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死寂。只有茗煙撕心裂肺的哭喊：“寶二爺！寶二爺您怎么了！快來人啊！救命啊！”
小院里死寂了一瞬。
月光慘白，照著青磚地上直挺挺躺著的賈寶玉，和他懷里那塊依舊溫潤生光的通靈寶玉。茗煙那撕心裂肺的哭嚎像一把鈍刀子，猛地捅破了這詭異凝滯的空氣。
“寶二爺！寶二爺您醒醒??！來人！快來人?。【让?/p>
“吵死了！”孫悟空煩躁地掏了掏耳朵，那尖銳的嚎叫顯然刺激了他靈敏的聽覺。箍在我腰間的手下意識地收緊了些，另一只毛茸茸的爪子作勢就要揮過去。
“別！”我猛地回神，心臟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跳出來！這一爪子下去，茗煙怕是要當(dāng)場變成一攤?cè)饽啵?/p>
“別傷他！”我急聲低喝，聲音都變了調(diào)。
孫悟空動作一頓，火眼金睛瞥了我一眼，帶著點不解的委屈：“這廝聒噪，擾了俺老孫與恩人敘話！”他倒是理直氣壯。
敘話？我看著他近在咫尺的毛臉雷公嘴，感受著腰間那不容忽視的灼熱力量和……野性氣息，只覺得頭皮發(fā)麻?，F(xiàn)在哪是敘話的時候？！
院門外，雜亂的腳步聲、驚慌的詢問聲已經(jīng)如同潮水般涌來，伴隨著燈籠搖晃的火光，迅速逼近。
“出什么事了？”
“寶二爺！寶二爺怎么了？”
“聲音是從林姑娘院子里傳來的！”
完了！我腦子里嗡的一聲。寶玉昏死在我院子里，旁邊還杵著這么個形貌駭人、來歷不明的……猴妖？！這畫面，跳進黃河也洗不清！賈府那些恨不得生吞了我的眼睛，會立刻把這渲染成什么？妖邪作祟？林黛玉引妖入府，意圖謀害賈府命根子？
恐懼和冰冷的算計瞬間攫住了我。不行！絕對不能讓任何人看到孫悟空！
“快！藏起來！”我猛地抓住他箍在我腰間的手臂，指甲幾乎要掐進那濃密的金毛里，急促地低語，聲音因為極度的緊張而顫抖，“不能讓任何人看見你！否則我們都完了！”
孫悟空那雙熔金般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困惑，但看著我眼中近乎絕望的驚恐，他似乎終于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他抓耳撓腮，動作快得只余殘影，目光迅速掃過房間。
“藏哪兒？”他問，語氣居然帶上了一絲難得的……配合？
腳步聲已經(jīng)沖到院門口了！燈籠的光已經(jīng)能照進窗戶！
“房梁！快！”我?guī)缀跏呛鸪鰜淼?，目光指向頭頂那根最粗的橫梁。
孫悟空不再猶豫。我只覺得腰間一松，眼前金光一閃，帶著一股微腥的風(fēng)，那毛茸茸的身影已然消失。速度快得仿佛他從未出現(xiàn)過，只有空氣中殘留的那一絲極淡的、屬于陽光和野果的奇異氣息，證明剛才的一切并非幻覺。
幾乎是同時，院門被徹底撞開！
“寶二爺！”
“玉兒！”
“我的寶玉??！”
哭喊聲、尖叫聲混雜在一起。王夫人當(dāng)先沖了進來，釵環(huán)散亂，臉色慘白如紙，看到地上昏死過去的寶玉，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哀嚎，撲了過去。緊接著是賈母，被鴛鴦和幾個婆子半攙半扶著，顫巍巍地進來，看到眼前景象，身子一晃，險些暈厥。后面跟著邢夫人、王熙鳳、李紈、三春姐妹……還有一大群持著棍棒、燈籠，驚疑不定、探頭探腦的仆婦小廝，瞬間將小小的院子擠得水泄不通。燈籠火把的光亮，將院子照得亮如白晝，也照出我一身素白寢衣，披散著長發(fā)，臉色慘白地僵立在房門口的身影。
“這是怎么了？！我的寶玉！我的心肝肉??！”賈母捶胸頓足，老淚縱橫，被眾人簇擁著撲到寶玉身邊，顫抖著手去探他的鼻息。
“老太太！寶二爺還有氣兒！還有氣兒！”王太醫(yī)不知何時也被揪了來，氣喘吁吁地擠進來，跪在地上手忙腳亂地診脈施救。
王夫人抬起淚眼，那雙平日里總帶著幾分威儀和算計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滔天的怒火和怨毒，像淬了毒的針，直直地釘在我身上！
“林黛玉！”她厲聲尖叫，聲音劃破夜空，帶著恨不得將我生吞活剝的恨意，“是你！一定是你！你對我的寶玉做了什么？！你這里有什么妖魔鬼怪？！把他害成這樣！你說！你說??！”她猛地站起，狀若瘋婦，就要朝我撲來，被旁邊的周瑞家的死死抱住。
無數(shù)道目光，驚疑的、恐懼的、審視的、幸災(zāi)樂禍的，瞬間聚焦在我身上，如同實質(zhì)的針芒。我成了風(fēng)暴的中心，眾矢之的。
我強迫自己挺直背脊，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用疼痛維持著搖搖欲墜的清醒。不能慌！絕不能慌！
“舅母慎言！”我深吸一口氣，聲音帶著哭過后的沙啞和一種強壓下的冰冷，清晰地響起，竟意外地壓下了院中的嘈雜，“玉兒不知寶二哥為何深夜來此，更不知他為何突然昏厥！玉兒方才在房中安睡，被院中異響驚醒，出來查看時，便見寶二哥已倒在此處！玉兒亦是驚駭萬分！”
我的目光掃過地上昏迷不醒的寶玉和他懷里的通靈寶玉，腦中電光火石般閃過一個念頭。賭了！
“方才……方才玉兒出來時，恍惚間似見一道金光，迅疾如電，隱有雷聲……”我故意說得模糊不清，眼神帶著恰到好處的驚魂未定和一絲茫然，“倒像是……像是傳說中的雷公顯圣……寶二哥他……他莫不是沖撞了什么？”
“雷公？”王熙鳳反應(yīng)最快，一雙丹鳳眼狐疑地在我臉上和寶玉身上來回掃視，“林妹妹莫不是驚嚇過度，看花了眼？”她語氣帶著試探。
“雷公？”賈母也停止了哭泣，渾濁的老眼驚疑不定地看向我，又看看寶玉懷里的玉，“寶玉自小戴著這塊通靈寶玉，百邪不侵……怎會……”
“是真的！老太太！太太！”茗煙連滾爬爬地跪到賈母和王夫人面前，涕淚橫流，指著我的方向，語無倫次地哭喊，“奴才…奴才跟著二爺沖進來……看見……看見一個渾身金毛、雷公嘴、火眼金睛的妖怪！就…就抓著林姑娘！二爺就是看見那妖怪，才……才嚇昏過去的！”
轟！
茗煙的話如同在滾油里潑進一瓢冷水，整個院子瞬間炸開了鍋！
“妖怪？！”
“金毛雷公嘴？火眼金睛？”
“抓著林姑娘？！”
“天哪！這林姑娘院里真有邪祟？！”
恐懼如同瘟疫般在人群中蔓延開來，仆婦們尖叫著往后退縮，拿著棍棒的男仆也面無人色，腿肚子打顫。
王夫人眼中瞬間爆發(fā)出怨毒至極的光芒，指著我，聲音尖利得能刺破耳膜：“林黛玉！你還有何話說！你這院子里藏著妖邪！是你！是你這喪門星引來的妖怪！害了我的寶玉！來人！給我把這妖女拿下！把這院子給我搜！掘地三尺也要把那妖怪給我揪出來！”
幾個平日跟著王夫人、面相兇悍的婆子蠢蠢欲動，就要上前。
“我看誰敢！”我猛地踏前一步，厲聲喝道。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決絕，竟將那婆子們鎮(zhèn)得一愣。
我目光如電，直刺王夫人：“舅母口口聲聲妖邪妖女，可有憑證？僅憑茗煙一面之詞，就要給玉兒定罪，給玉兒扣上引妖害人的罪名？玉兒父親新喪，熱孝在身，清清白白入京，獨居此院，行止有度，何來妖邪之說？舅母如此污蔑，是要逼死玉兒嗎？！” 我字字泣血，句句含冤，將“孝道”和“清白”兩座大山重重壓了過去。
我轉(zhuǎn)向賈母，眼中瞬間蓄滿了淚水，卻倔強地不肯落下，聲音帶著無盡的委屈和悲涼：“外祖母！玉兒自入京以來，謹守本分，不敢有半分逾矩。今夜寶二哥深夜闖入，玉兒尚不知緣由，他便受驚昏厥。茗煙所言，玉兒無法辯駁，但玉兒敢對天發(fā)誓，絕無引妖害人之心！方才所見金光雷影，玉兒句句屬實！若舅母認定玉兒是妖女，玉兒情愿一頭碰死在這院中石階上，以證清白！” 說著，我作勢就要往旁邊的石階撞去！
“玉兒不可！”賈母嚇得魂飛魄散，厲聲阻止。賈母雖疼愛寶玉，但林黛玉畢竟是她親外孫女，又剛死了父親，若真被逼死在她眼前，傳出去賈府的名聲就徹底完了！她渾濁的老眼在我和王夫人之間掃過，驚疑、權(quán)衡、疲憊交織在一起。
“胡鬧！都給我住口！”賈母終于厲喝一聲，暫時壓下了混亂。她疲憊地揉了揉額角，看著地上依舊昏迷、被王太醫(yī)掐著人中的寶玉，沉聲道：“現(xiàn)在最要緊的是救醒寶玉！王太醫(yī)，如何了？”
王太醫(yī)擦了擦額頭的汗，忙道：“回老太太，寶二爺是急怒攻心，驚厥痰迷，一時閉過氣去。幸而救治及時，暫無性命之憂，只是……只是這痰迷心竅，何時能醒，還得看二爺自身的造化了……” 這話一出，王夫人又是哭天搶地。
賈母臉色更加陰沉，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復(fù)雜難辨，最終疲憊地揮揮手：“先把寶玉抬回怡紅院，好生照料！王太醫(yī)，你寸步不離！”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我這小小的院落，最終落在我身上，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壓：“至于玉兒這里……鳳丫頭，你親自帶幾個妥當(dāng)人，把這院子……仔細查看一番。玉兒，”她轉(zhuǎn)向我，語氣放緩，卻帶著冰冷的安撫，“你受驚了，今夜之事，外祖母自會查個水落石出。你好生待著，莫要胡思亂想。”
搜查！還是來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王熙鳳親自帶人搜查，這絕不是走過場！雖然孫悟空藏在了房梁上，但他那身金毛，那野性的氣息……萬一被發(fā)現(xiàn)了……
“是，外祖母?！蔽掖瓜卵劢蓿谌パ壑械捏@濤駭浪，屈膝行禮，聲音低啞順從。指甲更深地掐進了肉里。
王熙鳳領(lǐng)命，丹鳳眼里精光一閃，立刻點了周瑞家的、林之孝家的等幾個心腹陪房，又叫了幾個膽大的壯碩仆婦，提著燈籠，氣勢洶洶地就要往我房里闖。
空氣瞬間繃緊到了極致。
我站在房門口，看著王熙鳳帶著人逼近，身體僵硬得如同石雕。房梁之上，一片死寂。我甚至能想象孫悟空那不耐煩又強壓著暴躁、隨時可能爆發(fā)的樣子。
就在王熙鳳的腳即將跨過門檻的剎那——
“轟隆——?。。 ?/p>
一聲驚天動地的炸雷，毫無預(yù)兆地在所有人頭頂炸響！那聲音之巨，仿佛九天銀河傾瀉，震得整個大地都在顫抖！狂風(fēng)驟起，飛沙走石，瞬間吹滅了院中大半的燈籠火把！慘白的閃電撕裂濃墨般的夜空，將一張張驚駭欲絕的臉映得如同鬼魅！
“啊——！”
“打雷了！老天爺發(fā)怒了！”
“快跑啊！”
剛剛還氣勢洶洶的搜查隊伍瞬間潰不成軍！仆婦們尖叫著抱頭鼠竄，燈籠滾落在地，被狂風(fēng)吹得滿地亂滾。周瑞家的被絆倒在地，摔了個嘴啃泥。連王熙鳳也被這突如其來的霹靂驚得花容失色，踉蹌后退，被平兒死死扶住才沒摔倒。
混亂中，我下意識地抬手護住發(fā)髻。指尖觸碰到那支冰涼的玉簪，簪頭那顆深褐色的小石子，在閃電的映照下，似乎極其微弱地、幾不可察地閃過一絲溫潤內(nèi)斂的光澤，快得如同錯覺。一股極其細微、難以形容的暖流，順著指尖悄然流入體內(nèi)，瞬間撫平了那幾乎要破胸而出的狂亂心跳。
“老太太！太太！這雷……這雷邪門??！”一個婆子驚恐地指著天空，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怕不是……怕不是真沖撞了雷公老爺……”
賈母被眾人簇擁著護在中間，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天威嚇得臉色發(fā)白，看著滿地狼藉和驚惶失措的下人，再看看我這小小的、在狂風(fēng)閃電中仿佛被無形力量護住的院落，渾濁的老眼里第一次露出了深深的忌憚和動搖。她緊緊攥著鴛鴦的手，嘴唇哆嗦著，終究沒再下令繼續(xù)搜查。
“走……先回去！等寶玉醒了再說！”賈母的聲音帶著驚魂未定的顫抖，深深地、復(fù)雜地看了我一眼，在眾人的簇擁下，倉皇離去。
王夫人縱然心有不甘，怨毒地剜了我一眼，也只能跟著離開，留下滿地狼藉和驚魂未定的仆役。
院門被重新關(guān)上，隔絕了外面混亂的余音?？耧L(fēng)漸漸止息，雷聲也隱去，只剩下淅淅瀝瀝的雨點開始落下。
我背靠著冰冷的門板，身體因為過度緊繃而微微顫抖，緩緩滑坐到地上。手心一片黏膩，是被指甲掐出的血痕。
一道金光無聲無息地落下，孫悟空蹲在我面前，雷公臉上滿是得意，抓耳撓腮：“嘿嘿！恩人！你看俺老孫這雷劈得可還及時？夠不夠響？”他邀功似的湊近，金色的眼眸亮晶晶的，“俺老孫別的本事稀松，這打雷放火，最是在行！”
我抬起頭，看著眼前這張毛茸茸、帶著野性卻寫滿“快夸我”三個大字的臉，劫后余生的疲憊、巨大的荒謬感、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情緒，如同潮水般席卷而來。
我張了張嘴，最終卻只是長長地、無聲地吁出一口氣，疲憊地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