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中塵》一入秋的雨，纏纏綿綿下了三日。唐僧坐在白馬背上，袈裟被濕氣浸得發(fā)沉，
遠(yuǎn)處的山巒隱在雨霧里，像一幅洇開了墨的畫。“師父，這雨再不停，怕是要誤了行程。
”沙僧抖了抖擔(dān)子上的雨布，甕聲甕氣地說。他鬢角的水珠順著剛毅的下頜線滾落，
在衣襟上暈開一小片深色。豬八戒打了個噴嚏，把釘耙往肩上又扛了扛：“猴哥，你看這天，
活像俺老豬那婆娘哭喪的臉，沒個完了?！睂O悟空蹲在一根橫生的枝椏上，
金箍棒斜插在腰間，猩紅的披風(fēng)被風(fēng)吹得獵獵作響。他瞇著眼望向前方，雨絲打在他臉上，
竟凝不成珠，都順著絨毛般的毫毛滑開了。“前面有妖氣。”他忽然開口，
聲音被雨聲濾得有些淡，“不是兇戾的那種，倒像是……裹著層糖衣?！碧粕勓?，
勒住韁繩：“悟空，莫要妄動。出家人以慈悲為懷，若只是修行的精怪，不必驚擾。
”“師父就是心太軟?！必i八戒嘟囔著，卻還是往前湊了湊，“猴哥，在哪兒呢？
俺老豬瞧瞧?！睂O悟空指了指雨幕深處：“穿過那片林子，有座城。城里的氣脈亂得很，
像是被人用線牽著走?！贝┻^那片被雨水洗得翠綠的林子，果然見一座城郭。
城墻是青灰色的，垛口處爬滿了濕漉漉的青苔，城門上方懸著塊匾額，
上書“影戲城”三個鎏金大字，只是金漆剝落，看著有些年頭了。城門虛掩著，
門軸處生了銹，輕輕一推便發(fā)出“咿呀”的聲響，像老嫗的嘆息。城里靜得出奇，
只有雨打青石板的“滴答”聲，兩側(cè)的店鋪都掛著褪色的幌子，
檐角垂著的燈籠被雨水泡得發(fā)脹，蔫蔫地耷拉著?！肮衷眨鄙成?，“這城看著有人氣，
怎么連個走動的都沒有？”正說著，街角處忽然傳來一陣鑼鼓聲，“咚咚鏘，咚咚鏘”，
節(jié)奏明快，卻在這寂靜的雨巷里顯得格外突兀。緊接著，一隊穿著戲服的人走了過來，
有生有旦，有凈有丑，臉上畫著濃墨重彩的臉譜，腳步邁得有板有眼，像是在臺上唱戲。
他們目不斜視，徑直從師徒四人身邊走過，嘴里還念著戲文，聲音咿咿呀呀，聽不真切。
豬八戒看得稀奇，伸手想去碰一個花旦的水袖，卻被孫悟空一把拉?。骸皠e動！
”那花旦像是沒察覺，依舊邁著臺步往前走，走到巷尾，身影一閃，竟消失在了墻后。
“這……這是啥玩意兒？”豬八戒嚇了一跳。孫悟空眉頭緊鎖：“是影傀儡。
用精魄絲線牽著的，看著像人，其實是假的?！碧粕鲜溃骸鞍浲臃?，
是誰在此造此幻境？”“師父，咱們還是快走，這地方邪門得很?！睂O悟空道。
四人剛要動身，卻見前方路口轉(zhuǎn)出一個老者，穿著長衫，戴著瓜皮帽，手里拄著根拐杖，
步履蹣跚。他看到唐僧師徒，愣了一下，隨即拱手道：“幾位是……從西邊來的高僧？
”唐僧回禮：“正是，貧僧玄奘，奉唐王之命往西天拜佛求經(jīng)。老丈是此地居民？
”老者嘆了口氣：“算是吧。這影戲城，唉，說來話長。幾位若不嫌棄，到寒舍歇歇腳，
避避雨？”孫悟空打量著老者，見他身上沒有妖氣，只有一股淡淡的死氣，便道：“也好。
”老者的家在巷子深處，是座小小的四合院，院里種著一棵石榴樹，葉子被雨水洗得發(fā)亮。
屋里陳設(shè)簡單，一張八仙桌，幾把椅子，墻上掛著一幅畫，畫的是一座戲臺，臺上空無一人。
老者給他們倒了熱茶，茶湯渾濁，帶著一股陳味?！皫孜桓呱?，這影戲城，原本不是這樣的。
”他呷了口茶，緩緩道，“以前啊，這里可熱鬧了。城里有座大戲臺，天天都有戲班來演出，
四鄉(xiāng)八鎮(zhèn)的人都來瞧。后來，來了個戲子，唱得一手好戲，尤其是《西游記》，
演得活靈活現(xiàn)。”“演《西游記》？”豬八戒來了興致，“比俺老豬還像？
”老者笑了笑：“那戲子扮啥像啥，扮悟空，就有那股機(jī)靈勁兒；扮八戒，就有那股憨態(tài)。
他一來，別的戲班就都沒人看了?？蓻]過多久，怪事就發(fā)生了。來看戲的人，
看完就像丟了魂兒似的，癡癡傻傻，有的甚至就留在城里，再也不回家了。
”“那戲子有問題？”孫悟空道。“可不是嘛，”老者壓低聲音，“后來才知道，那不是人，
是個‘影戲精’。他靠吸食人的精魄來修煉，那些戲，都是他編的幻境，讓人沉迷其中，
好趁機(jī)下手。再后來，他就把整個城都變成了一座大戲臺，我們這些沒被吸走精魄的，
就成了他的‘活道具’，每天重復(fù)著以前的日子，身不由己?！碧粕牭眯捏@：“阿彌陀佛，
罪過罪過。老丈，那影戲精現(xiàn)在何處？”“就在大戲臺底下。”老者指了指城東的方向，
“他造了個地下戲臺，天天在那兒‘演戲’，城里的影傀儡，都是他用絲線操控的。
”孫悟空站起身：“師父，俺去會會他！”“悟空，不可莽撞?！碧粕溃?/p>
“那精怪能操控人心，需得小心應(yīng)對?！薄皫煾阜判?，俺老孫的火眼金睛，還怕他這點幻術(shù)？
”孫悟空說罷，一個筋斗翻出窗外，不見了蹤影。二孫悟空循著老者指的方向，
很快就到了城東的大戲臺。戲臺是木質(zhì)結(jié)構(gòu)，雕梁畫棟，只是積了厚厚的灰塵，蛛網(wǎng)遍布，
看著破敗不堪。他落在戲臺中央，跺了跺腳，大喝一聲：“影戲精，出來！俺老孫在此！
”聲音在空曠的戲臺上回蕩，卻無人應(yīng)答。他正欲再喊，忽聞一陣絲竹聲響起，
從戲臺底下傳來，咿咿呀呀，纏綿悱惻。緊接著，戲臺中央的一塊木板“吱呀”一聲翻開，
露出一個黑黢黢的洞口，一股濃郁的脂粉香混雜著腐朽的氣息飄了上來。孫悟空藝高人膽大，
縱身跳了下去。底下果然是個地下戲臺，比上面的更大，燈火通明，臺上掛著華麗的帳幔，
臺下擺著密密麻麻的座位，只是座上空無一人。一個身影背對著他，站在臺上，
穿著一身繡金的戲袍，長發(fā)披肩，正對著一面銅鏡描眉?！澳憔褪怯皯蚓?？
”孫悟空掣出金箍棒。那身影緩緩轉(zhuǎn)過身來。竟是個極俊美的男子，眉如墨畫，目若朗星，
臉上未施粉黛，卻比臺上的花旦還要嬌艷。他手里拿著一支眉筆，
微微一笑：“原來是孫大圣。久仰大名?！薄吧購U話！你為何在此作祟，吸食人精魄？
”男子放下眉筆，走到臺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作祟？大圣此言差矣。
我不過是在演戲罷了。這世間萬物，哪一樣不是在演戲？帝王演著勤政愛民，
書生演著寒窗苦讀，就連大圣你，不也演著護(hù)送唐僧西天取經(jīng)的戲碼嗎？”“胡說！
俺老孫所作所為，皆是真心！”孫悟空怒道?！罢嫘?？”男子輕笑，“大圣當(dāng)年大鬧天宮，
是真心想做齊天大圣；被壓五行山，是真心悔過；如今護(hù)送唐僧，是真心護(hù)他？
還是……只是在演一場‘贖罪’的戲？”孫悟空一怔，心頭竟莫名一動。
他想起五行山下的五百年，想起觀音菩薩的點化，想起唐僧揭下符咒的那一刻……這一切，
真的是他心甘情愿，還是早已被安排好的劇本？“你休要挑撥離間！”他穩(wěn)住心神，
揮棒便打。男子身形一晃，化作一道虛影，躲過了金箍棒?！按笫e急著動手，
”他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我這里有出好戲，想請大圣賞光。”話音剛落，
臺下的座位上忽然坐滿了“人”，都是些影傀儡，臉上帶著呆滯的表情。臺上的帳幔拉開，
竟現(xiàn)出了唐僧、豬八戒、沙僧的身影！“師父！師弟！”孫悟空驚呼。
只見“唐僧”坐在臺上，閉目誦經(jīng)；“豬八戒”捧著一個大西瓜，
吃得滿嘴流油；“沙僧”則垂手站在一旁，面無表情?！斑@不是真的！”孫悟空怒吼，
他知道這是幻術(shù)。“是不是真的，大圣自己心里清楚?！蹦凶拥穆曇粼俅雾懫?，“你看，
唐僧念經(jīng)，是為了普度眾生，還是為了完成唐王的囑托？八戒貪吃，是本性難移，
還是怕被師父責(zé)罵，故意裝傻？沙僧沉默，是忠厚老實，還是心里藏著什么秘密？
”隨著他的話，臺上的景象開始變化?！疤粕焙鋈槐犻_眼，臉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喃喃道：“若取不得真經(jīng)，如何面對唐王？如何面對那些期盼的眼神？
”“豬八戒”扔掉西瓜，捶胸頓足：“俺老豬不是真的貪吃，俺是怕……怕做得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