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天，神曦仿佛著了魔。
利用打工間隙，甚至是吃飯的時候，試圖找到三十年前的東臨市區(qū)域號碼分配圖。然而，這種細(xì)碎的歷史記錄保存下來的極少，如同沙海淘金。
他利用網(wǎng)絡(luò)，在地方論壇，以及歷史愛好者群里發(fā)帖詢問，搜尋那個年代號段分布。
他撥打電信公司的客服熱線，轉(zhuǎn)接了一個又一個部門，客服人員要么一頭霧水，要么提供非常模糊的，覆蓋范圍極大的舊號段信息，讓神曦的工作猶如大海撈針。
王梓一直默默陪著他，看著他眼底的血絲越來越重，看著他因為長時間查閱資料和打電話而疲憊不堪。
在神曦?zé)┰甑刈ヮ^發(fā)時，王梓會輕輕飄過去，試圖拂過他的額頭，笨拙地模仿著“安慰”的動作。
神曦雖然感受不到實質(zhì)的觸碰，但那份無聲的陪伴，確實在焦灼中給了他一絲安定。
線索一點點匯聚，又一點點被推翻。
神曦像在拼湊一幅缺失了關(guān)鍵部分的拼圖。
他結(jié)合報紙上尋人啟事刊登的時間，當(dāng)時城市建設(shè)的區(qū)域，以及從幾位上了年紀(jì)的老居民口中打聽到的零碎信息，艱難地縮小著范圍。
最終，他圈定了一個可能性最大的區(qū)域。
位于東臨市城市西北方向，三十年前，那里是工廠家屬區(qū)和一些早期自建房的聚集地。
這天下午，神曦調(diào)了半天，帶著王梓，踏上了尋找“王茹”的公交車。
城市發(fā)展日新月異，地圖上的標(biāo)識早已模糊不清。
公交車七拐八繞，穿過繁華的新區(qū)，駛?cè)胍黄黠@落后于時代的街區(qū)。
低矮斑駁的舊樓，狹窄的街道，以及隨處可見的拆遷標(biāo)語，使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時光停滯的陳舊感。
按照模糊的地址和打聽到的零星信息，神曦在迷宮般的小巷里穿梭。
他攔住步履蹣跚的老人詢問，或是敲開掛著“房屋中介”的小店打聽。
得到的回應(yīng)大多是搖頭和茫然。
“王茹？沒聽過…”
“劉國柱？三十年前？小伙子，太久啦…”
汗水浸濕了他的T恤，夏日的陽光炙烤著皮膚。
王梓飄在他頭頂上方一點的位置，試圖用自己的身體給他遮擋陽光，雖然效果聊勝于無。
就在神曦幾乎要懷疑自己的判斷，準(zhǔn)備放棄時，一個坐在巷口搖著蒲扇的老太太，在聽到“王茹”這個名字時，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微光。
“王茹啊…”老太太的聲音帶著濃重的本地口音，慢悠悠的，“是不是那個男人不見了，找了好久的王茹？”
神曦的心猛地一跳，連忙點頭：“對！就是她！您認(rèn)識？”
“認(rèn)識，咋不認(rèn)識呢…”老太太嘆了口氣，眼神里帶著唏噓，“命苦的女人，男人丟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她一個人拉扯著小丫頭，等了十幾年，也沒等到信兒?！?/p>
“您知道她現(xiàn)在住哪兒嗎？”神曦急切地問。
老太太搖扇子的手頓了頓，臉上的皺紋更深了，語氣帶著一絲悲憫：“住哪兒？早不住這兒了，人也沒啦?！?/p>
神曦感覺一股涼氣瞬間從腳底竄到頭頂：“沒了？”
“是啊，”老太太又嘆了口氣，“走了有五六年了?？嗔艘惠呑?，也沒享上福，聽說走的時候，女兒都還沒結(jié)婚呢?！?/p>
“女兒？！”神曦捕捉到了關(guān)鍵信息，“您是說王茹有個女兒？劉國柱的女兒？”
“對呀，”老太太點頭，“叫，叫什么來著？好像是劉念？對，劉念。王茹給孩子取個‘念’字，就是念著她那沒回來的男人吧。”
神曦站在原地，夏日的熱風(fēng)吹過，卻讓他感覺不到絲毫暖意。
他歷經(jīng)艱辛，撥開三十年的迷霧，終于找到了線頭，卻發(fā)現(xiàn)線的那一端，早已物是人非，甚至另一種意義上的陰陽兩隔。
老太太又?jǐn)鄶嗬m(xù)續(xù)說了很多，包括王茹的生前事，以及劉念在她死后出國了，再也沒回來。
王茹死了，劉念出國了，線索似乎又一次斷在了半空。
“您知道王茹葬在哪兒嗎？”神曦抱著最后一絲希望問道。
人已逝，魂有歸處，或許能讓那困于水泥中的亡魂得以一見。
“好像是東臨墓園吧？”老太太渾濁的眼睛望向遠(yuǎn)處，似乎在回憶，“可憐人，活著沒盼到頭，死了總得有個地方安身?！彼龘u著蒲扇，不再言語，沉浸在對往事的唏噓里。
墓園在城市的邊緣，依山而建。
當(dāng)神曦和王梓抵達(dá)時，夕陽余暉也沉入了地平線，深沉的夜幕籠罩下來，只有園區(qū)內(nèi)稀疏的路燈散發(fā)著昏黃的光暈，勾勒出層層疊疊的墓碑輪廓，更添幾分肅穆與寂寥。
夜風(fēng)穿過松柏，發(fā)出低沉的嗚咽。
按照老太太描述，神曦和王梓在墓區(qū)里艱難地尋找著。
他們打著手電，一塊塊墓碑仔細(xì)辨認(rèn)著上面的名字和生卒年月。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夜色越來越深。
聚魂符中，石膏鬼的囈語聲變得異常微弱，如同風(fēng)中殘燭，帶著急切的呼喚：“小茹…小茹…”
“快一點?！鄙耜匦闹薪辜?，額角滲出細(xì)汗。
王梓也飄在一旁，緊張地幫忙尋找。
終于，在靠近一排高大柏樹的下方，手電光掃過一塊相對整潔的墓碑。
上面的字跡在光線下清晰起來：
慈母 王茹 之墓
女 劉念 泣立
生卒年月推算下來，去世時間正好是五年前左右。
神曦立刻掏出聚魂符。
符紙上的光芒極其微弱，幾乎要熄滅。
他不再遲疑，立刻將聚魂符貼在王茹的墓碑上，同時雙手結(jié)印，口中默念安魂引渡訣。
隨著法訣的牽引，聚魂符上那點微弱的幽光猛地一顫，隨即如同掙脫了束縛一般，絲絲縷縷灰白色的霧氣從中溢出，在墓碑前緩緩凝聚。
霧氣越來越濃，漸漸勾勒出一個模糊人形輪廓。
正是那個被石膏封住七竅的石膏鬼，劉國柱。
此刻，他身上那猙獰的石膏裂痕似乎更深了，魂體稀薄得幾乎透明，仿佛隨時會潰散。
他被石膏覆蓋的“眼睛”先是空洞地掃視著四周，然后，他的“目光”定格在了面前的墓碑上。
墓碑上，“王茹”兩個字，像一道驚雷，狠狠劈開他渾噩三十年的黑暗。
“小…小茹？！”一個嘶啞、干澀、仿佛生銹鐵片摩擦般的聲音，極其艱難地從那石膏封住的喉嚨里擠出。
聲音里充滿了難以置信和無法言語的恐懼。
他猛地?fù)湎蚰贡?，那雙被石膏包裹，扭曲變形的手，瘋狂地想要觸摸那冰冷的石碑，想要穿透那厚厚的土層，擁抱他日思夜想的人。
“小茹！是我！我回來了！我回來了！” 他放聲嘶吼，聲音不再是含糊的囈語，而是撕心裂肺的悲慟。
三十年的掙扎、三十年的等待、三十年的痛苦煎熬，在這一刻化作了絕望。
由怨氣凝結(jié)的淚水，竟真的從他石膏眼窩的縫隙中滲出，滑過他扭曲的面頰，滴落在冰冷的墓碑上，隨即消散。
他終于清醒了。
這三十年在邪陣中苦苦支撐，沒有被徹底磨滅神智的唯一原因，就是刻在靈魂深處的名字。
如今他回來了，他終于找到了他的小茹。
然而等待他的，卻是一座冰冷的墓碑。
魂體蜷縮在墓碑前，像個無助的孩子，肩膀劇烈地聳動，發(fā)出壓抑到極致的嗚咽。
哭聲在寂靜的墓園里回蕩，充滿了凄涼與不甘。
神曦默默地站在一旁，沒有打擾這跨越時間的重逢。
等撕心裂肺的哭聲漸漸轉(zhuǎn)為斷斷續(xù)續(xù)的抽噎，神曦才上前一步，“劉國柱。”
石膏鬼的身影猛地一顫，緩緩抬起頭，布滿裂痕的“臉”轉(zhuǎn)向神曦。
神曦平靜地迎上那痛苦的視線，緩緩開口：“王茹，等了你二十幾年。她一個人，拉扯著你們的孩子，吃了很多苦?！?/p>
石膏鬼的魂體劇烈地波動了一下。
“你們有一個女兒?！鄙耜氐拿恳粋€字都清晰地敲打在亡魂的心上，“叫劉念。王茹給她取這個名字，是她永遠(yuǎn)念著你，也讓孩子永遠(yuǎn)念著父親。”
“女兒？”劉國柱的聲音顫抖著，帶著震驚和茫然。
他死時，甚至不知道妻子已經(jīng)懷孕了。
“是的，你的女兒。她很爭氣。她是當(dāng)年的市文科狀元，考上了非常好的大學(xué)?！?/p>
神曦拿出手機(jī)，調(diào)出當(dāng)年本地新聞報道文科狀元時的配圖。
照片上的女孩清秀文靜，眉眼間依稀能看到劉國柱影子。
他將手機(jī)屏幕轉(zhuǎn)向劉國柱。
劉國柱那雙石膏覆蓋的“眼睛”盯著屏幕上的照片。
時間仿佛凝固了。
他小心翼翼地?fù)崦聊焕锱畠旱哪橗嫛?/p>
粗糙的指尖劃過照片上女孩的眉眼、鼻梁、嘴角，每一個細(xì)節(jié)他都看得無比專注，仿佛要將女兒的模樣刻進(jìn)自己即將消散的靈魂里。
“像，真像小茹年輕時的樣子?！彼?，嘶啞的聲音里充滿了復(fù)雜的情感，有初為人父的狂喜，有未能陪伴的愧疚，有得知妻子苦等的心疼，還有看到女兒成才的欣慰。
最終，這一切都化作了無法彌補的遺憾。
魂體變得更加透明稀薄，裂痕蔓延。
他不再掙扎，不再哭泣，只是眷戀地靠在了冰冷的墓碑上，仿佛這樣就能離他摯愛的妻子更近一點。
“小茹，念念…”他低聲念著兩個名字，聲音里充滿了無盡的眷戀。
神曦知道，時間到了。
他蹲下身，看著即將消散的亡魂，問出了最關(guān)鍵的問題：“劉國柱，告訴我，你是怎么死的？是誰害了你？為什么你的魂魄會被鎖鏈纏身？”
劉國柱靠在妻子的墓碑上，魂體如同風(fēng)中殘燭。聽到神曦的問題，他努力凝聚起最后一絲清醒，“是包工頭張順，他找我說要給我結(jié)工錢，還請我喝了酒。我喝多了，醒來時，鐵鏈子就捆在我身上?！?/p>
他努力回想著，但最后的記憶只有鎖鏈加身的劇痛，“我想那時我應(yīng)該已經(jīng)死了。”
“我不知道是誰害了我，或許是張順，可是我們沒仇沒恨，為什么呢？”他艱難地?fù)u頭，魂體開始化作灰白色的光粒，從邊緣向上飄散，“謝謝你，神曦。你讓我見到了小茹，還讓我知道念念的存在?，F(xiàn)在我要去找小茹……”
他的聲音越來越微弱，最終完全沒了聲音。
那張被石膏覆蓋的臉，在徹底化作光點前，似乎對著神曦的方向，極其微弱地扯動了一下嘴角，像是想表達(dá)一個感謝的微笑。
無數(shù)灰白色的光點如同螢火蟲般從墓碑前升起，盤旋著，緩緩融入沉沉的夜空。
沒有陰森的怨氣，只有一種解脫的悲傷在空氣中彌漫，然后漸漸歸于平靜。
在最后一粒光點消散的瞬間，神曦感到一股溫暖、純凈的金色光芒，毫無征兆地沒入眉心。
這光芒溫暖而不刺眼，神圣而莊嚴(yán)，如同晨曦破開黑暗，驅(qū)散墓園里的陰冷。
它迅速融入神曦的身體，讓他連日來的疲憊一掃而空，連手臂未完全愈合的傷口都傳來一陣麻癢，似乎在加速愈合。
功德金光！
神曦怔怔地站在原地，感受著這股熟悉又陌生的力量。
他在父親身上見過，那是父親一生行善積德、驅(qū)邪除魔后，天地給予的饋贈。
他沒想到，自己也能獲得。
這份饋贈，源自他幫助劉國柱解脫了三十年的怨念，了卻了執(zhí)念。
王梓一直靜靜地飄在一旁，目睹了全過程。
他看著李國柱從悲慟到釋然，看著那代表解脫的光點升騰。
當(dāng)金光散去，墓園恢復(fù)了寂靜的黑暗。
王梓飄到神曦面前，那張漂亮的臉上沒有了往日的慵懶或好奇，取而代之的是迷茫和脆弱。
他凝視著劉國柱消散的位置，又看看神曦，聲音很輕，帶著前所未有的困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哀傷：
“神曦，劉國柱花三十年找到自己的來處，同樣花三十年找到自己的歸處。所有人都和他一樣，有屬于自己的來處和歸處嗎？”
神曦還沉浸在功德金光的余韻中，聞言下意識地點頭：“嗯。生有來處，死有歸處，這是天道循環(huán)。”
王梓沉默了。
他低下頭，看著自己半透明的手，手指張開又合攏，似乎在努力感受著什么，又像是在確認(rèn)自己的存在。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抬起頭，那雙漂亮的桃花眼里，帶著近乎執(zhí)拗的認(rèn)真和懇求：“為什么我不知道自己從何處來？我也不知道自己該往哪里去?！?/p>
他飄近一步，聲音很輕，卻帶著千斤的重量，直直地撞進(jìn)神曦的心底：“神曦，幫幫我，幫我找到我的來處，好不好？”
月光穿過松柏的縫隙，灑在王梓的臉上，那雙眼睛里盛滿了迷茫的星光。
神曦看著他，喉頭動了動，最終，沒有說出任何拒絕的話，只是沉默著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