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伏在冰冷的棺槨前，沒有像原主那樣哭到肝腸寸斷、嘔血暈厥。眼淚無聲地流淌，浸濕了素白的孝服，心口堵著沉重的鉛塊。悲傷是真的，但一種更深沉的、近乎冷酷的清醒支撐著我。哭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在這虎狼環(huán)伺的世界，眼淚是最無用的東西。
發(fā)喪，扶靈。巨大的悲痛和繁瑣的儀式幾乎將我壓垮。但我咬緊牙關，像一個最精密的機器般運轉(zhuǎn)。賈府那邊派了璉二爺賈璉來“幫忙”，他穿著素服，臉上堆著恰到好處的哀戚，但那雙精明的眼睛掃過林家?guī)旆繒r泄露的精光，瞞不過我。
“玉妹妹節(jié)哀，老太太疼你，京里一切都預備好了，就等你過去?！辟Z璉溫言勸慰，話里話外卻是不容置疑的催促。
我抬起哭得紅腫卻異常清明的眼睛，直視著他：“璉二哥費心。只是父親新喪，為人子女，豈能即刻遠行？且父親臨終有言，家業(yè)之事，需我親自料理清楚，方能安心入京侍奉外祖母。”我的聲音不高，帶著哭過的沙啞，卻異常堅定，透著一股不容置喙的意味。
“這……”賈璉顯然沒料到一向敏感柔弱、寄人籬下慣了的“林妹妹”會如此強硬，一時語塞。
“父親遺命，不敢違逆?！蔽壹又亓苏Z氣，垂下眼睫，掩去其中的鋒芒，“況且，家中田產(chǎn)、鋪面、賬目、庫藏，皆需一一清點造冊，交割明白。外祖母慈愛，必能體諒玉兒一片孝心與難處。煩請璉二哥先行回京稟明，待諸事妥當，玉兒自當?shù)情T請罪?！?/p>
我搬出了“孝道”和“父命”這兩座沉重的大山，又點明要徹底清點交割，堵死了賈璉試圖含糊其辭、蒙混接管的路。他臉色變了幾變，最終只能強笑著應下，眼底卻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陰霾。
賈璉前腳剛走，我便以雷霆手段開始了真正的“守業(yè)”之戰(zhàn)。帶著雪雁和幾個絕對心腹的老仆、賬房，一頭扎進了堆積如山的賬冊、地契、庫房之中。白日里，我是一身縞素、冷靜到近乎嚴苛的林家孤女，查賬，盤庫，召見各處掌柜、莊頭，重新簽訂契約，提拔可靠之人，不動聲色地將關鍵位置換上自己的人手。每一筆賬目，每一張地契，每一件庫藏珍玩，我都親自過目、登記造冊，一式三份，一份存于府衙備案，一份由心腹老仆秘密保管，一份牢牢鎖進我床頭那只不起眼的樟木小箱。夜里，燭火常常搖曳到三更，我伏案疾書，梳理關節(jié)，推演可能遇到的刁難與陷阱。屬于現(xiàn)代醫(yī)學生的縝密邏輯和屬于林黛玉過目不忘的聰慧，在這一刻達到了奇異的融合。
賈府？榮華富貴？不過是更大的囚籠和吞噬的旋渦。我林黛玉（或者說此刻占據(jù)這副軀殼的我），絕不會讓自己和父親用命保下的家業(yè)，成為別人砧板上的魚肉！
處理掉一些實在難以掌控又價值不高的邊角產(chǎn)業(yè)，換成便于攜帶的金銀細軟。當最后一批需要變賣的田莊契約交割清楚，最后一箱封存著真金白銀和關鍵契據(jù)的大箱子沉甸甸地鎖好，我站在略顯空蕩的林家老宅庭院中，望著高遠的秋日天空，長長地、無聲地吁出一口氣。
終于，塵埃落定。屬于林黛玉的家底，牢牢攥在了我自己手里。
暮春的風帶著暖意，卻也卷起路面的輕塵。幾輛半新不舊的青呢馬車，在數(shù)名精干仆役的護衛(wèi)下，吱吱呀呀地駛?cè)肓松窬┑某栭T。車簾低垂，隔絕了外界的喧囂與窺探。
我撩開車簾一角，看著車窗外緩緩掠過的、遠比揚州更為恢弘也更顯壓抑的朱門高墻，感受著這座帝國心臟跳動的沉重脈搏。這就是京城，這就是賈府盤踞之地?？諝饫锼坪醵硷h蕩著無形的絲線，編織著名為“規(guī)矩”和“體統(tǒng)”的巨網(wǎng)。
馬車沒有駛向那赫赫揚揚的敕造榮國府正門，而是繞到了后街一條相對僻靜的巷子。一座三進的小院早已被打理妥當，鬧中取靜，門楣低調(diào)。這是我堅持的結(jié)果。理由冠冕堂皇：父親新喪，熱孝在身，不敢以不祥之身叨擾貴府，且需清凈之所守孝讀禮。賈母派來的仆婦雖面露難色，但見我態(tài)度堅決，又有“孝道”這無可指摘的盾牌，最終也只能妥協(xié)。賈府送來的幾個仆役，被我以“人手已夠”、“不敢勞動貴府”為由，客客氣氣地“暫請”了回去。
小院門扉輕掩，將外界的浮華與試探暫時隔絕。我坐在窗明幾凈的書房里，指尖拂過新送來的、散發(fā)著墨香的賬冊，心頭卻并無多少安定感。這只是第一步。賈府那潭深水，遲早要淌。我深知，我的“不識抬舉”和“嚴防死守”，恐怕早已惹得某些人不快。那些或明或暗的目光，正從榮國府高高的圍墻后投射過來。
日子在一種表面的平靜下流淌。我深居簡出，每日除了必要的守孝禮儀，便是看書、習字，偶爾指點雪雁理賬。雪雁這丫頭，經(jīng)歷揚州變故后，似乎也一夜之間長大了不少，雖依舊怯怯的，但眼神里多了份沉穩(wěn)和依賴。她是我在這陌生時空里，唯一能稍微信任的人。
然而，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異樣感，卻像水底的暗草，悄然滋生。
先是守夜的老仆嘀咕，說夜半似乎聽到屋瓦上有極輕的“咔噠”聲，像是什么小獸跑過，可仔細去聽，又沒了。接著是清晨，雪雁在院子里晾曬書卷，疑惑地撿起幾根細長、堅硬、帶著點淡金色的毛發(fā)，嘀咕著“府里也沒養(yǎng)猴兒啊”。最讓我心驚的是那晚。月色極好，清輝如霜，鋪滿小院。我因心中煩悶，披衣起身，走到院中那株剛移栽不久、枝葉尚且稀疏的石榴樹下。正仰頭望著疏朗的枝椏和皎潔的月輪出神，一種被窺視的、毛骨悚然的感覺毫無預兆地攫住了我！仿佛暗處有一雙灼熱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在我身上！
我猛地轉(zhuǎn)身，厲聲喝問：“誰在那里？！”
夜風穿過空蕩的庭院，只有石榴樹葉發(fā)出輕微的沙沙聲。墻角、檐下、樹影深處，空無一人?？赡潜蛔⒁暤母杏X，卻真實得讓我后背瞬間沁出一層冷汗。
是賈府的探子？還是……別的什么？
疑云重重，揮之不去。這看似平靜的小院，似乎籠罩在某種無形的、難以捉摸的視線之下。
這一夜，格外悶熱。一絲風也沒有，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膠。我躺在涼簟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白日里王夫人派周瑞家的送來的那幾匹“上用的軟煙羅”，那婦人看似親熱實則暗含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輕慢的眼神，如同揮之不去的蠅蚋，在心頭盤旋。賈府的態(tài)度，已然明了。他們不滿我的“自立門戶”，更不滿我牢牢攥著那份龐大的家產(chǎn)。風雨欲來。
煩躁間，一股極其微弱、若有似無的……果香？飄入鼻端。很淡，像是熟透了的桃子被太陽曬過表皮散發(fā)出的甜香。在這沉悶的夏夜，顯得格外突兀。
我心頭警鈴大作！猛地坐起身！
就在這一剎那，頭頂?shù)姆苛荷希翢o征兆地傳來“喀啦”一聲輕響！像是瓦片被極其輕微地挪動了一下。
緊接著，一道迅疾如電的黑影，裹挾著一股微腥的野性氣息，猛地從梁上直撲而下！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殘影，目標赫然是我的床榻！
“啊——！”一聲短促的驚呼卡在喉嚨里，恐懼瞬間攥緊心臟！是刺客？賈府竟如此迫不及待？！
我下意識地抓起枕邊防身用的銀簪，身體向床內(nèi)猛縮?？赡呛谟暗膭幼鞲?！一只毛茸茸、筋骨虬結(jié)、覆蓋著淡金色短毛的巨大手掌，帶著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瞬間穿過低垂的紗帳，精準無比地一把撈住了我的腰！
“！”
預想中的劇痛沒有傳來。那手掌異常灼熱，力道雖大，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克制？更像是抓住，而非傷害。我被那巨大的力量帶得雙腳離地，整個人被凌空提了起來！
紗帳被掀開，月光終于毫無遮擋地傾瀉進來，照亮了眼前的一切。
撈住我的，是一個人形的……怪物？
他身形并不算特別高大，但極其精悍，每一寸肌理都蘊含著爆炸性的力量。渾身覆蓋著濃密而富有光澤的金色毛發(fā)，在月色下流轉(zhuǎn)著金屬般的光澤。一張雷公嘴的臉，尖削的下巴，鼻孔朝天，最駭人的是那雙眼睛！此刻正灼灼放光，如同熔化的黃金，閃爍著野性、興奮和一種……難以言喻的熾熱？他頭上并無金冠，只箍著一道暗金色的、非金非玉的細環(huán)，更添幾分原始的彪悍。
他咧嘴一笑，尖利的牙齒在月光下閃著寒光，聲音洪亮，帶著一種奇特的腔調(diào)，震得我耳膜嗡嗡作響：
“恩人！莫慌！俺老孫來也！三百載歲月悠悠，可算讓俺尋著你了！此番定要護你周全，報那補天造化大恩！”
空氣凝固了。
恩人？三百載？補天造化大恩？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鐵塊砸在我混亂的腦海里，滋滋作響。腰間的灼熱觸感真實得可怕，那毛茸茸的爪子箍得我生疼。我張著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能瞪大眼睛，看著眼前這張近在咫尺、充滿野性氣息的毛臉，腦子里一片空白。
孫悟空？！《西游記》里的齊天大圣孫悟空？！他撈我干什么？他叫我什么？恩人？！
荒謬！極致的荒謬感如同冰水澆頭，瞬間沖垮了恐懼的堤壩，只剩下一種被巨大玩笑砸中的眩暈。
“你……”我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和極度的難以置信，“你……你認錯人了！”
“認錯？”猴王那雙熔金般的火眼金睛瞬間瞪得溜圓，里面充滿了貨真價實的困惑，仿佛聽到了天底下最不可思議的事情。他抓耳撓腮，動作迅捷得帶起一陣風，鼻翼翕動著，湊近我的鬢邊，像只真正的靈猴般用力嗅了嗅，語氣斬釘截鐵：“不可能！絕對不可能！俺老孫這鼻子，當年在太上老君爐子里煉過七七四十九日，比那諦聽神獸還靈！你身上這股味兒，俺聞了三百年！就是當年補天的那塊五色神石！溫潤、厚重、帶著開天辟地時混沌初分的那股子清氣！錯不了！”
他越說越激動，金色的眼眸亮得驚人，直勾勾地盯著我的頭頂：“喏！就是它！這股子石頭味兒，源頭就在這兒！”
毛茸茸的手指，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直直地指向我發(fā)髻間斜插著的那支玉簪。
我徹底懵了，下意識地抬手摸向發(fā)簪。觸手冰涼溫潤。這是林家?guī)旆坷锓鰜淼呐f物，據(jù)說是母親賈敏的遺物之一。簪身是極好的羊脂白玉，素雅無紋，只在簪頭處，用極細的金絲鑲嵌了一小顆色澤溫潤、毫不起眼的深褐色小石子，看著像是某種奇特的瑪瑙或玉石籽料，并不如何名貴，只因是母親舊物，我才時常戴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