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被風(fēng)卷著，狠狠砸在沈府朱漆剝落的大門上，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像無數(shù)細(xì)小的牙齒在啃噬。寒意透過單薄的棉裙，針一樣扎進(jìn)骨頭縫里。堂屋里那點昏黃的燭光，非但暖不了人，反倒將正位上沈老夫人那張刻薄的臉映得愈發(fā)森然。
“跪下！” 沈老夫人猛地一拍桌子，腕子上那只水頭不足的玉鐲哐當(dāng)亂響。
蘇清璃脊背挺得筆直，像一竿風(fēng)雪里不肯彎折的翠竹?！皟合辈恢矸负巫铩！?聲音清凌凌的，在這壓抑的屋子里格外清晰。
“何罪？” 沈老夫人聲音拔高，尖利得刺耳，枯瘦的手指幾乎戳到蘇清璃鼻尖，“我房里那支陪嫁的金鑲玉簪子，是不是你偷了？是不是拿去填你那窮酸破落戶的娘家了？打量我不知道你這些日子總往外面跑？”
污蔑像淬了毒的冰水，兜頭澆下。蘇清璃的目光越過暴怒的婆母，落在她身后那個男人身上。她的夫君，沈玨。他穿著一件半舊的靛藍(lán)長衫，此刻正煩躁地擰著眉頭，眼神躲閃，就是不看她。
“我沒有?！?蘇清璃一字一頓，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
“還敢狡辯！” 沈老夫人抓起手邊一個粗瓷茶杯就砸了過來。蘇清璃下意識偏頭，杯子擦著她的額角飛過，“砰”地一聲在她腳邊碎裂，滾燙的茶水濺濕了她的裙擺和鞋襪，留下深色的污漬和灼人的熱意。幾個瑟縮在角落的粗使婆子頭垂得更低了。
“娘，您消消氣，仔細(xì)手疼。” 沈玨終于開口，語氣里卻是不耐煩的敷衍。他瞥了一眼地上的碎片和妻子濕透的裙角，眉頭皺得更緊，像在嫌棄這滿地狼藉給他添了麻煩?！扒辶?，娘說你幾句，你聽著便是，頂什么嘴？一支簪子而已，娘還能冤枉了你不成？快給娘賠個不是，這事兒就算過去了?！?/p>
蘇清璃的心，就在沈玨這輕飄飄的“一支簪子而已”和“賠個不是”里，徹底沉了下去，沉進(jìn)無邊的冰窟。過去數(shù)年的隱忍、操勞、委曲求全，換來的是變本加厲的苛待和丈夫不分青紅皂白的偏袒。那股支撐她熬過無數(shù)寒冬的力氣，瞬間被抽空了。
她緩緩抬起頭，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蒼白。目光從沈老夫人那張因憤怒而扭曲的臉，移到沈玨寫滿厭煩和不耐煩的臉上，最后，掃過那幾個眼神麻木的下人。
“呵……” 一聲極輕的冷笑，從她唇邊逸出，帶著無盡的蒼涼。
在沈老夫人再次發(fā)作之前，蘇清璃忽然動了。她沒有跪下，反而挺直了背脊，伸手從懷中取出一個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紙卷。那動作，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
“沈玨?！?她的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地穿透了屋內(nèi)的嘈雜，冰冷得像屋檐下掛著的冰棱，“寵妾滅妻（雖無妾，你心早不在我身），縱容母虐妻，多年無所出（此乃你沈玨之過，非我之責(zé)）……七出之條，你占其半！這日子，我蘇清璃，一天也過不下去了！”
她猛地將手中紙卷抖開，白紙黑字，赫然是一份早已寫好的和離書！紙頁被抖得嘩啦作響，像一面宣告決裂的戰(zhàn)旗。
“簽字！” 她將和離書重重拍在沈玨旁邊的桌案上，墨跡淋漓的“和離”二字刺痛了所有人的眼?！敖袢?，你我恩斷義絕！”
滿室死寂。
沈老夫人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雞，張著嘴，嗬嗬作響，臉漲成了豬肝色。沈玨更是呆若木雞，難以置信地看著桌上那紙和離書，又抬頭看看蘇清璃那雙燃燒著冰冷火焰的眸子。他從沒見過這樣的蘇清璃，不再是低眉順眼，不再是逆來順受，那眼神里的決絕和恨意，讓他心底莫名地竄起一股寒意。
“反了！反了天了！” 沈老夫人終于找回了聲音，尖叫聲幾乎掀翻屋頂，“你這賤婦！竟敢提和離？你算什么東西？離了我們沈家，你這賤骨頭能活過三日？別到時候像條喪家犬一樣跪著回來求我們收留！”
沈玨被母親的尖叫驚醒，一股被冒犯的羞惱瞬間沖垮了那絲寒意。他猛地站起，指著蘇清璃，手指因憤怒而顫抖：“好！好你個蘇清璃！翅膀硬了是吧？離了我沈玨，我看你能活出什么花來！簽！我這就簽！你立刻給我滾！滾出沈家！一件沈家的東西都不許帶走！”
他抓起筆，沾了濃墨，帶著一股發(fā)泄般的狠勁，在和離書上簽下自己的名字，力透紙背。墨跡未干，他便將筆狠狠摜在地上，濺開的墨點污了蘇清璃素色的裙角。
“滾！” 他咆哮著，胸口劇烈起伏。
蘇清璃看都沒看那簽好的和離書，仿佛那只是一張廢紙。她的目光，冰冷地掠過沈玨那張因憤怒和扭曲而顯得格外丑陋的臉，最后定格在他身后博古架上。那里，放著一個不起眼的粗陶小罐，里面是她偷偷攢下的一點體己錢和母親留給她的唯一一支素銀簪子。
她走過去，在沈玨和沈老夫人淬了毒般的目光下，平靜地取下那個小罐，抱在懷里。然后，她轉(zhuǎn)身，一步步走向門口，脊梁挺得筆直。
“站住！” 沈老夫人厲喝，眼神像刀子一樣刮過蘇清璃懷里的小罐和她身上那件半新的棉裙，“身上的衣服，頭上的木簪，都是我沈家的！給我脫下來！”
蘇清璃腳步一頓，沒有回頭。她深吸一口氣，那冰冷的空氣刺得肺腑生疼。她抬手，拔下頭上那支磨得光滑的桃木簪。烏黑的長發(fā)瞬間如瀑散落，披在單薄的肩頭。接著，她解開棉裙的系帶。
“你……” 沈玨驚愕地看著她的動作，臉上閃過一絲狼狽的羞惱。
蘇清璃充耳不聞。她脫下外裙，里面只剩下一件洗得發(fā)白、打著補(bǔ)丁的舊中衣。寒風(fēng)瞬間裹緊了她的身體，刺骨的冷讓她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她彎腰，將脫下的棉裙和木簪，輕輕放在冰冷的地面上。動作從容，沒有一絲留戀。
做完這一切，她只抱著那個粗陶小罐，穿著單薄的中衣，赤著腳（鞋襪已濕透），在所有人或震驚、或鄙夷、或麻木的目光中，決然地拉開了沉重的房門。
“呼——！” 凜冽的寒風(fēng)夾雜著更大的雪片，瞬間灌了進(jìn)來，吹得燭火瘋狂搖曳，幾乎熄滅。
蘇清璃的身影，毫不猶豫地、孤絕地，投入門外那漫天翻卷的風(fēng)雪之中。單薄的身影很快被濃重的夜色和飛舞的雪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