dāng)了不少舊物?！?/p>
臥槽臥槽！我這演技不去橫店跑龍?zhí)渍媸抢速M了！
程添錦聞言輕笑，修長的手指搭在那本《唐詩三百首》上輕輕敲打：“林兄倒是豁達(dá)?！彼鋈挥糜⑽哪盍司錆?jì)慈的詩，“'Truth is beauty, beauty truth'——不過有時候，適當(dāng)?shù)膫窝b也是種生存智慧?！?/p>
救命！這學(xué)霸又突然飆英文！
林燼后背沁出薄汗，面上卻露出知音難覓的感動：“程先生這話，倒讓我想起《紅樓夢》里'假作真時真亦假'了?！?/p>
話音剛落，書房門吱呀一聲推開。宣雨青端著描金茶盤進(jìn)來，盤里三盞青瓷茶碗冒著熱氣：“你們在聊什么這么投機？”她狐疑地看了眼程添錦手里的詩集。
“在討論濟(jì)慈?！背烫礤\面不改色地合上書，“林兄的英文造詣比我想象的還深?！?/p>
林燼接過茶碗時，借著氤氳茶氣掩飾抽搐的嘴角。瓷杯里碧綠的茶湯映出他扭曲的倒影——活像個表情包。
濟(jì)慈你大爺??！老子就會那句"To be or not to be"還是從《武林外傳》學(xué)的！
“對了，”宣雨青突然湊近，發(fā)間珠釵差點戳到林燼鼻子，“下周沙龍要準(zhǔn)備個即興演講，林先生打算講什么？”
“噗——”林燼一口茶差點噴出來，硬生生咽下去嗆得眼眶發(fā)紅，“即、即興演講？”
程添錦體貼地遞來手帕：“簡單分享下讀書心得就好。”他鏡片后的目光帶著幾分惡作劇般的笑意，“比如...《西廂記》的現(xiàn)代解讀？”
張生和崔鶯鶯要是知道要被一個宅男拿來裝逼，棺材板都壓不住了吧！
林燼用手帕按著嘴角，腦子飛速轉(zhuǎn)著B站看過的那些“五分鐘帶你看完古典名著”視頻。忽然福至心靈，放下茶盞輕嘆：“那不如說說'隔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亂世中的兒女情長，倒比太平年月更顯珍貴?！?/p>
宣雨青眼睛一亮，茶盤上的銀匙叮當(dāng)作響。程添錦挑眉，忽然從懷里掏出懷表∶“時候不早，我送林兄出去吧?！?/p>
走到回廊時，程添錦忽然壓低聲音：“其實我更喜歡《牡丹亭》?！彼ＵＱ郏爱吘?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很適合下周的場合，不是嗎？”
林燼抱著皮箱的手一緊，突然意識到這可能是某種暗示。還沒等他想明白，程添錦已經(jīng)恢復(fù)那副溫文爾雅的模樣，站在臺階上朝他拱手：“周三下午三點，我在校門口等林兄?！?/p>
淦！這些文化人說話怎么跟解密游戲似的！
轉(zhuǎn)身時，林燼瞥見二樓窗口宣雨青的身影。她正用銀匙攪動茶湯，若有所思地望著他們離開的方向。陽光透過她手中的青瓷杯，在墻上投下一片晃動的光斑，像極了現(xiàn)代投影儀打出的PPT背景。
完蛋，得趕緊回去惡補《牡丹亭》！張哥的書架上有沒有湯顯祖全集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