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料剛調(diào)好,是種介于灰藍和米白之間的顏色,像被雨水洗過的天空。
他握著畫筆,正準(zhǔn)備勾勒杯口的弧度,就聽見門板被敲響,還帶著點刻意的節(jié)奏,和沈馳的人一樣,透著股藏不住的鮮活。
“猜猜是誰?”門外的聲音裹著風(fēng),帶著點笑意。
林硯放下筆,走到門口,這兩周,沈馳來得很勤,有時是下午,有時是傍晚,總帶著些零碎的東西——剛出爐的司康,街角花店打折的雛菊,或是一疊洗好的照片。他從不多待,卻像滴進清水里的墨,慢慢在畫室的空氣里暈開屬于自己的痕跡。
拉開門,沈馳果然站在那里,手里舉著個牛皮紙信封,笑得露出兩顆淺梨渦?!叭粘龃笃?,新鮮出爐?!?/p>
他側(cè)身進門,帆布包往墻角一放,發(fā)出“咚”的輕響,像是里面裝了塊石頭。林硯注意到他換了雙鞋,是雙磨損嚴(yán)重的登山靴,鞋邊還沾著點褐色的泥漬,大概是剛從郊外回來。
“剛洗出來的,熱乎著呢。”沈馳把信封遞過來,指尖在林硯手背上蹭了一下,快得像錯覺,林硯覺得他被觸電了。
林硯接過信封,他走到窗邊,借著天光抽出里面的照片。
一共五張,都是同一座山的日出,卻各有各的模樣。有的是晨光剛刺破云層,把天空染成融化的金箔;有的是霧氣未散,城市的輪廓在光暈里若隱若現(xiàn);最末一張,太陽已經(jīng)升得很高,光線筆直地砸下來,把山尖的野草照得透亮,草葉上的露珠像撒了把碎鉆。
“第三張拍的時候,風(fēng)突然停了,霧散得特別快,”沈馳站在他身后,聲音很近,帶著點熱氣,解說到道,“我舉著相機蹲了半小時,腿都麻了,就為等那一秒?!?/p>
林硯的指尖停在第三張照片上。城市的剪影在霧中半隱半現(xiàn),像幅沒干透的水墨畫。
“沒去,有點可惜?!彼牭阶约狠p聲說。
沈馳笑了,氣息拂過林硯的耳尖,有點癢。“下次再去。這山不難爬,我?guī)闳?,保證比照片好看十倍?!逼鋵嵥肱牧殖帯?/p>
林硯沒接話,把照片一張張理好,放進畫架旁的木盒里。那是他用來放畫稿的地方,現(xiàn)在多了一疊沈馳的照片,紙質(zhì)的邊緣和畫布的紋理碰在一起,竟有種奇異的和諧。
“你今天好像沒畫畫?”沈馳的目光掃過畫架,上面的咖啡杯只勾了個輪廓。
“在想顏色?!绷殖幷f,“斷了柄的杯子,該是什么顏色?!?/p>
“斷了柄?”沈馳走過去,盯著畫稿看了看,“是摔碎的,還是本來就沒柄?”
“摔碎的?!?/p>
“那應(yīng)該帶點紅?!鄙蝰Y忽然說,“不是正紅,是那種像血痂一樣的暗紅,藏在裂縫里?!彼斐鍪种福诋嫺迳咸撎摰貏澚说谰€,“你想啊,摔下去的時候肯定很疼,再怎么掩飾,也該留點心緒在里面?!?/p>
林硯愣住了。他畫這只杯子,是因為上周不小心摔碎了自己常用的那只,看著斷口處參差不齊的瓷片,心里空落落的。他本想畫成冷色調(diào),像所有被遺忘的碎片那樣,安靜地躺在角落,卻沒想過,裂痕里還能藏著“心緒”。
“我試試”
他拿起畫筆,在調(diào)色盤里擠了點深紅,又加入了灰,慢慢攪勻。暗紅色在灰調(diào)里浮沉,像塊沉在水底的石頭,頑固地不肯消失。
沈馳沒再打擾,從帆布包里掏出個保溫杯,倒了杯熱氣騰騰的東西遞過來?!皠傊蟮慕?,驅(qū)驅(qū)寒?!?/p>
林硯接過來,杯壁的溫度燙得他指尖一顫。
“你好像總在外面跑,”林硯忽然問,“不累嗎?”
“累啊。”沈馳咂咂嘴,把杯子放在桌上,“上次在戈壁拍星空,三天沒睡好,回來瘦了五斤?!彼D了頓,眼睛卻亮起來,“但看到成片的那一刻,就覺得值。你畫完一幅畫,不也這樣?”
林硯想起畫完那片葉子時的心情。深夜里,他站在畫前,看著那抹藏在葉柄里的灰綠,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填滿了,又空落落的,說不清是滿足還是悵然。
“有點像?!彼f。
那天下午,沈馳沒提拍照,也沒看畫,就坐在木椅上,拆他的帆布包。里面倒出來的東西五花八門:半包被壓碎的餅干,一卷用了一半的膠帶,幾塊不同型號的相機電池,還有個舊打火機。
“這打火機,陪我去了三次西藏?!鄙蝰Y把打火機拋起來,又接住,“第一次去的時候差點在埡口凍僵,全靠它點了堆火,才活過來?!鄙蝰Y似乎在說一件無關(guān)的事。
林硯看著那只銀色的打火機,表面的花紋已經(jīng)被磨平,邊角卻很光滑,像被無數(shù)次的觸碰焐熱了。
他忽然覺得,沈馳的生活,好像就藏在這些零碎的物件里——粗糙,卻鮮活,帶著風(fēng)的味道和光的溫度。
“你呢?”沈馳忽然問,“除了畫畫,平時還做什么?”
林硯想了想。他的生活像個上了發(fā)條的鐘,每天重復(fù)著同樣的軌跡,畫室、家,兩點一線。周末偶爾去趟超市,買夠一周的食材,除此之外,似乎沒什么值得說的。
“發(fā)呆。”他說。
沈馳笑得更厲害了,眼角的紋路彎起來,像被陽光曬化的糖?!澳俏?guī)闳€地方,比發(fā)呆有意思?!?/p>
傍晚的時候,沈馳果然拉著林硯出了門。他們沒開車,坐了四十分鐘的公交,在城郊的一個站臺下車。往前走了幾百米,是一片廢棄的鐵路,鐵軌兩旁長滿了半人高的野草。
“我常來這兒拍照片?!鄙蝰Y舉起相機,對著鐵軌的盡頭按了下快門,“日落的時候,光會順著鐵軌跑,像條會發(fā)光的河。”
林硯站在鐵軌旁,看著野草在風(fēng)中搖晃,遠處的天際線被染成橘紅色,連空氣里都飄著點溫暖的味道。他很少來這種地方,廢棄的、荒涼的,卻又在夕陽里,美得讓人心里發(fā)顫。
“你看?!鄙蝰Y忽然拉了拉他的胳膊。
林硯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鐵軌中間的碎石縫里,竟長出了一朵小小的黃色野花,花瓣被風(fēng)吹得卷了邊,卻依舊仰著頭。
“上周來還沒開呢?!鄙蝰Y的聲音很輕,“生命力真頑強。”
他舉起相機,蹲下來,調(diào)整著角度,想把花和遠處的夕陽都框進去。林硯站在他身后,看著他專注的側(cè)臉,夕陽的光落在他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陰影,連帶著他下頜線的弧度,都變得柔和起來。
沈馳忽然回頭,正好對上林硯的目光。兩人都頓了一下,空氣里的風(fēng)好像停了,只有野草摩擦的沙沙聲,和彼此的呼吸聲交織在一起。
“別動?!鄙蝰Y低聲說,舉起相機,對著林硯按下了快門。
“咔嚓”一聲,打破了沉默。
林硯下意識地想躲開,卻被沈馳的目光定在原地。他看到沈馳眼里的光,看到自己的影子落在那片光里,像被溫柔地接住了。心里有所觸動。
“拍我干什么?”他的聲音有點發(fā)緊。
“你剛才的樣子,很配這里的光?!鄙蝰Y放下相機,屏幕還亮著,上面是林硯的側(cè)臉,背景是橘紅色的天際線和兩條延伸的鐵軌,他的眼神落在遠處,帶著點茫然,又有點柔軟,像個迷路的孩子。
“刪了?!绷殖幷f,卻沒動,語氣有點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