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臺上,班主任王老師推了推鼻梁上那副厚重的黑框眼鏡,
鏡片后的目光銳利地掃過底下四十多顆躁動不安的腦袋。開學第一天,
高二(3)班的空氣里還殘留著暑假未褪盡的懶散,
混合著新書本的油墨味和一點汗水的咸濕?!鞍察o!”王老師的聲音不大,
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間壓下了嗡嗡的議論,“新學期,新氣象。
座位表我已經排好,貼在前面,自己上來對號入座?!痹捯袈湎?,人群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
短暫地靜止了一瞬,隨即涌起更劇烈的波瀾。
地面的尖銳聲響、書包帶子甩動的聲音、迫不及待的腳步聲和交頭接耳的嘀咕聲混雜在一起,
潮水般涌向講臺。林晚縮在靠窗的座位上沒動。她昨晚追一部古裝劇到凌晨三點,
此刻眼皮沉得像灌了鉛,腦袋里像塞了一團濕漉漉的棉花,混沌不清。她只想趁著這陣混亂,
再抓緊時間瞇一小會兒。講臺上王老師清晰的聲音,如同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傳來,
模糊不清?!啊悗Z,林晚,第三組第二排?!标悗Z?這個名字像一根細小的針,
猝不及防地刺破了林晚的睡意泡泡。她一個激靈,猛地抬起頭,
混沌的視線撞上正從講臺那邊穩(wěn)步走過來的身影。少年個子很高,肩線平直,
穿著干凈得一塵不染的白色校服襯衫,扣子一絲不茍地扣到最上面一顆。
他背著深藍色的雙肩書包,步伐不疾不徐,仿佛周遭的喧囂與他隔著一層無形的屏障。
周圍瞬間安靜了不少,許多目光,尤其是女生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一樣,黏在了陳嶼身上。
年級第一,競賽常勝將軍,再加上那張過分好看卻總是冷冰冰的臉,陳嶼走到哪里,
都是天然的焦點。林晚眼睜睜看著他走到自己旁邊的空位,放下書包。
他甚至連一個眼角余光都沒分給她,仿佛她只是空氣。
側袋里取出一塊嶄新的純白色方巾——林晚發(fā)誓那玩意兒白得能當手術室的消毒布——然后,
又掏出了一把銀光閃閃、刻度精準的鋼尺。林晚的哈欠打到一半,嘴巴張得老大,
還沒來得及合上,就見陳嶼用那把鋼尺,
仔仔細細、一絲不茍地沿著兩張課桌拼接的那條縫隙,量了起來。
鋼尺冰冷的邊緣緊貼著桌面,發(fā)出極其輕微的摩擦聲。他調整了幾次,
終于確定了某個看不見的“中點”。接著,他拿起那塊白得刺眼的方巾,
開始擦拭他那半邊桌面,動作專注得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古董。林晚被這陣仗弄得有點懵,
哈欠僵在臉上,嘴巴半張著,像個傻瓜。她下意識地揉了揉自己還有點發(fā)酸的眼睛,
含糊地咕噥了一句:“至于嘛……”聲音不大,更像是睡迷糊了的自言自語。然而,
擦桌子的動作驟然停下。陳嶼側過頭,終于給了她一個正眼。但那眼神,絕非友善。
那是一記冰冷的、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和輕微厭棄的眼刀,快而準地劈了過來,
瞬間凍僵了林晚臉上殘余的睡意。他的視線掠過她臉上殘留的壓痕和微腫的眼皮,
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條沒有弧度的直線?!榜搿!彼穆曇舨桓撸?/p>
卻清晰地穿透了周圍重新泛起的低語聲,帶著一種獨特的、略顯古板的腔調,字正腔圓,
冷得像初冬屋檐下掛著的冰凌,“擾人清思,實非善舉。”林晚張著嘴,徹底石化。
那半句沒打完的哈噎在喉嚨里,不上不下,憋得她臉頰發(fā)燙。擾人清思?實非善舉?
這都什么年代的古董詞兒?她只是打了個哈欠!她看著陳嶼收回那冰冷的視線,
重新專注于他那半邊仿佛永遠擦不干凈的桌面,
用那塊白得晃眼的方巾繼續(xù)擦拭著那條被他用鋼尺精確丈量出來的“三八線”內側,
一絲灰塵也不放過。一股無名火“噌”地竄上林晚的心頭,燒得她睡意全無。
她猛地拉開自己那個印著夸張卡通貓圖案的書包拉鏈,動作幅度大得帶倒了椅子,
發(fā)出“哐當”一聲響。她賭氣似的把幾本書重重地拍在自己這半邊桌上,震得桌面嗡嗡作響,
連帶著陳嶼那邊剛放好的筆袋都輕微晃動了一下。陳嶼擦拭的動作再次頓住,
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終究沒有再看她,
只是將自己的文具盒和書本又往“三八線”他那側挪了挪,
確保每一件物品都規(guī)規(guī)矩矩地待在他認定的安全區(qū)域之內,界限分明得如同兩國邊境。
林晚氣鼓鼓地坐下,用力把椅子往前拖了拖。
她盯著那條無形的、卻被陳嶼用行動反復強調的界限,感覺那像一條丑陋的傷疤刻在桌子上,
也刻在她新學期的開端上。她暗自發(fā)誓,這個裝模作樣、假清高的陳嶼,她記住了!這梁子,
算是結下了!高中課堂的節(jié)奏像一臺上了發(fā)條的機器,一旦啟動,便咔噠咔噠地運轉起來,
不容喘息。數(shù)學老師的粉筆在黑板上飛舞,留下一行行復雜難懂的公式和圖形。
林晚強撐了半節(jié)課,腦袋里那團濕棉花仿佛吸飽了水,越來越沉。
講臺上老師的聲音嗡嗡作響,每一個字都認識,連在一起卻變成了天書。
她偷偷瞄了一眼旁邊。陳嶼坐得筆直,像一棵挺拔的小白楊,側臉線條干凈利落。
他微微垂著眼,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方投下一小片陰影。他面前的筆記本攤開著,
上面是排列整齊、如同印刷體般工整的筆記,偶爾隨著老師的講解,
他會用不同顏色的筆迅速補充一兩行關鍵點,動作流暢又篤定。陽光透過窗玻璃,
在他低垂的睫毛尖和專注的鼻梁上跳躍。這副畫面,本該是賞心悅目的。
但林晚此刻只覺得那專注的姿態(tài)刺眼無比,襯得她像個徹頭徹尾的學渣廢物。眼皮越來越重,
像被涂上了強力膠。她努力想撐開,卻徒勞無功。講臺上老師的聲音漸漸遠去,
變成遙遠背景里的白噪音。眼前黑板上那些扭曲的符號開始旋轉、模糊……最終,
意識徹底沉入一片溫暖的黑暗。不知過了多久,一種尖銳的觸感猛地戳在她的胳膊上,
力道不輕。“??!”林晚低呼一聲,瞬間驚醒,心臟狂跳。她茫然地抬起頭,
嘴角還掛著一絲可疑的濕痕。數(shù)學老師正皺著眉頭看向她這邊,
全班同學的目光也齊刷刷地聚焦過來。她茫然地轉頭,看到罪魁禍首——陳嶼。
他面無表情地收回那支剛剛用來戳她的、閃著冷光的金屬筆帽鋼筆,
仿佛剛才那個動作只是拂去一粒微塵。他看也沒看她,視線依舊停留在黑板上,薄唇微啟,
依舊是那副古井無波、字正腔圓的調子:“酣眠驚擾,失禮之至。然,課堂重地,非爾臥榻。
”林晚的臉“騰”地一下紅透了,一直燒到耳根。酣眠?臥榻?這酸腐的文言腔!
她簡直想找個地縫鉆進去。更讓她氣結的是,陳嶼說完這句,竟然還微微側過頭,
用一種極其輕微、卻極具殺傷力的姿態(tài),對著她這邊,
清晰地從鼻腔里發(fā)出一聲短促而冷淡的:“哼?!蹦锹曇艉茌p,像一片羽毛落下,
卻帶著千斤重的鄙夷,精準無比地砸在林晚的神經上。
她甚至能看到他挺直的鼻梁在那一瞬間微微抬起的弧度,充滿了高高在上的優(yōu)越感。
周圍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帶著無聲的嘲笑。林晚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她死死瞪著陳嶼完美的側臉線條,恨不得在那上面戳出兩個洞來。睡意?
早就被這奇恥大辱燒得灰飛煙滅!只剩下熊熊燃燒的怒火在胸腔里左沖右突。這個自大狂!
這個冷血冰山!這個……這個鼻孔看人的混蛋!她猛地扭過頭,不再看他,
但胸腔里那團火卻越燒越旺,幾乎要將她整個人都點燃。課間十分鐘的鈴聲如同解放的號角,
瞬間點燃了沉悶的教室。憋了一節(jié)課的學生們像開了閘的洪水,呼啦一下涌出座位,
奔向走廊、小賣部或者廁所,喧囂聲浪幾乎要掀翻屋頂。林晚像泄了氣的皮球,
軟趴趴地癱在課桌上,下巴抵著冰涼的桌面,只覺得渾身骨頭都被剛才那節(jié)數(shù)學課抽走了。
她側過臉,眼角的余光瞥向旁邊。陳嶼依然坐得筆直,像一尊精心雕琢的玉像。
他正從抽屜里拿出下一節(jié)課的物理課本和厚厚的習題冊,動作有條不紊,
仿佛周圍震耳欲聾的噪音只是遙遠的背景音。他那副遺世獨立的清高模樣,
配上那線條完美的下頜線,此刻在林晚眼中,卻比窗臺上積了一個暑假的灰還要礙眼。
昨天課堂上那聲冰冷的“哼”,還有那支戳醒她的鋼筆,像慢鏡頭一樣在她腦子里反復播放。
“晚晚!”清脆的聲音帶著活力,像一陣風刮到林晚桌前。
她的死黨許悠悠一屁股坐在她前面的空位上,手里還晃蕩著一根剛拆開的棒棒糖,
橙子味的甜香瞬間彌漫開來,“發(fā)什么呆呢?走,去小賣部補充能量!
”林晚沒精打采地抬了抬眼皮,視線卻像被磁石吸住一樣,
再次不受控制地溜向旁邊那個巋然不動、正翻開物理書預習的身影。一個念頭,
帶著灼熱的報復快感,如同巖漿般在她被怒火燒得滾燙的腦子里“噗”地冒了出來,
越滾越大。她猛地坐直身體,一把抓住許悠悠的手腕,故意將聲音拔高了好幾度,
清亮的嗓音瞬間蓋過了周圍的嘈雜:“悠悠!我跟你說個事兒!”她一邊說,
一邊用眼角的余光密切地、挑釁地關注著陳嶼的反應。
許悠悠被她突如其來的鄭重其事弄得一愣,含著棒棒糖含糊地問:“啥事兒???神神秘秘的。
”林晚深吸一口氣,心臟因為即將實施的“壯舉”而怦怦直跳,
但更多的是一種破罐子破摔的興奮。她身體微微前傾,湊近許悠悠,
確保自己的聲音能清晰地穿透過去:“你覺不覺得……陳嶼最近有點奇怪?”“奇怪?
”許圓圓眨巴著大眼睛,下意識地順著林晚暗示的目光,
也瞟了一眼旁邊那個紋絲不動的身影,“哪里奇怪?他不一直那樣嘛,冰雕似的。
”“就是??!”林晚用力地點點頭,表情夸張,聲音愈發(fā)響亮,像在舞臺上表演,
“你不覺得他老是在偷看我嗎?”她故意停頓了一下,仿佛在拋出驚天秘密,然后一字一頓,
擲地有聲,“上課的時候,寫作業(yè)的時候,甚至我趴桌上睡覺的時候!那眼神,躲躲閃閃的,
欲言又止的……你說,他該不會是——暗戀我吧?”最后四個字,她幾乎是喊出來的,
清脆響亮,如同在滾燙的油鍋里潑下了一瓢冷水?!班邸瓤瓤?!
”許悠悠被自己剛吸進去的一口橙子味甜氣嗆得滿臉通紅,眼睛瞪得溜圓,
像是聽到了本世紀最不可思議的笑話。周圍的空氣詭異地凝滯了一秒。
幾個原本在打鬧的男生動作定格,幾個湊在一起聊天的女生猛地轉過頭,
目光齊刷刷地射向風暴中心——林晚和陳嶼。整個教室似乎都在那一刻屏住了呼吸。
而風暴中心的另一位主角,陳嶼。他翻書的動作,徹底僵住了。
那只骨節(jié)分明、干凈得過分的手,就那樣懸停在攤開的物理書頁上方,
指尖距離紙面不過一厘米。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
他原本平靜無波、如同上好白瓷般的側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耳根開始,
一點點、一點點地漫染開一層薄薄的紅暈。那紅暈迅速蔓延,爬過耳廓,染上脖頸,
最終在他冷白的臉頰上留下兩抹清晰而突兀的緋色。他沒有回頭,沒有辯解,
甚至沒有任何多余的動作。只是那只懸停的手,幾不可察地微微蜷縮了一下,
指尖似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顫。他像一尊被瞬間施了魔法的雕像,
維持著那個僵硬的姿勢,只有那迅速蔓延的紅色,泄露了他內心絕非平靜的驚濤駭浪。
林晚清晰地捕捉到了他耳尖那抹迅速暈開的紅,
心中那股報復得逞的得意如同煙花般“砰”地炸開,瞬間淹沒了之前所有的憋屈和怒火。
她甚至能看到他繃緊的下頜線條,像拉緊的弓弦?!肮?/p>
”林晚忍不住從鼻子里發(fā)出一聲短促的、勝利意味十足的氣音,下巴得意地揚起,
像只斗贏了的驕傲小公雞。她挑釁地、毫不避諱地盯著陳嶼那染上緋色的、僵硬的側臉輪廓,
只覺得通體舒暢。叫你用鼻孔哼我!叫你裝!許悠悠終于從驚天動地的咳嗽中緩過氣來,
一邊拍著胸口順氣,一邊用看外星人一樣的眼神瞪著林晚,
又小心翼翼地瞟了一眼旁邊那座散發(fā)著低氣壓的“人形冰雕”,壓低聲音:“晚晚!你瘋啦?
!這話能亂說嗎?”“我可沒亂說,”林晚故意提高了音量,目光依舊釘在陳嶼身上,
帶著一種“我看你怎么裝”的挑釁,“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悠悠,你仔細想想,
是不是這么回事?”周圍幾個離得近的同學互相交換著眼神,有人憋著笑,有人一臉震驚,
也有人露出了恍然大悟、仿佛窺破天機的表情。竊竊私語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
瞬間在教室的各個角落蕩漾開來。“我去,真的假的?陳嶼?暗戀林晚?
”“不是吧……這組合也太魔幻了!
”“怪不得陳嶼今天臉那么紅……”“林晚膽子也太大了……”議論聲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