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銹蝕鐵門被推開的“嘎吱”聲，如同垂死巨獸的最后呻吟，在豎井底部空洞地回蕩。然而，門后并非預(yù)想中的房間或通道，迎接我的景象，瞬間粉碎了所有殘存的物理法則認知。
重力，那維系存在的無形之錨，仿佛被一只巨手粗暴地擰松了螺絲。身體在慣性的驅(qū)使下猛地向前撲去，卻并非跌倒，而是幾乎橫著懸浮在了一片無法理解的虛空之中！腳下傳來遲滯的觸感——我“落”在了什么上。
低頭，心臟瞬間被凍結(jié)。
腳下是一層半透明、柔韌、微微搏動的“地面”，如同巨獸腹腔內(nèi)壁的粘膜。透過這層薄薄的膜，下方是深不見底、吞噬一切的幽綠色深淵。深淵中并非虛無，偶爾有微弱、密集的光點無聲地劃過，速度極快，軌跡詭譎，如同億萬只在漆黑巨鯨腸道中游弋的發(fā)光磷蝦。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對無底深淵的原始恐懼，混合著對腳下這層“活膜”的惡心感，瞬間攫住了我。
2
目光艱難地從腳下的深淵移開，投向這片倒懸廣場的中央。
那里，矗立著一座令人作嘔又目眩神迷的“圣壇”。它由無數(shù)層疊的、半透明的巨大蟲蛻構(gòu)成骨架，蟲蛻的空腔內(nèi)填充著森白的人類骨骼（指骨、肋骨、碎裂的顱骨），骨骼間隙則塞滿了揉皺發(fā)黃的地鐵票根和無數(shù)細小的、邊緣鋒利的鏡片碎片。這座由褻瀆之物壘砌的塔，本身卻在緩慢而整齊地起伏、收縮，如同一個擁有龐大肺腑的活物在呼吸。
塔尖，那個廉價的松木骨灰盒，正被供奉其上。
盒蓋已經(jīng)自行滑開。但里面盛放的，不再是灰白的粉末。取而代之的，是一條由無數(shù)細密、璀璨、幽藍色光點組成的、不斷旋轉(zhuǎn)的螺旋光鏈！它像一條被從微觀世界無限拉長的基因雙螺旋，正懸浮在盒子上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優(yōu)雅而精準地進行著自我復(fù)制、延伸！每一次復(fù)制，都散發(fā)出冰冷而純粹的能量波動，照亮了周圍扭曲的空氣。
3
塔基旁，背對著我，站著一個身影。
他穿著陳默失蹤前常穿的那件舊卡其色風(fēng)衣。但衣擺的下沿，正不斷滴落著粘稠的、散發(fā)著強烈熒光的綠色粘液。那些粘液珠落在那層搏動的膜狀地面上，并未滲透，而是瞬間膨脹、變形，化作無數(shù)米粒大小、形態(tài)扭曲、快速爬動的熒光幼蟲，四散消失在廣場邊緣的黑暗中。
他的左手，并非托著骨灰盒，而是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只被完整剝離了外殼的“繭”。那繭膜呈現(xiàn)出一種病態(tài)的、半透明的乳白色，如同凝固的膿液。繭內(nèi)，浸泡在粘稠液體中的，赫然是一顆完整無損、布滿血絲的人類眼球！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顆眼球的瞳孔，正隨著廣場中央螺旋光鏈的明暗變化，極其細微地收縮、放大，仿佛依然擁有生命，依然在“看”！
4
巨大的荒謬感和撕裂感沖擊著我。我?guī)缀跏撬缓鸪雎暎骸瓣惸?！?/p>
那個身影的動作，如同錄像帶被惡意倒放——他的身體先轉(zhuǎn)向我，然后雙腿才帶動身體完成轉(zhuǎn)身。流暢，卻違背了所有生物運動的常理。
臉，依舊是陳默的臉。蒼白，帶著那顆熟悉的淡褐色淚痣。然而，皮膚之下，卻潛伏著無數(shù)細密的、幽綠色的網(wǎng)格狀光脈！這些光脈如同電路板上的蝕刻線路，此刻正以統(tǒng)一的頻率搏動、流淌著光芒！每一次光脈的搏動，都像有一只無形的手在粗暴地刷新他的面部模型——鼻梁的位置會瞬間偏移幾毫米，嘴角的弧度會突然改變，眼窩的深度也隨之調(diào)整……五官在熟悉的輪廓框架內(nèi)不斷地、細微地“錯位”、“重置”，形成一種令人極度眩暈和作嘔的視覺扭曲！
他（它？）并未張嘴，但一個聲音卻從廣場的四面八方、從頭頂?shù)纳顪Y、甚至從腳下搏動的膜層里同時涌出，匯聚成冰冷、無機質(zhì)、卻又帶著陳默聲線殘響的宣告：
“容器已到，儀式繼續(xù)?！?/p>
5
隨著這聲宣告，廣場四周那原本純粹的、吞噬光線的黑暗，驟然“亮”了起來！
首先亮起的是眼睛——成百上千，密密麻麻，懸吊在廣場邊緣的虛空中，如同黑暗幕布上突然睜開的星辰！但這些“星辰”絕非善意——每一只眼睛的瞳孔，都并非圓形或豎瞳，而是清晰無比、散發(fā)著幽冷光芒的、倒寫著的“∞”符號！
緊接著，眼睛下方，“生長”出了身體。
那些身體……扭曲、僵硬，如同被粗暴剝?nèi)チ似つw和肌肉外殼的蠟像，只剩下模糊的人形輪廓和內(nèi)部支撐的骨架。他們的“皮膚”呈現(xiàn)出一種半透明的、凝膠狀的質(zhì)感，隱約可見內(nèi)部發(fā)光的綠色血管網(wǎng)絡(luò)。
而更恐怖的是他們的身份：
穿著地鐵制服、表情凝固在驚恐瞬間的乘客；
佝僂著腰、別著銅綠甲蟲徽章的守庫人；
戴著油膩帽子、臉色麻木的殯儀館保安；
甚至……還有我自己！那個凝膠狀的、半透明的“我”，臉上凝固著與我此刻一模一樣的驚駭表情！
所有這些人形蠟像的胸口正中，都深深地嵌入了一枚拳頭大小、如同心臟般搏動著的幽綠色灰燼之卵！卵殼半透明，隱約可見內(nèi)部蜷縮的、形態(tài)難以名狀的胚胎輪廓，每一次搏動，都散發(fā)出更強烈的、令人不安的熒光！
他們是“觀眾”。是這場褻瀆儀式的見證者，也可能是……祭品。
6
那個被光脈扭曲了面容的“樞紐”（我已無法再將其視為陳默），向我伸出了那只沒有捧著繭眼的手。
他的指尖皮膚無聲地裂開，如同熟透的果實綻開表皮。裂口處并未流血，而是噴涌出無數(shù)纖細、柔韌、閃爍著幽藍冷光的絲線！
這些絲線如同擁有生命的靈蛇，在半空中自動交織、穿梭、編織！速度快得超乎想象！幾乎就在一個呼吸之間，一張與我面孔大小、輪廓分毫不差的、由幽藍光絲編織成的“網(wǎng)”，已然懸浮在我面前！
網(wǎng)眼細密，散發(fā)著冰冷的死亡氣息。這張“臉網(wǎng)”，正以一種不容抗拒的、緩慢而堅定的速度，向我的臉籠罩、套來！
一股混合著陳尸房特有的腐甜與冰冷雨水腥氣的怪味，撲面而來，鉆入鼻腔。更恐怖的是，從那張“臉網(wǎng)”的每一個孔洞中，同時響起了陳默的聲音，無數(shù)個聲線疊加、共振，形成一種令人靈魂顫栗的囈語：
“別怕……這只是……夢的翻面……”
7
我驚恐地向后退去，一步，兩步……腳跟猛地撞到了廣場那搏動著的膜狀邊緣！
無處可退了！
就在我絕望之際，腳下的膜層突然劇烈地向上鼓起一個巨大的包塊！那感覺，就像有什么東西正拼命要從這層“皮膚”之下頂出來！
我下意識地低頭看去——
那鼓包的頂端，膜層變得異常透明、緊繃。就在那透明的膜下，清晰地映出了一張臉！
那是我自己的臉！
但那張臉扭曲到了極致，嘴巴大張著，撕裂了嘴角，眼珠因極度的恐懼而暴突，脖頸上青筋虬結(jié)——它正在無聲地、歇斯底里地尖叫！
沒有聲音。只有那張被禁錮在膜層之下、屬于我自己的、因極致恐懼而變形的臉，在無聲地向我發(fā)出最絕望的警告！
8
“噗嗤——！”
腳下的膜層再也無法承受內(nèi)部的壓力，如同一個巨大的水泡般，整片塌陷！
失重感瞬間攫住了我！身體向著下方那幽綠色的無底深淵直墜而下！冰冷的絕望扼住了咽喉！
然而，下墜只持續(xù)了不到半秒。
一股強勁、粘稠、帶著溫?zé)嵝葰獾纳仙龤饬鳎缤瞢F的吐息，猛地從深淵底部托住了我！將我向上拋去！
與此同時，廣場中央骨灰盒上方那條自我復(fù)制的螺旋光鏈，驟然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足以刺瞎雙目的強光！它如同一條由億萬顆璀璨星塵強行編織而成的、活著的臍帶，以超越光速的恐怖速度，撕裂空間，瞬間貫穿了墜落的我！
光鏈的尖端，精準地刺入了我手腕內(nèi)側(cè)那條早已熄滅的綠灰線入口！
“呃啊啊——?。。 ?/p>
無法形容的痛苦瞬間席卷全身！那不是灼燒，不是撕裂，而是一種鉆入骨髓、滲入靈魂的、極致的冰冷！那冰冷的光鏈，如同億萬根帶著倒刺的冰針，逆著我奔流的血液，沿著手臂的血管、神經(jīng)、骨骼，蠻橫地向上穿刺、蔓延、侵占！它要接管這具軀殼！
9
在意識被那冰冷的入侵徹底淹沒前的最后一瞬，如同視網(wǎng)膜上殘留的、被強光灼燒出的印記，我看到了最終的一幕：
那個面容不斷錯位刷新的“樞紐”，平靜地、帶著一種完成神圣步驟般的虔誠，將左手托著的、繭膜中那顆鮮活的人眼（陳默的左眼？），緩緩地、穩(wěn)穩(wěn)地塞進了他自己那只空洞的、被光脈網(wǎng)絡(luò)覆蓋的左眼眶！
當那顆眼球的瞳孔接觸到光脈網(wǎng)絡(luò)的瞬間——
嗡！
整個倒懸的廣場，連同廣場下方那幽綠的深淵、四周懸吊的“觀眾”、那座由蟲蛻人骨壘成的呼吸之塔、以及塔尖那盛放著螺旋光鏈的骨灰盒……所有的一切，都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巨手猛地攥緊、揉搓！
空間被暴力折疊、壓縮！
視野瞬間被一片巨大、厚重、散發(fā)著乳白色微光的、布滿粘稠液體的繭壁所填滿！
而在這繭殼光滑的內(nèi)壁上，密密麻麻、數(shù)以億萬計的、倒寫著的“∞”符號，如同沉睡億萬年的蟲卵被瞬間激活，齊刷刷地、無聲地眨動了一下！
那億萬道冰冷、非人、帶著純粹“觀察”意味的目光，如同宇宙尺度下的探照燈，瞬間穿透了我正在被光鏈侵蝕的靈魂！
10
絕對的、連意識本身都被吞噬的黑暗，如同宇宙的終焉，轟然收攏。
在意識徹底消散的臨界點，我清晰地“聽”見——不，是“感知”到——自己的心跳聲，被某種無法抗拒的力量，從胸腔深處強行剝離、抽離！
那心跳聲并未消失。它脫離了肉體，在無邊的黑暗中，化作了一聲更緩慢、更深沉、仿佛來自宇宙胚胎內(nèi)部的巨大鼓點！
咚……
那鼓點并非聲音，而是直接烙印在湮滅中的意識殘渣上，傳達著最終的信息：
“歡迎歸巢?！?/p>
隨后，那最后一點掙扎搖曳的、屬于“我”的意識之火，如同被一只無形之手，輕輕放進了絕對零度的宇宙冷藏柜深處。
熄滅。
干凈。利落。徹底。
沒有痛苦，沒有恐懼，沒有思考。
只剩下……一抹純粹的、微弱的、如同風(fēng)中殘燭般的幽綠色光點。
它不再是意識，不再是生命。它只是一粒余燼。
一粒在絕對黑暗的永恒囚籠中，依然持續(xù)著微弱、穩(wěn)定、如同呼吸般明滅的……
幽綠余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