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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腥味混著艾草的苦氣,在石家小院里彌漫。

石言蹲在青石板上,用破布蘸著井水一遍遍擦拭,暗紅的血漬暈開又被吸干,反復幾次后,石板上仍留著淡淡的褐痕,像塊洗不凈的疤。

秋風卷著槐樹葉掠過腳邊,帶著夜里的涼意。

他攥著布巾的手被井水浸得發(fā)白,指節(jié)卻因為用力而泛著紅。

剛才那柄刺入肉體的劍,劍身震顫的觸感還殘留在指尖,像條冰涼的蛇,纏得人心里發(fā)緊。

“別擦了。”

石頭叔的聲音從背后傳來,帶著剛咳過的沙啞。

石言回頭,見他靠坐在炕沿上,林嬸剛用干凈的麻布纏好他胸口的傷。

那道傷口斜斜劃過肋骨,深可見骨,此刻被布帶勒得緊緊的,卻仍有血珠從布縫里滲出來,在粗麻布上洇出點點紅梅。

“林嬸呢?” 石言站起身,布巾在手里擰成了麻花。

“回屋給我熬藥去了?!?/p>

石頭叔拍了拍身邊的空位,“過來,有話跟你說。”

石言磨磨蹭蹭走過去,剛挨著炕沿坐下,就見石頭叔從枕下摸出個小陶罐,倒出兩顆深褐色的藥丸,一股濃重的藥味立刻散開。

“這是玄甲軍的傷藥,叫‘續(xù)筋丹’,當年在長安,一顆能換半匹好馬?!?/p>

他把一顆塞進嘴里,就著旁邊的水囊咽下去,喉結滾動時,眉頭因疼痛皺成了疙瘩。

“叔,” 石言盯著他胸口的繃帶,

“剛才那個人…… 為什么能飛?”

石頭叔吐出一口氣,藥味混著他的氣息噴在石言臉上:“你以為,這世道就只有種地、納糧、服徭役這三件事?”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點蒼涼的笑,“兩千多年前,始皇帝掃平六國,覺得凡間權勢不夠,想求長生不死。方士說,天地間藏著‘靈氣’,能滋養(yǎng)神魂,可這氣太散,得用人為引?!?/p>

石言的心跳漏了一拍,這詞他只在修仙小說里見過。

“始皇帝信了。”

石頭叔的目光飄向院外,仿佛穿透了夜色,“他以自身為祭,在驪山鑿開地脈,引那所謂的‘靈氣’入人間。據(jù)說那天,咸陽城上空的云都變成了金色,草木瘋長,連石頭都透著光?!?/p>

他頓了頓,聲音沉下去,“可靈氣沒讓他長生,反倒攪亂了世間的平衡 —— 從那以后,這世上就有了能吸納靈氣的人?!?/p>

“吸納靈氣?” 石言想起王大叔一拳打飛人的力道,想起那黑衣人懸浮半空的詭異。

“嗯,” 石頭叔點頭,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膝頭的舊疤,

“有人煉體,把靈氣灌進筋骨,成了武夫;

有人畫符念咒,以氣御物,成了術士;

佛門在寺廟里打坐,說能從佛經(jīng)里悟出‘佛光’;

連酸儒們都開始講究‘養(yǎng)浩然氣’;

這四類人,就靠著始皇帝攪出來的靈氣,活出了不一樣的活法?!?/p>

他抬起手,掌心向上,石言忽然發(fā)現(xiàn)他指腹的老繭里,藏著些極細的銀線,像是被什么利器劃過。

“我是武夫,五品,境界名叫‘屠夫’?!?/p>

這名字從他嘴里說出來,帶著股自嘲的澀味,“聽著難聽,卻是實打實殺出來的。當年在玄甲軍,沒這名號,都不敢說自己上過戰(zhàn)場?!?/p>

“玄甲軍?” 石言猛地抬頭。

他在原主的零碎記憶里見過這三個字 ,那是大唐最鋒利的劍,是李世民麾下踏平四方的鐵騎,是長安街頭小兒都能唱進歌謠里的傳奇。

“嗯,” 石頭叔的眼神亮了亮,像是蒙塵的鐵器被擦出點光,

“我十六歲從軍,在玄甲軍斥候營待了十二年。那時候,我們的甲胄都是黑鐵打就的,在太陽底下泛著冷光,跑起來能聽見甲片碰撞的‘叮當’聲,比現(xiàn)在的駝鈴還脆?!?/p>

他比劃著手里的劍,“斥候營的規(guī)矩,遇敵時劍要比話快,十二年間,我手里的劍換了七把,每把都飲過血?!?/p>

石言望著他粗糙的手掌,忽然想起林嬸說過,石頭叔的鋤頭用了十年都沒換過,木柄被磨得油光锃亮。

“那您…… 怎么會來石鼓村?”

石頭叔的手頓住了,眼神暗下去:“因為你爹。”

石言的呼吸猛地停了。

“你爹石勇,是上一任守在這兒的人?!?/p>

石頭叔的聲音輕得像風,“他比我厲害得多,是四品武夫,境界叫‘破山’。當年在玄甲軍,他是能開三石弓的神射手,十步外能射中銅錢的方孔?!?/p>

記憶里那個總在劈柴的模糊身影,突然和 “神射手”“四品武夫” 這些詞重疊,石言的鼻子猛地一酸。

他想起原主藏在床板下的那把斷弓,弓臂上刻著個歪歪扭扭的 “勇” 字,原來不是普通的農(nóng)具。

“十年前的重陽節(jié),” 石頭叔的指尖開始發(fā)顫,“也是這樣一個晚上,三個黑衣人摸到了村里。他們穿著和今天這人一樣的斗篷,手里的刀淬了毒,刀光都是青的?!?/p>

他喉結滾動了一下,“你爹把他們引到后山,打了整整一夜。我趕過去的時候,他靠在老松樹上,胸口插著柄帶倒鉤的匕首 —— 和今天那黑衣人袖里掉出來的暗器,是一個路數(shù)?!?/p>

石言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血珠順著指縫滴在青石板上,和剛才沒擦凈的血痕融在一起。

他終于明白,為什么原主總做同一個夢:黑漆漆的夜里,有人在喊 “快跑”,聲音像被什么東西撕裂了,帶著血沫子。

“那些人是白蓮宗的余孽?!?/p>

石頭叔的聲音冷得像冰,“當年他們被朝廷剿殺,逃進深山的都成了亡命徒。他們知道石家村底下有靈脈,想挖開地脈取靈氣煉邪術 —— 你爹就是為了護著這脈靈氣,護著全村人,才……”

后面的話他沒說,但石言懂了。

為什么李村正見了石頭叔會怕,為什么王大叔藏著一身功夫,為什么這黃土漫天的村子,會引來飛天的殺手。

原來這里不是普通的村莊,是座藏著秘密的堡壘,而他爹,是守堡的人。

“那靈脈……” 石言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

“就在村西頭的老石碾底下。” 石頭叔指了指村口的方向,“不旺,卻能穩(wěn)住這一帶的地氣。要是被挖開,周圍百里都會變成不毛之地。”

他看著石言,眼神里有愧疚,有疼惜,“這些年沒告訴你,是怕你擔不住。你爹娘臨走前囑咐過,想讓你做個普通農(nóng)夫,平平安安過一輩子。”

可普通農(nóng)夫的日子,早就被徭役、被饑餓、被找上門的殺手打碎了。

石言想起林嬸塞給他的熱粥,想起石頭叔放在他手里的蜜餞餅,想起王大叔驢車上的棗泥糕 —— 這些瑣碎的溫暖,原來都是有人用命護著的。

他忽然站起身,轉身面向石頭叔,膝蓋 “咚” 地砸在青石板上,聲音在寂靜的院子里格外響。

“叔,教我修煉。”

石頭叔猛地抬頭,眼里滿是震驚。

油燈的光從窗紙透出來,照在石言臉上,能看見他眼角未干的淚,卻也能看見那雙清亮的眼睛里,燃著團不肯滅的火。

“你知道修煉有多苦?”

石頭叔的聲音陡然嚴厲,“武夫的路,是拿筋骨熬出來的。

九品煉筋,要把筋脈拉得像弓弦一樣韌,疼得能讓人咬碎牙;

八品煉骨,得用草藥泡澡,骨頭縫里像爬滿了蟲子;

到了五品‘屠夫’,手上沒沾過百十條人命,根本成不了氣候!”

他指著自己胸口的舊傷,“你看這些疤,每道都是從鬼門關爬回來的憑證!”

“我不怕。”

石言的膝蓋在石板上磨得生疼,卻挺得筆直,

“我怕的是,下次再有人來,我還只能看著您流血,只能躲在后面發(fā)抖。我怕林嬸的粥還沒端出來,就被刀子劃破了喉嚨。我怕…… 我守不住我爹用命護著的東西?!?/p>

他想起剛才舉劍時的顫抖,想起黑衣人倒在地上時怨毒的眼神,想起石頭叔吐血時的模樣。

這個世界的規(guī)則,原來從來不是靠小聰明就能活下去的。要守護,就得有力量。

石頭叔定定地看著他,看了很久很久。

少年的烏發(fā)被夜風吹得散亂,幾縷貼在汗?jié)竦念~頭上,臉上還帶著未脫的稚氣,可那雙眼睛里的光,像極了當年的石勇 —— 明知山有虎,偏往虎山行。

“起來吧?!?石頭叔嘆了口氣,從懷里摸出個油布包。

打開一看,里面是塊黑褐色的藥膏,散發(fā)著濃重的草藥味,還混著點淡淡的血腥味。

“這是玄甲軍的續(xù)筋丹,磨碎了敷在傷口上,能長肉?!?他把藥膏塞進石言手里,

“從明天起,卯時在村口老槐樹下等我。先練扎馬,什么時候能站夠兩個時辰,腿不抖、氣不喘,再說下一步?!?/p>

石言握緊藥膏,掌心傳來冰涼的觸感,卻像是握住了團火。

這火從爹的斷弓里來,從石頭叔的傷疤里來,從林嬸的熱粥里來,現(xiàn)在要傳到他手里了。

“對了,” 石頭叔忽然想起什么,“武夫之外,術士得懂符咒,佛門要誦經(jīng),儒家得識字。你要是覺得扎馬太苦,也可以……”

“我選武夫。” 石言打斷他,聲音斬釘截鐵,

“我爹是武夫,您也是武夫。這條路,我走得踏實?!?/p>

石頭叔看著他眼里的執(zhí)拗,忽然笑了,笑聲牽扯到傷口,疼得他齜牙咧嘴,眼里卻亮得很:“好小子,有種!?!?/p>

夜風穿過院子,吹得槐樹葉沙沙響。

石言把藥膏揣進懷里,貼在胸口,能感覺到那點涼意透過粗布短褐滲進來,卻讓心里那團火燃得更旺了。

......

天邊泛起魚肚白時,石言已經(jīng)站在了老槐樹下。

晨露打濕了他的粗布短褐,頭發(fā)上沾著草葉,可他站得筆直,扎著石頭叔昨晚教的馬步.

雙腿分開與肩同寬,膝蓋彎曲如墜千斤,腰背挺直如勁松,雙臂平伸,掌心朝前。

一開始只覺得新奇,一刻鐘后,雙腿就像灌了鉛,膝蓋抖得像篩糠,冷汗順著額角往下淌,滴在腳邊的草地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

“堅持不住了?” 石頭叔的聲音從樹后傳來,他拄著根木棍,慢慢走出來,胸口的繃帶又滲了點血。

“能…… 能堅持?!?/p>

石言的牙咬得咯咯響,視線已經(jīng)開始發(fā)花,可他死死盯著老槐樹的樹干,想起爹靠過的那棵老松樹。

石頭叔沒再說話,只是在他對面站定,也扎起了馬步。

晨光透過槐樹葉的縫隙照在他身上,能看見他古銅色手臂上縱橫的傷疤,每道疤都在晨光里泛著淡淡的光,像是在訴說那些藏在歲月里的刀光劍影。

石言看著他平穩(wěn)的呼吸,聽著自己如擂鼓的心跳,忽然覺得,這扎馬的苦,比起那些用命守護的溫暖,算不了什么。

秋風再次掠過,老槐樹的葉子沙沙作響,像是在為這對師徒,唱一支跨越了十年的歌。

遠處的田壟上,已經(jīng)有村婦扛著鋤頭走過,晨露從草葉上滾落,“啪嗒” 一聲滴在泥土里,驚起幾只跳蟲。


更新時間:2025-08-14 12:46: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