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浦》一唐僧師徒西行已逾七載。這日過了一條無橋的湍流，岸畔忽有霧氣漫上來，
初時(shí)如輕紗，頃刻間便濃得化不開，將日頭遮成了一枚昏黃的圓餅?！皫煾?，這霧邪性得很。
”孫悟空掣出金箍棒，棒身金光流轉(zhuǎn)，卻穿不透眼前的白茫，“八戒，沙師弟，護(hù)好師父。
”豬八戒哼哧著把釘耙橫在胸前：“猴哥，依老豬看，莫不是又有妖精作祟？
正好讓俺老豬開葷。”沙僧默不作聲，將降妖寶杖在地上頓了頓，杖尾入土半寸，
穩(wěn)住了腳步。他眼尖，瞥見霧中隱約有屋舍輪廓，低聲道：“大師兄，前面好像有人家。
”唐僧勒住白馬，那馬不安地刨著蹄子，打了個(gè)響鼻。他合十道：“悟空，莫要驚惶。
既是有人煙，便去問個(gè)路，討碗水喝也好?！彼娜藸恐R，深一腳淺一腳地往那輪廓處走。
霧中靜得詭異，連風(fēng)聲都似被吞了，只聞自己的腳步聲，敲在濕軟的泥地上，
悶得像敲在鼓上。走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霧氣稍淡，果然現(xiàn)出一片村落。
村舍都是黛瓦白墻，樣式古樸，卻家家閉戶，戶戶無煙，靜得如同畫中景致。
街面上鋪著青石板，縫隙里生著蒼綠的苔蘚，濕漉漉的，映著天光，泛著冷幽幽的光。
“奇了怪了，”豬八戒撓撓頭，“這村子看著好好的，怎么連個(gè)人影都沒有？
”孫悟空躍上一塊界碑，碑上刻著三個(gè)字，筆畫被歲月磨得有些模糊，
他瞇眼辨認(rèn)了片刻：“‘忘川浦’。名字倒晦氣。”話音剛落，
巷口處傳來“吱呀”一聲輕響，一扇木門開了條縫，露出半張老嫗的臉。那老嫗頭發(fā)灰白，
梳成一個(gè)髻，臉上布滿皺紋，眼神卻很清亮，直勾勾地望著他們?！翱腿耸谴蛭鬟厑淼模?/p>
”老嫗的聲音很輕，像霧一樣飄過來。唐僧上前一步，溫言道：“老菩薩，
我等是往西天拜佛求經(jīng)的僧人，路過貴地，想討碗水喝，不知此處為何如此清靜？
”老嫗把門縫推大了些，露出佝僂的身子：“進(jìn)來吧，外面的霧，沾多了不好。
”孫悟空眉頭一皺，正想阻攔，唐僧已道了聲謝，率先走了過去。他無奈，只得使個(gè)眼色，
讓八戒沙僧跟上，自己則斷后，目光警惕地掃過四周。屋內(nèi)陳設(shè)簡單，一張方桌，幾條長凳，
墻角堆著些干柴。老嫗給他們倒了水，是陶碗，碗沿有些磕碰。水是溫的，
帶著一股淡淡的草木清香?！斑@忘川浦，向來人少?！崩蠇炞谒麄儗γ?，
手里捻著一串不知用什么木籽串成的念珠，“客官們是要往西去？那可得趁早，再過幾日，
這霧怕就散不了了。”“老菩薩，這霧有什么講究？”唐僧問道。老嫗抬眼看了看他，
又看了看旁邊三個(gè)形貌奇特的徒弟，嘴角似乎牽了一下，卻沒笑出聲：“也沒什么講究，
就是……霧里待久了，容易忘事?！必i八戒剛喝了半碗水，聞言咂咂嘴：“忘事？
那不是正好？俺老豬最煩記那些頭疼的事?！睂O悟空瞪了他一眼，對老嫗道：“婆婆說笑了，
不過是些霧氣，怎會讓人忘事？”“是不是說笑，客官們住一晚便知。”老嫗站起身，
“后屋有兩間空房，若不嫌棄，便住下吧。夜里莫出屋，霧更濃?！闭f完，她便進(jìn)了里屋，
再沒出來。師徒四人面面相覷。孫悟空道：“師父，這地方不對勁，咱們還是趕路吧。
”唐僧卻覺得老嫗不像惡人，又看天色已晚，霧氣更濃，便道：“悟空，既已在此，
便歇一晚吧。小心些便是?！睂O悟空拗不過師父，只得應(yīng)了。當(dāng)晚，唐僧與沙僧一間屋，
他與八戒一間。睡前，他特意在門窗上都布了法訣，以防不測。夜里，豬八戒睡得鼾聲如雷。
孫悟空卻輾轉(zhuǎn)難眠，總覺得那霧氣里藏著什么。約莫三更時(shí)分，他忽聞窗外有細(xì)碎的聲響，
像是有人在走路，又像是樹葉摩擦。他悄悄起身，撩開窗簾一角往外看——霧中，
竟有許多人影在游蕩。那些人影動作遲緩，面無表情，漫無目的地在街上游走，
嘴里偶爾發(fā)出模糊的囈語。更詭異的是，他們的身影在霧中時(shí)隱時(shí)現(xiàn)，仿佛隨時(shí)會消散。
孫悟空心中一凜，正欲細(xì)看，忽覺一陣倦意襲來，眼皮重得像粘了膠水。他暗叫不好，
想運(yùn)起法力驅(qū)散倦意，卻發(fā)現(xiàn)丹田內(nèi)的神力竟有些滯澀。“該死……”他低罵一聲，
踉蹌著扶住桌沿。那碗水！他猛地想起老嫗倒的水，那股草木香，恐怕不簡單。
他掙扎著想叫醒八戒，卻見八戒睡得口水直流，怎么推都不醒。眼皮越來越沉，最后，
他眼前一黑，栽倒在地，失去了知覺。二唐僧是被一陣鳥鳴驚醒的。他睜開眼，
窗外陽光正好，透過窗欞灑在地上，暖融融的。昨夜的濃霧竟已散盡，
空氣中彌漫著清新的草木氣息?！捌婀?，”他喃喃道，“昨日的霧……”他起身推門，
見孫悟空、豬八戒、沙僧都在院中。孫悟空靠在樹干上，眉頭緊鎖；豬八戒蹲在地上，
用樹枝劃著圈，一臉茫然；沙僧則站在門口，望著村外的路，眼神有些空洞?！拔蚩?，八戒，
悟凈，你們醒了？”唐僧笑道，“看來是我多慮了，這忘川浦倒是個(gè)清靜地方。
”三人聞聲看來，表情卻都有些異樣。“師父……”沙僧先開了口，聲音有些遲疑，
“我們……是誰？”唐僧一愣：“悟凈，你說什么胡話？我是師父啊，這是你大師兄悟空，
二師兄八戒。我們正要往西天拜佛求經(jīng)?！鄙成畵u搖頭，眼神更加茫然：“西天？拜佛求經(jīng)？
我……不記得了?！薄鞍骋膊挥浀昧??！必i八戒扔掉樹枝，撓著頭，“俺只知道俺叫豬八戒，
手里有這釘耙，可俺為啥在這兒？要去哪兒？”唐僧心里咯噔一下，轉(zhuǎn)向?qū)O悟空：“悟空，
你……”孫悟空看著他，眼神復(fù)雜，不像往日那般靈動，
倒多了幾分深沉：“我記得我叫孫悟空，記得這身本事，也記得……要護(hù)著你。”他頓了頓，
“但護(hù)著你做什么，往哪里去，我……想不起來了。”唐僧如遭雷擊，后退一步，
扶住了門框。怎么會這樣？一夜之間，三個(gè)徒弟竟都忘了西行的目的，連沙僧幾乎忘了所有！
他猛地想起老嫗的話——“霧里待久了，容易忘事”?！笆悄庆F！是那老嫗！”唐僧急道，
“我們被她算計(jì)了！”他轉(zhuǎn)身沖進(jìn)里屋，想找老嫗問個(gè)明白，卻發(fā)現(xiàn)里屋空空如也，
只有一張空蕩蕩的床，墻角的干柴少了幾根，仿佛從未有人住過。那串木籽念珠掉在地上，
滾到他腳邊。他撿起念珠，觸手溫潤，木籽上刻著細(xì)密的紋路，像是某種符咒。他捏著念珠，
只覺一股淡淡的寒意從指尖傳來?！皫煾福F(xiàn)在怎么辦？”孫悟空走了進(jìn)來，他雖忘了目的，
護(hù)主的本能仍在。唐僧深吸一口氣，強(qiáng)迫自己冷靜下來。徒弟們忘了，但他沒忘。
他是大唐來的僧人，要去西天取回真經(jīng)，普度眾生。這個(gè)信念，刻在骨子里，任誰也奪不走。
“我們繼續(xù)往西走?！彼站o念珠，“無論發(fā)生什么，取經(jīng)的路，不能停。
”孫悟空點(diǎn)點(diǎn)頭：“好，聽師父的?！必i八戒嘟囔道：“西行？有吃的嗎？
”沙僧默默扛起行李：“走吧?！彼娜嗽俅紊下?。出了忘川浦，外面的世界卻有些不同了。
來時(shí)的湍流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廣袤的荒原，草長及膝，隨風(fēng)起伏，
遠(yuǎn)處隱約有山脈的輪廓，卻不知是哪處。走了半日，豬八戒嚷嚷著餓了。
孫悟空躍上云端看了看，回來道：“師父，往西走約莫五十里，有座城，
咱們?nèi)ツ抢锘S飯?！钡搅顺乔?，只見城門上寫著“無憶城”三個(gè)大字。進(jìn)城后，
街面上人來人往，倒比忘川浦熱鬧，只是每個(gè)人的臉上都帶著一種淡淡的疏離，
眼神里少了幾分神采，多了幾分麻木。他們找了家客棧住下，唐僧讓徒弟們在房里等著，
自己則去街上化齋。走在街上，他發(fā)現(xiàn)這里的人說話都很簡短，似乎不愿多言，
且常常說著說著就愣住，像是忘了自己要說什么。他走到一家面攤前，攤主是個(gè)中年漢子，
正低頭揉面。唐僧道：“施主，貧僧自東土大唐而來，往西天拜佛求經(jīng)，路過貴地，
想化些齋飯?！睗h子抬起頭，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茫然：“東土大唐？西天？”他搖搖頭，
“不知道。你要吃面嗎？三文錢一碗?！碧粕徽?，這漢子竟不知東土大唐？
他又道：“施主，貧僧化緣，不是買……”“買？什么是買？”漢子皺起眉，
像是聽到了一個(gè)陌生的詞，“我只知道，拿東西換東西。你有什么？”唐僧摸了摸身上，
除了袈裟和禪杖，只有那串撿來的木籽念珠。他猶豫了一下，取出念珠：“施主，
這個(gè)可以嗎？”漢子接過念珠，翻來覆去看了看，又放在鼻尖聞了聞，
忽然露出一絲奇異的表情：“這個(gè)……好像見過?！彼肓讼?，搖了搖頭，“罷了，
給你兩碗面吧?！碧粕x過，捧著面往回走。路上，他看到兩個(gè)小孩在打架，打得頭破血流，
他們的父母就在旁邊看著，面無表情，仿佛在看別人家的孩子。他心中越發(fā)不安。這無憶城，
怕是也和忘川浦一樣，有問題。這里的人，似乎不只忘了遠(yuǎn)方的事，
連身邊的情感、基本的概念都在遺忘?；氐娇蜅?，他把面分給徒弟們。孫悟空吃了兩口，
忽然停下：“師父，我好像……想起一點(diǎn)事?！薄笆裁词?？”唐僧連忙追問。
“我好像……打過很多妖精。”孫悟空蹙眉，“那些妖精，長得奇形怪狀，想吃你……不對，
為什么想吃你？”他又困惑起來。豬八戒含糊道：“吃師父？師父肉好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