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牌局與陰差西北古村的午后總帶著股曬透了的黃土味,陽光把老槐樹的影子釘在地上,
紋絲不動。爺爺和幾個老頭圍坐在石桌旁,手里的紙牌拍得啪啪響。
那是副磨得發(fā)亮的老式紙牌,邊角卷得像波浪,
上面印著水滸傳的人物——宋江的臉被摩挲得有些模糊,李逵的大黑臉倒還精神,
絡(luò)腮胡根根分明。我蹲在旁邊數(shù)螞蟻,看它們扛著塊餅干渣往洞里鉆。尚非爺爺又開始嚷嚷,
唾沫星子濺到牌上:"你這老東西出老千!"他臉紅得像廟里的關(guān)公,
手里的牌往石桌上一拍,"剛才明明看見你藏了張'武松'!"爺爺慢悠悠地摸出煙袋,
黃銅煙鍋被熏得烏黑。他往鍋里裝煙絲,手指糙得像老樹皮:"輸了就輸了,扯啥犢子。
""我看你是仗著有陰間親戚撐腰,連牌品都不顧了!"尚非爺爺這話戳到了點(diǎn)子上。
村里誰都知道,我爺爺?shù)睦^父在地府當(dāng)差,據(jù)說還跟閻王能說上話。
去年村東頭的王寡婦男人頭七回魂,就是爺爺托他繼父通融,才讓夫妻倆多說了半炷香的話。
正吵著,上房墻上的老掛鐘"噹噹噹"敲了十二下。那鐘是民國年間的老物件,
黃銅鐘擺晃得慢悠悠,聲音卻洪亮,能傳到村西頭的磨坊。幾個老頭頓時住了嘴,
拍著屁股站起來。"回家吃飯了,再晚老婆子該掀桌子了。"尚非爺爺梗著脖子,
臨走前還不忘瞪我爺爺一眼,腳底下卻把掉在地上的"魯智深"牌悄悄往自己鞋邊踢了踢。
爺爺背起手往家走,藍(lán)布褂子的后襟被汗浸得發(fā)深。他腿腳比同齡人利索得多,
常年走村串戶驅(qū)邪治病,倒把身子骨練得硬朗。我小跑著跟在后面,
看他影子在黃土路上拉得老長,像條瘦長的魚。路過村頭的老井時,我想起昨晚院里的動靜。
昨晚月色透著股青灰色,像蒙了層薄紗。我起夜撒尿,聽見院里有說話聲。扒著窗縫往外瞅,
只見爺爺對著空院子拱手,面前的石桌上擺著杯沒動過的茶——玻璃杯里的龍井還浮在水面,
葉子沒展開。"爹,您咋又來了?"爺爺?shù)穆曇魩еc(diǎn)無奈,不像平時給人看風(fēng)水時的威嚴(yán)。
一道模糊的影子在月光里晃了晃,像塊被風(fēng)吹動的黑布。那聲音沙沙的,
像風(fēng)吹過破窗紙:"明日中元節(jié),你那紙錢得備厚實點(diǎn)。下邊最近開銷大,
隔壁老李頭剛換了個別墅,紅磚墻琉璃瓦,門口還站著倆石獅子。我這老宅子再不換,
都沒臉出門了。""您上次要的三層小樓,不是剛燒過去嗎?"爺爺往茶杯里續(xù)水,
熱水倒進(jìn)去,影子在水面上晃了晃,像塊融化的墨。"那破樓不經(jīng)震!
"影子的聲音拔高了些,帶著點(diǎn)委屈,"最近下邊老地震,前兒個東南區(qū)塌了半條街,
壓死好幾個新鬼。我這把老骨頭可經(jīng)不起埋,得整結(jié)實點(diǎn)的。"他頓了頓,又說,
"要帶亭臺樓閣的,別太招搖,比老李頭的大一點(diǎn)點(diǎn)就行。"爺爺蹲下身給影子續(xù)茶,
茶杯里的水卻紋絲不動。"知道了,您放心。"他從兜里摸出包煙,抽出一根放在石桌上,
"這個給您解悶。"那是盒"紅塔山",在村里算是好煙。影子往煙盒上湊了湊,
像是在聞味:"還有,你那大孫子彭瑞,眼瞅著快成年了。"我心里一緊,把眼睛貼得更緊。
"七月半出生的孩子,陰陽眼快長全了,讓他少往河邊跑。"影子的聲音沉了沉,
"最近河里不太平,上禮拜沖走了個釣魚的,魂魄還在水里打旋呢。"我趕緊縮回腦袋,
后背涼颼颼的。
原來爺爺早知道我能看見些東西——比如村西頭老槐樹上總坐著個穿藍(lán)布衫的老太太,
比如王寡婦家門檻上總蹲著只缺耳朵的貓。影子絮絮叨叨囑咐了半天,
從地府的物價說到哪個判官愛喝好茶,直到屋后的公雞開始打鳴。第一聲雞叫剛落,
那影子就淡了些;第二聲叫完,影子變得透明;第三聲雞叫扯著嗓子鉆出來,
影子"嗖"地一下就沒了,像被風(fēng)吹散的煙。爺爺對著空院子磕了三個頭,額頭碰到石磚地,
"咚咚"響。他起身時,我看見他眼角的皺紋里還沾著黃土,像藏了幾粒沙子。回到家,
爺爺徑直往白事鋪?zhàn)摺D卿佔(zhàn)影ぶ≠u部,門口掛著串紙扎的金元寶,紅繩拴著,
風(fēng)吹過嘩嘩響。鋪?zhàn)永飶浡鵁埡汪莺奈兜?,混著點(diǎn)香燭的甜氣,聞著讓人心里發(fā)沉。
墻上掛滿了各式各樣的紙人紙馬——紙人穿著紅棉襖綠棉褲,
臉蛋涂得像猴屁股;紙馬的鬃毛是用紅毛線做的,尾巴上還沾著點(diǎn)糨糊。"彭瑞,
過來搭把手。"爺爺在里屋喊我。我進(jìn)去時,他正往三輪車上搬一座紙扎的豪宅。
那宅子雕梁畫棟,屋檐上翹著六個小角,每個角上都掛著個紙糊的銅鈴。
窗戶紙上印著蘭草花紋,門口還站著兩個紙扎的傭人,穿著藍(lán)布褂子,臉上帶著僵硬的笑,
嘴唇紅得像血。"爺,這得燒多久???"我摸著紙人的胳膊,漿糊還沒干透,
指尖沾了點(diǎn)米黃色的黏糊。"燒到子時,得讓你繼曾祖父趕在鬼門關(guān)關(guān)門前收到。
"爺爺又往車上搬了幾捆紙錢,都是他自己裁的黃紙,用銅錢印了花邊,"這些是給郵差的,
辦事得懂規(guī)矩。"他指了指旁邊一疊元寶,"上次給他送了條'中華',
這趟才肯把你繼曾祖父的東西放頭班車。"傍晚時分,
爺爺?shù)胖嗆囃逦黝^的十字路口去。我坐在車斗里,
抱著個紙扎的金庫——金庫里塞著箔紙折的金條,硬邦邦的硌腿。風(fēng)把紙人的頭發(fā)吹得亂晃,
黑絲線做的頭發(fā)掃過我手背,涼颼颼的像真有人在喘氣。十字路口的老槐樹影影綽綽,
樹干上系著紅布條,新的舊的纏了一層又一層——那是村里人求來的平安符。
樹底下有塊青石板,被來往的腳磨得發(fā)亮,據(jù)說底下壓著塊鎮(zhèn)邪的八卦鏡。爺爺拿出草木灰,
在地上畫了個圈。他蹲在地上,手指捏著灰往外撒,圈畫得溜圓,像用圓規(guī)量過。
"圈里是自家的,圈外是野鬼的,可別弄混了。"他一邊燒紙一邊說,火光映得他臉通紅,
皺紋里的陰影忽明忽暗。紙錢燒得"噼啪"響,紙灰打著旋往天上飄,像一群白蝴蝶。
燒到一半,一陣陰風(fēng)卷著白霧飄過來。那風(fēng)跟別處不一樣,帶著股土腥味,
吹得人骨頭縫里發(fā)涼。我看見霧里有個穿制服的影子,帽檐壓得很低,遮住了臉,
推著輛吱呀作響的車——車斗里堆著些紙糊的物件,有自行車,有電視機(jī),
還有個紙糊的智能手機(jī),屏幕上畫著個蘋果。"張老哥,又勞煩你跑一趟。
"爺爺從兜里掏出一疊元寶,在旁邊另畫了個圈,圈里寫著"郵差張收"。"這點(diǎn)心意,
您收下。"他又燒了兩串紙糊的鑰匙,"聽說您最近換了新房,這是給您添把鎖。
"那影子沖爺爺作了個揖,聲音像從悶罐里傳出來,甕聲甕氣的:"彭先生客氣了。
你家老爺子的宅子,我給放最穩(wěn)妥的車廂,保證路上不磕著。"他指了指車斗角落,
"昨兒個送了戶人家的紙糊汽車,半道讓野鬼拆了輪子,正愁沒法交差呢。
"白霧裹著紙灰打了個旋,影子和車都不見了。地上的火堆突然"騰"地躥高半尺,
火苗變成青藍(lán)色。爺爺盯著火堆,直到最后一點(diǎn)火星熄滅,才用腳把灰燼蹭散:"走吧,
回家。"剛到村口,就見彭狗子氣喘吁吁地跑來。他穿著件洗得發(fā)白的的確良襯衫,
領(lǐng)口還沾著油漬,褲腳卷著,露出黑黢黢的腳踝。看見爺爺,他像見了救星,
眼珠子瞪得溜圓:"哥!可算找著你了!"彭狗子一把抓住爺爺?shù)母觳?,手勁大得嚇人?/p>
指甲都快嵌進(jìn)爺爺?shù)娜饫铩?快跟我家去,我那大孫子出事了!
"他說話時牙花子都露出來了,唾沫星子濺到爺爺?shù)乃{(lán)布褂子上。爺爺皺了皺眉,
想掙開他的手。彭狗子是我爸的二伯,住隔壁,平時見了爺爺連個招呼都不打。
就因前年宅基地的事,他老婆還堵著我家門口罵了三天三夜,說爺爺占了她家三尺地,
斷了她家的風(fēng)水。"你家的事,我可管不了。"爺爺?shù)穆曇衾涞孟窬?哥!
以前是我不對!"彭狗子"噗通"一聲跪下來,膝蓋砸在黃土路上,揚(yáng)起一陣灰。他這一跪,
把路過的老黃牛都驚得"哞"了一聲。"求你救救我孫子,他快不行了!
"我看見他褲腿上沾著些暗紅色的東西,像是血。那血跡已經(jīng)半干,呈黑褐色,
順著褲縫往下滴,在地上砸出個小小的圓點(diǎn)。
二、廚房異狀彭狗子家的四合院在村里是獨(dú)一份的扎眼。朱漆大門上釘著銅環(huán),擦得锃亮,
能照見人影。門柱上還貼著瓷磚拼的對聯(lián),"福如東海長流水"幾個字用金色瓷磚拼的,
太陽底下晃得人睜不開眼。院里的水泥地掃得比臉都干凈,
連片樹葉都沒有——聽說每天都讓他老婆用抹布擦三遍。
這房子是他那幾個在城里"掙大錢"的閨女蓋的。村里人背地里說,那錢來得不干凈。
去年冬天,他三閨女開車回來,車是紅色的寶馬,在土路上跑得飛快,
把王老五家的雞都驚飛了。有人說她在南方當(dāng)"小姐",有人說她開**,反正沒一句好話。
剛進(jìn)大門,就聞見股怪味——像是肉燒糊了,還混著點(diǎn)鐵銹味,直往人鼻子里鉆。
彭狗子拽著爺爺往廚房跑,塑料拖鞋在水泥地上蹭出刺耳的聲響,"刺啦刺啦"的,
聽得人牙酸。"就在里頭!"彭狗子指著廚房門,聲音發(fā)顫,手背上的青筋跳得像蚯蚓。
爺爺剛推開門,我就看見個半大孩子蹲在灶臺邊。那是彭狗子的大孫子彭亮,今年十四,
平時總愛跟在我屁股后面掏鳥窩??涩F(xiàn)在的他,看著完全不像個人。彭亮穿著件白T恤,
上面沾著些黑褐色的污漬,像是血又像是醬油。他的肚子鼓得像個皮球,
緊繃的布料上能看見青紫色的血管,像盤著幾條小蛇。他正蹲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