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后的第一場暴雨來得猝不及防,豆大的雨點砸在觀星臺的銅盤上,濺起細(xì)碎的水花。沈硯之剛校準(zhǔn)完北斗星的軌跡,就見阿竹舉著油紙傘沖進(jìn)臺來,傘沿滴落的水珠在青磚上暈開深色的圈,她懷里抱著個用錦布裹著的木盒,布角正往下淌水。
“先生,城西那座廢棄的龍王廟塌了半邊,工匠們清理瓦礫時挖出了這個!”阿竹解開錦布,露出個巴掌大的紫檀木盒,盒蓋上雕刻的龍紋已被雨水泡得發(fā)脹,“他們說盒底刻著‘鎮(zhèn)水’二字,打開時聽見里面有水流聲,像藏著條小河?!?/p>
沈硯之接過木盒,指尖剛觸到龍紋的鱗片,銅盤上指向西北方的指針突然震顫起來,盤底的凹槽里竟?jié)B出細(xì)流,順著刻痕蜿蜒成江的形狀。他想起父親書房里那本泛黃的《水經(jīng)注》,其中一頁用朱砂批注:“西北有暗河,通古城地脈,河底藏‘定川珠’,能調(diào)水勢,若珠動,暗河倒灌,地脈將被水蝕?!?/p>
這時,李平披著蓑衣闖進(jìn)來,蓑衣下擺還沾著濕泥,他手里攥著塊斷裂的石碑,碑上“龍王廟”三個字已被沖刷得模糊:“沈先生,龍王廟塌的那半邊墻,地基下全是流沙,挖開流沙竟見著條裂縫,里面往外冒水,水色發(fā)綠,沾了水的石頭都在冒泡,像是被什么東西啃過?!?/p>
木盒突然自己彈開,里面并沒有珠子,只有半張浸濕的羊皮紙,紙上用墨筆勾勒著暗河的走向,源頭處畫著個猙獰的獸頭,獸角間標(biāo)著個“蛟”字。羊皮紙的邊緣還粘著幾根銀白色的細(xì)毛,摸上去滑膩冰涼,像魚鱗的碎屑。
“是九頭蛟的蹤跡?!鄙虺幹畬⒀蚱ぜ垳惤~盤,紙上的墨跡遇水暈開,在盤上連成完整的暗河圖譜,“它沒被蜃龍引向深海,反而繞回了陸地,順著暗河往古城底下鉆,想從地脈里吸龍氣?!?/p>
阿竹突然指著圖譜的拐角:“先生你看,這里畫著個小廟!”
墨跡勾勒的小廟旁寫著行小字:“秋分日,水滿時,暗河漲潮,蛟出地脈?!痹龠^三日,便是秋分。
尋暗河入口的事交給了城防營的老兵,老兵們帶著鐵鍬在龍王廟遺址上挖掘,挖到丈深時,鐵鍬突然“當(dāng)啷”一聲撞上硬物,扒開浮土,露出塊青石板,石板上刻著條首尾相接的龍,龍嘴里銜著個銅環(huán)。
“這就是暗河的閘門。”沈硯之握住銅環(huán)用力一拉,石板緩緩升起,一股帶著腥氣的冷風(fēng)從底下涌上來,隱約能聽見潺潺的水聲,“定川珠一定就在暗河深處,得在秋分前找到它,否則暗河一漲潮,九頭蛟就能順著水流進(jìn)古城。”
下暗河的木筏是用百年的松木做的,沈硯之帶著阿竹和兩個熟悉水性的老兵,手里舉著特制的魚油燈,燈芯在潮濕的空氣里明明滅滅。暗河的巖壁上長滿了青苔,偶爾有水滴從巖縫里滲出來,砸在木筏上發(fā)出輕響。
“小心腳下?!鄙虺幹鲎〔铧c滑倒的阿竹,他的靴底已經(jīng)被河水浸透,“這暗河的水流比看起來急,漩渦都藏在水面下?!?/p>
木筏行至半程,魚油燈的光突然被什么東西擋住,水面上泛起巨大的漣漪,一只覆蓋著黑鱗的爪子猛地從水里探出來,拍向木筏的邊緣,老兵揮起砍刀砍過去,刀刃砍在鱗甲上只留下道白痕。
“是九頭蛟的幼崽!”老兵的聲音帶著顫音,“這東西怎么會在這里?”
沈硯之突然注意到幼蛟的脖頸處有個傷口,傷口周圍的鱗片都脫落了,露出底下粉紅色的皮肉,像是被利器劃傷。他想起蜃龍腹下的傷口,突然明白過來:“九頭蛟不是孤軍,它帶著族群來了,想在古城的地脈里筑巢?!?/p>
水面下突然傳來震耳的低吼,整段暗河都在搖晃,巖壁上的青苔簌簌往下掉。沈硯之將阿竹護(hù)在身后,從懷里掏出那枚蜃龍留下的玉佩,玉佩一遇水汽便發(fā)出藍(lán)光,在水面上照出條發(fā)光的路徑,“跟著光走,定川珠就在前面?!?/p>
木筏順著光路往前漂,漂過一道狹窄的石縫后,眼前豁然開朗,暗河在這里匯成一個巨大的水潭,潭中央的石臺上,果然放著顆拳頭大的珠子,珠子通體透明,里面仿佛有水流在轉(zhuǎn)動,正是定川珠。
就在沈硯之伸手去拿珠子的瞬間,水潭突然掀起巨浪,一頭比在海上見到時小些的九頭蛟從水里鉆出來,九個腦袋同時張開嘴,露出尖利的獠牙,其中一個腦袋的角上還沾著銀粉——是被蜃龍打傷的那只。
“人類也配碰定川珠?”九頭蛟的聲音像無數(shù)把鈍刀在刮石頭,“這地脈里的龍氣本就該歸我們,等吸干了龍氣,這古城就會變成沼澤,正好給我們做巢穴!”
水潭里的水位突然開始上漲,巖壁上的裂縫越來越大,有泥沙從裂縫里滾下來,木筏在浪濤里劇烈搖晃。沈硯之的眼前閃過幻象:古城的街道被洪水淹沒,百姓們攀在房梁上呼救,地脈的龍紋在水里漸漸消散……他猛地將魚油燈擲向九頭蛟,燈油潑在蛟鱗上燃起火焰,劇痛讓幻象消散,玉佩在掌心發(fā)出更亮的光,照出九頭蛟腹下的傷口,傷口里還嵌著塊蜃龍的鱗片。
“你不是要筑巢,是在逃命?!鄙虺幹蝗婚_口,“蜃龍一直在追你,你想躲進(jìn)古城的地脈里療傷,定川珠能幫你抑制傷勢?!?/p>
九頭蛟的九個腦袋同時愣住,其中一個腦袋突然轉(zhuǎn)向水潭深處,喉嚨里發(fā)出警惕的低吼:“它追來了……那只該死的蜃龍!”
水潭的盡頭突然傳來巨大的撞擊聲,像是有什么東西在外面撞暗河的巖壁。沈硯之不再猶豫,抓起定川珠擲向九頭蛟:“拿著珠子快走,往東南方去,那里有海脈相接,能暫時避開蜃龍?!?/p>
九頭蛟接住珠子的剎那,暗河的巖壁突然裂開道口子,一只覆蓋著銀鱗的爪子從口子里伸進(jìn)來,蜃龍的聲音隔著巖石傳進(jìn)來,帶著憤怒的咆哮:“九頭蛟,把龍氣留下!”
定川珠突然發(fā)光,九頭蛟身上的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它看了沈硯之一眼,轉(zhuǎn)身鉆進(jìn)巖壁的裂縫里,消失在黑暗中。蜃龍撞破巖壁沖進(jìn)來時,只看到空蕩蕩的水潭和正在下降的水位。
“你放它走了?”蜃龍的聲音里帶著不解,它的銀鱗在魚油燈的光下閃著冷光,“那家伙會毀了地脈的。”
沈硯之望著九頭蛟消失的方向:“它只是想活下去,只要不傷害古城,地脈的龍氣分它一些也無妨?!彼麑⒂衽暹f給蜃龍,“你也該回去了,海里的龍脈還需要你守護(hù)?!?/p>
蜃龍接過玉佩,銀鱗突然泛起柔和的光,它朝沈硯之點了點頭,轉(zhuǎn)身鉆進(jìn)暗河的水流里,尾巴掃過水面時,激起的水花在巖壁上畫出條銀色的痕跡,像在給他們指路。
回到地面時,秋分的第一縷陽光剛好照在龍王廟的遺址上,城防營的士兵們正在用石塊封堵暗河的閘門,青石板重新蓋回原位,上面的龍紋在陽光下仿佛活了過來,首尾相接的龍身正好將暗河的入口護(hù)住。
“先生,九頭蛟還會回來嗎?”阿竹摸著青石板上的龍紋,指尖沾了些濕潤的青苔。
沈硯之望著遠(yuǎn)處正在退潮的河水,河面上泛起粼粼的波光,像無數(shù)條銀色的小龍在游動:“會的。但它不會再傷害古城,說不定還會幫我們守住地脈,畢竟這里是它暫時的避難所。”他將定川珠留下的光暈拓在城防圖上,光暈里的地脈紋路與暗河相連,在古城的地下織成一張密不透風(fēng)的網(wǎng)。
秋分的月亮升起時,古城的百姓發(fā)現(xiàn),城西的古井里滲出的水變成了淡金色,喝起來帶著清甜的味道,井壁上還映出模糊的龍影,像有無數(shù)條小龍在水里嬉戲。老人們說,那是定川珠在給地脈洗澡,好讓龍氣在地下順暢地流動,就像在暗河的水流里一樣。
沈硯之牽著阿竹的手站在龍王廟的遺址上,看月光透過云層灑在青石板上,石板上的龍紋在月光里漸漸清晰,龍身從暗河延伸向地脈,在地心處畫出個圓滿的圈。
他忽然明白,所謂守護(hù),從不是非黑即白的驅(qū)逐,而是懂得在對峙中尋得平衡。龍脈就像條奔流不息的長河,既能容納溫順的魚群,也得容忍兇猛的蛟龍,因為真正的生機,從來都藏在多元的共生里,在明處的守護(hù),在暗處的妥協(xié),在每一次看似冒險的退讓里,藏著比對抗更長久的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