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
漢東大學的家屬樓里，一盞臺燈亮著，光線柔和地鋪在書桌上。
陸景川放下手中的書，拿起震動了一下便歸于沉寂的手機。
屏幕上，是一條剛剛收到的短信，來自一個沒有存儲姓名的號碼。
內(nèi)容只有兩個字。
“魚，上鉤?！?/p>
陸景川的指尖在屏幕上輕輕一點，短信被徹底刪除，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他靠在椅背上，目光投向窗外。夜色濃郁，將遠處城市的燈火都模糊成一片朦朧的光暈。
引蛇出洞，這條蛇，終于還是按捺不住，自己走進了布置好的口袋。趙瑞龍這條線一動，牽扯出的就絕不止他一個人。
“還沒睡？”
高芳芳端著一杯溫牛奶走了進來，輕手輕腳地放在他手邊，帶著幾分嗔怪，“又在想那些傷腦筋的事情了？爸都說你，比他還像個當官的?！?/p>
陸景川回過頭，眼中的銳利瞬間化為溫存。他拉過妻子的手，笑道：“瞎想而已。在學校里待久了，就喜歡琢磨些沒用的東西?！?/p>
“你呀?！备叻挤紟退砹死硪骂I(lǐng)，“早點休息，明天不是還要去給學生上課嗎？”
“好，馬上就睡?！?/p>
他看著妻子走出書房的背影，端起牛奶喝了一口，溫熱的液體順著喉嚨滑下，驅(qū)散了深夜的一絲涼意。
桌角放著一份昨天的《漢東日報》，頭版頭條的標題十分醒目——《深化改革結(jié)碩果，新大風集團逆勢飛揚》。
報道盛贊了省委省政府的果斷決策，讓瀕臨破產(chǎn)的大風廠重獲新生。字里行間，特別提到了新公司通過精準的期貨操作，提前鎖定了國際市場銅價暴跌前的低價原材料，為企業(yè)贏得了無可比擬的成本優(yōu)勢。
而那家由沙瑞金方面力主引進，號稱擁有國際視野的“戰(zhàn)略投資者”，則因為在銅價高位大量吃進，如今虧得一塌糊涂，已經(jīng)悄無聲息地撤走了所有派駐人員，成了漢東商界的一個笑話。
一石三鳥。
沙瑞金的臉面，李達康的人情，和他陸景川的價值。
現(xiàn)在，就看李達康這個“人情”的分量有多重了。
……
京州，一家不對外開放的會所，茶室里飄著淡淡的頂級大紅袍的香氣。
李達康坐在高育良對面，親自為他續(xù)上了一杯茶。這在過去，是難以想象的場景。這位霸道的市委書記，一向是茶來伸手的主。
“育良書記，大風廠的事情，我得謝謝你?！崩钸_康的語氣里，沒有了往日的咄咄逼人，反而多了一絲真誠。
高育良端起茶杯，用杯蓋輕輕撇去浮沫，動作不緊不慢：“達康書記客氣了。這都是省委集體領(lǐng)導的功勞，我可不敢居功。”
“不，不一樣?！崩钸_康擺了擺手，身體微微前傾，“當初在常委會上，所有人都覺得應該求穩(wěn)，只有你，提出了那個‘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方案。說實話，我當時也捏了一把汗?！?/p>
他頓了頓，目光灼灼地看著高育良：“事實證明，你是對的。尤其是關(guān)于國際銅價的判斷，簡直是神來之筆。這一仗，打得漂亮，不僅救活了大風廠，也讓某些自以為是的人，看清楚了誰才是真正懂經(jīng)濟的?！?/p>
這“某些人”，指的自然是沙瑞金和他背后的人。
高育良心中明鏡似的，臉上卻依舊是那副風輕云淡的學者派頭：“我哪里懂什么經(jīng)濟，不過是聽了一些年輕人的想法，覺得有道理，就提了出來?！?/p>
“年輕人？”李達康的眼睛亮了一下，他等的就是這句話，“是啊，漢東的發(fā)展，需要我們這些老家伙同心協(xié)力，但更需要給有能力的年輕人提供舞臺。育良書記，我看，像你女婿陸景川同志這樣有真知灼見的人才，只在大學里教書，太屈才了?！?/p>
圖窮匕見。
這才是李達康今晚約他見面的真正目的。他不僅是在感謝，更是在試探，在示好，在為自己尋找新的平衡點。
高育良心里一聲輕笑，景川的預判，分毫不差。
他放下茶杯，神色變得鄭重起來：“達康書記，你我共事多年，有些話，我不妨直說。漢東現(xiàn)在這盤棋，不好下。上面有上面的想法，我們有我們的難處。如果連我們自己都擰不成一股繩，那漢東，就真的要亂了?！?/p>
李達康沉默了。他端起茶杯，一飲而盡，動作有些粗魯。
許久，他才重重地把茶杯放下，發(fā)出“當”的一聲輕響。
“育良書記，我明白了?！崩钸_康站起身，“京州的發(fā)展，離不開省里的支持。以后，還請育良書記多多指點?！?/p>
高育良也站了起來，與他握手：“同心協(xié)力，共渡難關(guān)?！?/p>
沒有更多的承諾，也沒有具體的交易。但兩個在漢東政壇纏斗了半輩子的對手，在這一刻，達成了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
互不侵犯，有限合作。
這對于高育良和陸景川的陣營而言，是扳回劣勢的重大利好。
送走李達康，高育良回到自己的專車上，立刻撥通了陸景川的電話。
他將剛才與李達康的對話，一字不漏地復述了一遍，連李達康的語氣和動作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景川，你真是算無遺策。李達康這條老狐貍，今天算是徹底服軟了?！备哂嫉恼Z氣里，是壓抑不住的暢快。自從沙瑞金空降以來，他還是第一次感覺如此揚眉吐氣。
電話那頭的陸景川，聲音卻很平靜：“岳父，這只是第一步。李達康是標準的實用主義者，今天能和我們合作，明天就能因為利益和我們翻臉。我們給的這根橄欖枝，他接了，但心里肯定還在盤算?！?/p>
“我明白?！备哂键c點頭，“不過，能穩(wěn)住他，我們就有了更多的操作空間?！?/p>
“對?！标懢按☉艘宦暎掍h突然一轉(zhuǎn)，“岳父，您和他談話的時候，有沒有感覺到達康書記對歐陽菁的事情，有什么察覺？”
高育良愣了一下，仔細回想了片刻。
“沒有。他完全沒有提到歐陽菁，看起來，他還被蒙在鼓里，以為他那位夫人的問題，只是單純的銀行違規(guī)貸款?！?/p>
“那就好?！标懢按ǖ穆曇衾锿赋鲆唤z冷意，“這顆棋子，埋得越深，將來能起到的作用就越大?，F(xiàn)在還不是引爆它的時候。”
高育良掛掉電話，靠在座椅上，閉上了眼睛。
他忽然覺得，自己這個女婿，心思縝密得有些可怕。他不僅在布局，更是在織網(wǎng)。一張網(wǎng)連接著一張網(wǎng)，一個棋子牽動著另一個棋子。每一步，都恰到好處，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嚴絲合縫。
而自己，以前總想著如何駕馭他，現(xiàn)在卻越來越依賴他提供的“劇本”。
這種感覺，很奇妙，也讓他這個老謀深算的政客，生出了一絲久違的敬畏。
陸老師……高育良在心里默念著祁同偉對陸景川的這個稱呼。
或許，這個稱呼，才是對他最準確的定位。
他不是棋手，也不是棋子。
他是那個站在棋盤之外，制定規(guī)則，發(fā)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