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的春日，京城南鑼鼓巷多了座別致的院落。朱漆大門上沒掛匾額，
只在門環(huán)上纏了圈青竹，竹節(jié)間系著紅繩，繩頭墜著枚小小的繡花針——這是「繡閣」
的新暗號，也是林微月的女書館。此刻，她正坐在窗前，
看著十幾個丫頭片子圍著繡繃吵吵嚷嚷。最小的那個梳著雙丫髻，辮子上的紅頭繩纏了又纏，
手里攥著支狼毫筆，在宣紙上畫得歪歪扭扭，墨汁濺了滿臉，活像只剛偷喝了墨的小花貓。
「先生，『安』字的女書怎么寫？」丫頭舉著紙跑過來，鼻尖沾著點(diǎn)墨，「我娘說，
學(xué)會了這個字，以后就能自己做主了?！刮⒃路畔率掷锏摹杜畷牧甲肿V》，握著她的手，
在紙上畫了個像展開翅膀的蝴蝶的符號：「你看，這像不像只從籠子里飛出來的鳥？
女書里的『安』，不是等著別人給，是自己掙來的?！寡绢^似懂非懂地點(diǎn)點(diǎn)頭，
又跑回繡架前，和同伴們湊在一起，用彩線在布上繡那個「安」字。絲線在陽光下閃著光，
紅的、綠的、藍(lán)的，像撒了把星星。這場景總讓她想起張阿婆。陳案了結(jié)后，
張阿婆回了小鎮(zhèn)，把繡坊改成了女書學(xué)堂，教鎮(zhèn)上的姑娘們認(rèn)字、算賬。
上個月寄來的信里說，有個姑娘用女書給遠(yuǎn)方的貨商寫了封訂貨信，賺了人生第一筆銀錢，
買了支銀簪，插在頭上舍不得摘。信末還附著張女書字條，
是用金線繡的：「你外祖父的『寒江圖』，我補(bǔ)完了，釣魚翁的魚竿上，掛著月亮?！?/p>
微月把信壓在硯臺下，指尖撫過光滑的石面。那半幅《寒江獨(dú)釣圖》如今掛在書館的正廳，
綠裙姑娘——現(xiàn)在該叫蘇青了，她是蘇掌柜的女兒——補(bǔ)繡的月亮用了夜光絲線，
夜里會發(fā)出淡淡的藍(lán)，像極了當(dāng)年弟弟窗紙上的月光?！赶壬舨康耐醮笕藖砹?！」
門口的小廝高聲通報。微月起身相迎，王大人——當(dāng)年的老仆，
如今已是吏部侍郎——正站在院里，手里捧著個錦盒，笑得眼角的皺紋都擠在了一起。
「陛下讓我給你送樣?xùn)|西?！顾蜷_錦盒，里面是支玉筆，筆桿上刻著「女書翰林」四個字，
是皇帝的親筆。「陛下說，翰林院該有女翰林了?！雇醮笕税延窆P遞給她，
「下個月的新科進(jìn)士名錄，首頁要留個位置給『林微月』。」微月握著玉筆，
溫潤的觸感從指尖傳來。她想起殿試那日，皇帝說「用女子的針，補(bǔ)好這世道的窟窿」，
原來他真的記在心上。正說著，蘇青從外面跑進(jìn)來，手里舉著張告示，
紅紙上的黑字格外醒目：「朝廷新設(shè)女科，凡女子年滿十五，皆可報考?！?/p>
丫頭們瞬間炸開了鍋，有的拍手，有的跺腳，最小的那個舉著剛繡好的「安」字，
蹦得比院里的石榴樹還高：「先生！我要考狀元！」微月看著她們，
忽然想起自己冒名頂替時的樣子。束胸的勒痕、左手的腫痛、蠟丸的苦澀……那些疼痛像針，
扎在肉里，卻也繡出了現(xiàn)在的日子。她拿起那支玉筆，在宣紙上寫下第一行字——不是女書，
是正楷的「林微月」。筆鋒剛勁，帶著點(diǎn)女子的柔韌，像極了她這幾年走過的路。
蘇青湊過來看，忽然指著窗外：「你看，趙御史來了?！刮⒃绿ь^，見趙御史站在巷口，
手里牽著個小姑娘，那姑娘的左手小指缺了截，和他一模一樣。他朝她拱了拱手，沒進(jìn)來，
轉(zhuǎn)身帶著姑娘往遠(yuǎn)處走，陽光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像兩個和解的符號。
當(dāng)年趙御史確實(shí)是雙面間諜，一面假意投靠皇后，一面偷偷給「繡閣」傳遞消息。
蘇掌柜的死，是他為了取信皇后演的戲，后來用自己的官職擔(dān)保，才查清了真相?！赶壬?/p>
該上課了！」丫頭們拉著她的衣袖，把繡繃往她面前推。微月笑著坐下，拿起金針，
在丫頭們的布上繡了朵梅花。紅的花瓣，綠的葉，金線的枝干，針腳里藏著女書的「希望」
二字。窗外的石榴花開了，紅得像火。風(fēng)一吹，花瓣落在宣紙上，沾了點(diǎn)墨香，
像極了那年弟弟咳在《孟子》上的血，也像她畫在試卷上的紅梅。原來有些東西，
從來都不是結(jié)束。就像女書，從隱秘的密碼變成公開的文字；就像女子，從繡房的針線里，
走到了更廣闊的天地。微月看著丫頭們認(rèn)真的模樣，忽然覺得，這世間最好的繡品，
不是龍袍上的金線，而是這些年輕的笑臉，像無數(shù)朵梅花，迎著風(fēng)，開得熱熱鬧鬧。
她拿起玉筆，在「林微月」三個字旁邊，又添了行小字：「來日方長。」墨香混著花香，
在書館里彌漫開來，像個溫柔的承諾。
（正文完）番外 1番外：柳下珍珠（弟弟）林晗咳著血畫完最后一筆時，
窗紙被風(fēng)吹得嘩啦響。墨汁在紙上暈開，歪脖柳的枝椏像只手，
死死攥著顆圓滾滾的東西——他沒力氣畫珍珠了，只能用指甲在紙上來回劃，
劃出片慘白的痕跡，像珍珠在月光下反光?！赴⒔阌滞涤梦业某幣_?！?/p>
他聽見門外傳來腳步聲，慌忙把紙塞進(jìn)《論語》的夾層，指尖的血蹭在書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