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雪中救狐
樵夫李青山雪中救下一只垂死白狐,將最后半塊餅喂給了它。 白狐消失前贈他一只古樸玉鈴鐺:“搖動此鈴,可解困厄?!?歸家途中,惡霸趙閻羅搶走他辛苦砍的柴火。 李青山搖動玉鈴,柴火竟自動歸攏。 趙閻羅發(fā)現(xiàn)玉鈴鐺秘密后,帶人強搶寶物。 他得意地搖響玉鈴,卻引來滔天山洪。 洪水如長眼般繞開李青山家,將趙閻羅連同宅院卷入深淵。 山神踏浪現(xiàn)身:“玉鈴乃心鏡,善念生甘露,惡欲召洪濤?!?/p>
雪,下了整整三日,仍無半點停歇的意思。
風卷著雪粒子,抽在臉上,像細密的針扎。李青山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在回村的路上,肩頭那捆柴火,濕冷沉重,幾乎要將他嶙峋的脊梁壓斷。山路被厚厚的積雪覆蓋,早已看不出原本的輪廓,每一步踏下去,積雪都貪婪地沒過小腿,發(fā)出沉悶的“咯吱”聲,旋即又死死裹住腳踝,仿佛要將他拖入這片無邊的蒼白死寂里。寒氣穿透他單薄破舊的夾襖,直往骨頭縫里鉆,每一次呼吸都帶出一團濃白的霧氣,瞬間又被狂風撕扯得無影無蹤。
“梆、梆、梆……”
單調而沉重的砍柴聲,在風雪嗚咽的間隙里頑強地透出來,是李青山在離家不遠的山坳里找到的最后幾棵枯樹。柴刀每一次落下,都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狠勁,木屑混著血沫飛濺。他必須在天徹底黑透、雪封死山路前趕回去。破屋里,病弱的寡母還在等著這點柴火取暖,灶膛里的灰早已冷透。
他用力緊了緊腰間那根磨損得幾乎斷裂的草繩,勒住空空如也、早已凍得麻木的肚腹。懷里揣著的那半塊雜糧餅,硬得像塊石頭,是他今日唯一的食物,也是留給母親的。指尖觸碰到那冰涼的硬物,胃里反而更加火燒火燎地抽搐起來。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不敢再想,只是更加用力地揮動柴刀,虎口被粗糙的木柄磨得生疼。
終于,一小捆還算干爽的柴被他勉強捆好,壓在肩頭。分量很輕,卻像壓著一座山。他不敢再耽擱,拄著柴刀當拐杖,轉身,沿著來時依稀可辨的腳印,一步步往回挪。
風更緊了,雪片橫著打來,迷得人睜不開眼。天地間只剩下一種單調而狂暴的嘶吼,吞噬著其他一切聲音。他低著頭,用盡全力與風雪搏斗。就在他轉過一個被積雪覆蓋得幾乎看不出形狀的亂石堆時,腳下猛地一滑,整個人失去平衡,重重地向前撲倒。冰冷的雪猛地灌進他的脖子和袖口,激得他一個哆嗦。
“唉……”他掙扎著想爬起,目光卻被石堆角落一抹異常的顏色死死攫住。
不是雪的白,也不是凍土的灰黑。
那是一小片刺目的紅,像雪地里驟然綻開的一朵詭異的花。鮮紅的血,正從石縫里汩汩滲出,在潔白的雪面上蜿蜒流淌,又被不斷落下的新雪覆蓋、稀釋,卻頑強地不斷重新洇開更大的紅暈。
李青山的心猛地一抽。他手腳并用地爬過去,顧不得身上的雪,扒開石堆旁被血染紅的積雪。
一只狐貍。
一只通體銀白、沒有一絲雜毛的狐貍,蜷縮在冰冷的石縫里。它側躺著,后腿上有一道深可見骨的可怕傷口,皮肉翻卷,邊緣已經凍得發(fā)青發(fā)紫。傷口很深,像是被什么猛獸的利爪撕裂,或者更可能是被獵人的鐵夾生生撕開。殷紅的血還在緩慢地、絕望地往外滲著,將它身下那一小片雪地染成觸目驚心的暗紅。它漂亮的皮毛沾滿了泥污和血痂,濕漉漉地貼在瘦骨嶙峋的身體上,隨著微弱的呼吸,整個小小的身軀都在難以抑制地劇烈顫抖。那雙原本應該靈動狡黠的眼睛半睜著,眼神渙散,蒙著一層瀕死的灰翳,只是茫然地望著漫天風雪,連李青山靠近似乎都毫無察覺。
一股強烈的憐憫瞬間攥緊了李青山的心。在這荒山野嶺,如此重傷,又遇暴雪,等待它的只有凍僵或成為其他野獸的腹中餐。他幾乎沒有猶豫,立刻解下肩上那捆得來不易的柴火,小心地放在一邊,然后俯下身,盡量輕柔地伸出手,想把它抱起來。
“別怕,小家伙……”他的聲音嘶啞,帶著風雪吹刮后的粗糲,努力想傳達出一點暖意。
就在他的手指即將觸碰到白狐冰冷濕黏的皮毛時,那一直毫無反應的狐貍,眼珠極其微弱地轉動了一下,灰暗的瞳孔里,極其緩慢地、艱難地聚攏起一絲微弱的光。那光芒里,沒有野獸的兇性,只有一種近乎絕望的哀求和一絲極淡的、難以言喻的靈性。它微微抬起頭,似乎想看向李青山,但脖頸的肌肉只抽搐了一下,便頹然垂落,發(fā)出一聲幾乎細不可聞的、破碎的嗚咽。
這聲嗚咽,像一根冰冷的針,刺中了李青山心底最柔軟的地方。他不再遲疑,小心翼翼地將這只冰冷顫抖的小生命從血泊和冰冷的石縫里抱了出來。白狐很輕,輕得讓人心酸,那點微弱的熱氣透過他破爛的衣袖傳來,脆弱得如同風中殘燭。
他抱著它,環(huán)顧四周。風雪茫茫,根本沒有遮風避雪之處。他咬咬牙,用自己還算寬厚的背脊盡量擋住側面襲來的風雪,抱著白狐,瑟縮著靠在那塊冰冷的巨石旁。寒風刀子一樣刮過他的臉和脖頸,他只能把白狐往懷里又緊了緊,試圖用自己的體溫去暖一暖這具冰冷的小身體。
白狐在他懷里劇烈地顫抖著,每一次喘息都帶著一種破風箱般的嘶嘶聲,似乎隨時都會徹底停止。李青山心急如焚,他能感覺到那點微弱的生命之火正在飛速流逝。他下意識地摸向自己懷里——那里藏著最后半塊堅硬的雜糧餅。他掏了出來,餅的邊緣已經凍得發(fā)白,硬邦邦的。他猶豫了。這餅是留給病榻上老娘的,是家里最后一點能稱之為食物的東西。
他低頭看著懷里奄奄一息的白狐。那雙蒙著灰翳的眼睛,不知何時又微微睜開了一條縫隙,正極其費力地、茫然地望著他,那里面沒有乞食的意味,只有一片瀕死的空茫。
李青山的心猛地揪痛了一下。他不再猶豫,用凍得幾乎失去知覺的手指,用力掰下餅的一角。餅太硬了,他只好塞進嘴里,用自己的唾沫和體溫,一點點將它含軟,嚼爛。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將那糊狀的食物,一點一點,抹在白狐冰冷緊閉的嘴邊。
“吃吧……吃點……吃了就有力氣了……”他低聲哄著,像哄一個病弱的孩子。
起初,白狐毫無反應。李青山耐心地、一遍遍地將那點珍貴的食物糊抹在它的唇縫間。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食物微弱的溫熱刺激了它,也許是那點生機終于被喚醒,它那小小的、冰涼的舌尖,極其微弱地探了出來,本能地、一點一點地舔舐著嘴邊那救命的糊糊。
李青山的心頭驟然一松,竟感到一絲奇異的暖意。他繼續(xù)含化冰塊,細心地喂食。風還在呼嘯,雪還在狂舞,天地間依舊一片酷寒肅殺。但在這小小的、背風的角落,一人一狐,靠著彼此傳遞的那一點點微不足道的體溫和半塊救命的餅,仿佛構筑起了一個與世隔絕的、短暫而脆弱的避難所。李青山抱著這小小的、仍在顫抖的生命,望著漫天飛雪,心中那份因貧寒和辛勞帶來的沉重,竟奇異地被一種更純粹的、挽救生命的平靜所取代。
半塊餅,喂了許久。白狐舔食的動作越來越清晰,雖然依舊無力,但那雙原本死氣沉沉的眼睛,漸漸有了微弱的光澤,不再是完全的灰暗。當最后一點餅糊被舔凈,白狐似乎積攢起了一絲力氣,它輕輕抬起頭,那雙已經完全恢復清明的眼睛,深深地、一瞬不瞬地凝視著李青山。
那眼神極其復雜,有劫后余生的虛弱,有深切的感激,更深處,似乎還蘊藏著一絲李青山無法理解的、近乎人性的靈慧光芒,仿佛穿透了他襤褸的衣衫和滿面風霜,直抵內心。
李青山被它看得心頭微動,正想說些什么,忽然,懷中的白狐身體猛地一顫!一股極其柔和、卻不容抗拒的力量,如同無形的暖流,輕輕推開了他環(huán)抱的手臂。
李青山只覺得眼前一花。
沒有刺目的光芒,沒有驚天動地的聲響。只有一片柔和至極的、淡淡的銀輝,如同最純凈的月光,自白狐的身體內悄然彌漫開來,瞬間籠罩了它小小的身軀。那銀輝流轉,帶著一種令人心神寧靜的暖意,輕柔地拂過李青山凍僵的臉頰。風雪依舊在銀輝之外的世界肆虐,但在這光暈之內,卻奇異地感覺不到一絲寒冷。
光芒只持續(xù)了短短一瞬,快得如同幻覺。銀輝倏然收斂,盡數(shù)歸于一點。
李青山下意識地眨了眨眼,再定睛看去——
懷里空空如也。
那只遍體鱗傷、氣息奄奄的白狐,仿佛從未存在過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只有他衣襟上殘留的幾點暗紅血漬,和指尖那點尚未散盡的餅渣氣味,無聲地訴說著方才并非夢幻。
風雪猛地灌了進來,刺骨的寒意瞬間將他包圍。李青山愣在原地,手臂還保持著環(huán)抱的姿勢,大腦一片空白。救下的狐貍呢?那奇異的光……
就在他驚疑不定、茫然四顧時,目光猛地被雪地上一點溫潤的光澤吸引。
就在白狐消失的位置,靜靜地躺著一枚鈴鐺。
一枚極其古樸的玉鈴鐺。
它不大,只有拇指指節(jié)大小,通體呈現(xiàn)出一種溫潤內斂的青白色,像是山澗深處沉睡了千年的玉石,未經雕琢,卻天然帶著一種圓融流暢的曲線。鈴身光潔,沒有任何繁復的紋飾,只在頂端有一個小巧的孔洞,穿著一段看不出材質、顏色深沉的黑色細繩。最奇特的是鈴舌,并非金屬,而是一小粒同樣質地的青白玉珠,靜靜地懸在鈴腔之中。它躺在潔白的雪地上,沒有璀璨奪目的光華,卻散發(fā)著一種溫潤、寧靜、仿佛蘊含著某種古老山岳氣息的柔和光暈,與周遭狂暴的風雪格格不入。
李青山的心咚咚直跳,他遲疑地伸出手,指尖觸碰到那玉鈴鐺。入手溫潤,帶著一種奇異的暖意,瞬間驅散了指尖的冰涼。他小心地將其拾起,捧在手心。
就在玉鈴鐺離開雪地的剎那,一個聲音,并非通過耳朵,而是如同清泉般直接流淌進他的腦海深處,清晰、柔和,帶著一絲空谷回響般的縹緲:
“搖動此鈴,可解困厄。心存善念,福澤自臨。謹記,謹記……”
聲音裊裊散去,余韻仿佛還縈繞在風雪之中。李青山渾身一震,捧著玉鈴鐺的手微微顫抖。他看著這枚突然出現(xiàn)的神秘之物,又望了望白狐消失的虛空,心中翻涌著驚濤駭浪。是夢嗎?可掌中溫潤的觸感和那清晰的告誡,都真實得不容置疑。
他定了定神,將玉鈴鐺緊緊攥在手心。那溫潤的暖意似乎透過掌心傳遞過來,讓他因寒冷和疲憊而緊繃的心神稍稍安定。他記掛著家中病弱的母親,不敢再耽擱,連忙轉身去找自己先前放在一旁的柴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