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慕云化光而去帶來的寂靜短暫如露。忘憂剛將白玉茶則置于茶臺,指尖月華拂過,清理茶臺,窗外灰霧依舊翻涌,彼岸花在昏暗中靜默燃燒。
突然,一陣刺耳癲狂的喧囂由遠及近,打破了死寂。
“餓……餓死老子了!給口吃的!給口吃的啊——!”嘶啞如砂紙摩擦的叫嚷,伴隨著沉重鐵鏈拖拽的“嘩啦”聲和鬼差粗暴不耐的呵斥。
“聒噪!再嚷就把你扔進忘川里清醒清醒!”一個身材魁梧、面容兇悍如門神的鬼差,手持漆黑鎖魂鏈,鏈條另一端粗暴地拖拽著一個枯瘦如柴、幾乎只剩一副骨架的老鬼魂闖了進來。老鬼魂衣衫襤褸,肚子干癟凹陷得能看見肋骨的輪廓,深陷的眼窩里冒著駭人的、如同餓狼般的慘綠幽光,貪婪地掃視著茶館內(nèi)的一切——桌椅、茶具、甚至那跳躍的爐火!涎水不受控制地從嘴角滴落,在地上蝕出小小的黑點。他是金滿倉,一個因“餓”而執(zhí)念深重、騷擾其他游魂搶奪“供品香火”的家伙。
“仙師!仙師救命??!他們不給我吃的,還要把我丟進河里!”金滿倉一看到忘憂,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渾濁的綠眼中爆出狂喜,掙扎著要撲過來,鎖鏈被繃得筆直。
鬼差用力一扯鎖鏈,“哐當(dāng)”一聲將他拽回,對著忘憂抱拳,語氣充滿無奈:“忘憂先生,又給您添麻煩了。這老餓鬼金滿倉,生前是個貪嘴無厭的商賈,最后是撐死在自家宴席上!死了倒好,天天喊餓,攪得黃泉路不安寧,上頭讓小的把他押來,看您……有沒有法子讓他消停點?!闭f罷,無奈地搖搖頭。
忘憂的目光在金滿倉身上停留。那雙深潭般的眸子穿透枯槁表象和貪婪綠光,觸及靈魂深處那被“饑餓”徹底掩蓋的角落——一種刻骨的、被遺忘的、如同烙印般的鄉(xiāng)愁。他唇角幾不可察地微彎,帶著洞悉一切的悲憫。
“生前富甲一方,尤嗜口腹之欲,山珍海味,食不厭精?!蓖鼞n清冷的聲音如冰泉流淌,壓過了金滿倉的嚎叫,“最后因貪食一味‘龍髓鳳肝羹’,腹脹如鼓,活活撐死于金玉滿堂的宴席之上?!彼D了頓,目光落在那雙只剩貪婪的眼睛上,仿佛看穿了千年的偽裝,“死后執(zhí)念成狂,非是饑饉難耐,乃是……鄉(xiāng)愁未解,舊味難尋?!?/p>
金滿倉的叫嚷戛然而止,如同被掐住了脖子。渾濁眼中駭人的綠光猛地一滯,隨即被一種更深沉茫然的痛楚取代。仿佛最堅硬的外殼被瞬間擊碎,露出了里面柔軟而潰爛的內(nèi)核。千年積壓、被“饑餓”扭曲掩蓋的鄉(xiāng)愁如同決堤的洪水翻涌上來。他張著嘴,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響,如同破舊的風(fēng)箱,魂體微微顫抖,那空洞的貪婪第一次被茫然無措取代。
鬼差也愣住了,顯然沒想到這老餓鬼的執(zhí)念竟是這個。
“你……你怎么……”金滿倉聲音嘶啞破碎,帶著恐慌和被看穿的不安。
忘憂未解釋,對鬼差略一頷首:“交予我吧?!?/p>
鬼差如蒙大赦,連忙解開鎖鏈,抱拳:“多謝先生!”逃也似地離開,仿佛多待一刻都會被那鄉(xiāng)愁的沉重感染。
金滿倉獲得自由,卻沒有再撲向任何東西,只是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枯瘦如柴的手指無意識地抓撓著空癟凹陷的肚子,眼神空洞地望著忘憂,如同一個在陌生世界徹底迷失的孩子。
忘憂起身,走向博古架,取下貼著“思鄉(xiāng)”標(biāo)簽的粗陶罐。揭開蓋子,里面是細膩如塵、散發(fā)著谷物焙烤焦香與生者思念氣息的灰白色粉末——供品香灰。他又走到窗邊,對著彼岸花海深處輕輕一引,指尖月華微吐,幾片邊緣泛著奇異銀光、帶著安撫魂魄氣息的細長草葉——回魂草,輕盈落入掌中玉碟。
最后,他看向金滿倉,聲音平靜:“你懷中那抔不肯離身的泥土,予我些許?!?/p>
金滿倉下意識捂住胸口破爛衣襟,那里確實藏著一小包用破布包裹的、早已干涸板結(jié)的泥土。這是他故鄉(xiāng)老宅灶臺下的土,是他漂泊千年唯一的錨點。他渾濁眼中閃過一絲掙扎,猶豫了一下,還是顫巍巍掏出來,無比珍重地摳了一小塊帶著他魂息印記的憶土遞過去。
忘憂將香灰、回魂草碎片、憶土一同投入一只寬口陶碗。提起紅泥小壺,沸涌的忘川水注入。這一次,他指尖流溢的銀白月華化作一種奇異的、如同大地脈動般充滿撫慰的土黃色光暈,帶著勾起靈魂深處最溫暖記憶的柔和韻律,沉穩(wěn)地注入水中。
沒有璀璨星河。碗中的混合物在水流與月華沖刷下,迅速融合、沉淀,化作一碗深沉、粘稠、如同故鄉(xiāng)黑土地的茶湯。一股難以言喻的氣息彌漫開來——混合了雨后泥土的芬芳、柴火灶膛的煙火氣、新麥粉的焦香,以及記憶中母親圍裙上陽光味道的溫暖異香!那是根的氣息,家的味道!
金滿倉空洞的眼神瞬間聚焦在陶碗上,喉結(jié)劇烈滾動。更神奇的變化還在后面。
忘憂指尖月華流轉(zhuǎn),對著碗中升騰的、濃郁得近乎實質(zhì)的溫暖茶香霧氣輕輕一點。
霧氣瞬間凝聚、塑形!
在金滿倉目瞪口呆的注視下,那乳白色茶湯上方,赫然幻化出幾塊金黃酥脆、熱氣騰騰、油香四溢的圓形面餅!餅子表面灑著細碎黑芝麻,邊緣微微焦黃卷起,散發(fā)著純粹誘人的麥香與上好豬板油混合的醇厚香氣——正是他魂牽夢繞、故鄉(xiāng)母親最拿手、承載著童年所有溫暖的“思鄉(xiāng)餅”!那香氣如此真實,如此濃烈,瞬間將他拉回了久遠的記憶。
“吃吧?!蓖鼞n的聲音帶著安撫人心的力量。
金滿倉再也忍不住,發(fā)出一聲混合著渴望與巨大委屈的野獸般嗚咽,猛地撲到桌前,粗糙大手抓起一塊滾燙的“思鄉(xiāng)餅”,狠狠地塞進嘴里!
沒有真實的咀嚼感,但一股洶涌澎湃的暖流瞬間席卷他的靈魂!
他嘗到了:新麥粉柴火慢烤的樸實焦脆,上好豬板油混著炒香芝麻在舌尖迸發(fā)的醇厚油脂香氣,粗鹽粒恰到好處的咸鮮……更重要的,是那餅子里蘊含的、穿越時空的溫暖——母親布滿老繭卻無比溫柔的手掌拂過額頭的觸感,老宅灶膛里松枝燃燒的噼啪聲,冬日里一家人圍坐暖炕分食熱餅時的歡聲笑語,陽光透過窗欞的暖意……所有被“饑餓”掩蓋的、最深沉的鄉(xiāng)愁,將他徹底淹沒。
他不再狼吞虎咽,捧著餅,動作越來越慢,越來越輕,渾濁的淚水如同決堤洪水,大顆大顆滾落,滴在虛幻卻溫暖的餅身上,化作點點晶瑩光屑。他無聲地哭泣著,肩膀劇烈聳動,像個受盡委屈終于回到母親懷抱的孩子。那蝕骨的“饑餓感”,在這溫暖洪流的沖刷下,如同烈日下的薄冰,悄然消融殆盡。
許久。
最后一塊“思鄉(xiāng)餅”光影消散。金滿倉抬起頭,臉上淚痕未干,眼中綠光早已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飽足后的、孩童般的平靜與滿足。他下意識摸了摸依舊干癟的肚子,卻再也沒有那種撕心裂肺的“饑餓感”,沉甸甸的溫暖滿足感充盈著魂體,驅(qū)散了千年的空洞。
“飽了……真的……飽了……”他喃喃自語,聲音沙啞卻充滿了釋然,是靈魂終于找到歸宿的喟嘆。他站起身,對著忘憂,笨拙卻無比真誠地深深一躬,腰彎得很低:“謝……謝先生……讓老漢……嘗到了……家的味道……”
說完,他不再留戀,步履蹣跚卻異常堅定地走向門外灰霧,循著輪回指引而去。這一次,他帶著滿腹的“家鄉(xiāng)味”和一顆終于安寧的心。
忘憂看著金滿倉消失的方向,指尖月華斂去。這次化解的鄉(xiāng)愁溫暖純粹,代價輕微,手腕裂紋并無新變化,內(nèi)里流轉(zhuǎn)的暗金業(yè)力只是稍微活躍一絲,如同細蛇般微微游動,隨即沉寂。他走到茶臺前,準(zhǔn)備清理香灰和憶土。
就在指尖觸碰到那小塊干涸憶土?xí)r,異變陡生!
一直靜靜躺在茶臺角落的白玉茶則,突然毫無征兆地嗡鳴一聲!玉身上玄奧仙紋驟然亮起微光,一股清晰的、帶著金鐵交擊之音與戰(zhàn)馬嘶鳴的金戈鐵馬回響,如同遙遠戰(zhàn)場吹響的號角,猛地傳入忘憂識海!
這聲音并非來自憶土本身,更像是茶則感應(yīng)到憶土中殘留的微弱、卻與忘憂自身存在深刻關(guān)聯(lián)的鐵血戰(zhàn)意后,產(chǎn)生的強烈共鳴!那戰(zhàn)場氣息,古老、慘烈,竟隱約帶著一絲……仙魔大戰(zhàn)的慘烈余韻?
忘憂握著白玉茶則的手指微微一緊,深潭般的眼眸凝視著仙紋流轉(zhuǎn)的光芒,空茫深處,一絲銳利的探究如寒星驟然亮起。
這縷遙遠的戰(zhàn)意回響,指向何方?
與自身那空白的過往,又有何關(guān)聯(lián)?
手腕處的裂紋,似乎也因這戰(zhàn)意共鳴而傳來一絲微弱的悸動,內(nèi)里暗金業(yè)力如同被驚擾的蛇,微微昂起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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