攥著褶皺的車票，在雨中回望十多年來的經歷。李平已從那個有些懵懂，
有些天真的少年變成一個近三十歲依舊孑然一身有些麻木的青年。城市曾用霓虹許下的夢想，
為了追尋詩與遠方，他出賣了時間和健康換來微薄的報酬。
如今留給他的只剩下在流水線上被磨平的指紋和老繭。返鄉(xiāng)列車上，
鄰座老人指著窗外在田地里忙碌的農人對他說：“小伙子，彎腰不是認輸，而是為了扎根。
根扎牢了，才能不懼風吹雨淋。根扎牢了，到了秋天才會收獲金黃飽滿的稻穗。
”對面那個古靈精怪的小女孩突然笑嘻嘻地問問李平：“叔叔，你是第一次坐火車嗎？
我是第二次哦。媽媽說第一次是在她的肚子里。”---綿綿細雨，
無聲無息地落在火車站臺頂棚上，匯成細流，沿著邊沿滴落，發(fā)出"滴答，”"滴答，
"的響聲。李平站在嘈雜的人潮里，身邊的人，換了一批又一批，
他宛如一尊沒有靈魂的雕像矗立在不起眼的角落里。
他手里緊攥著那張不知是被汗水還是雨水浸濕的車票，邊緣早已磨的起毛，
紙張也軟塌塌地起了褶皺。指尖無意識地捻著那粗糙的紙邊，幾乎要將它揉碎。
他的麻木的目光穿透迷蒙的雨霧，投向遠方，有迷茫更有一絲他也沒有察覺的期待。
被雨水洗過的鐵軌閃著冷光，從他腳下向視野盡頭那模糊的山里延伸而去。
如同兩條沒有盡頭的灰色繩索，牽引那著看不見摸不著的命運。迷茫如這彌漫的濕氣，
沉甸甸地將他包裹，在這濃重的迷茫之下，蟄伏著一絲微弱而執(zhí)拗的期待，
像埋在灰燼里尚未熄滅的炭火。這期待灼燒著他，也刺痛著他。
雨絲冰涼地貼在額角和脖頸上，帶來一陣涼意，他的身體不由抖了一下。這涼意像一把鑰匙，
猝不及防地擰開了記憶深處那扇早已銹跡斑斑的門。眼前模糊的雨簾和潮濕的空氣，
這一刻也與多年前某個同樣細雨綿綿的畫面重疊了。在毛毛細雨中，少年李平站在鐵絲網外，
看著軌道上駛向遠方的火車。
瘦削的肩膀斜挎著母親用從舊衣服上裁剪下來的布條縫制而成的書包，
里面塞著幾件衣服和一本翻爛了的《平凡的世界》看起來鼓鼓囊囊。
望著離不過幾步之遙的火車，他很想要問問車廂的陌生人遠方的世界是不是很精彩。
盡管雨水打濕了額前略長的碎發(fā)，濕漉漉的緊貼著額頭有些不舒服。但他就站在那里，
那雙發(fā)亮的眼睛，像夜晚明亮的星辰，
里面燃燒著天真無畏的火焰投向那鐵軌盡頭未知的遠方。
站在那里期待著長大以后每一次啟程。多年以后，
初中畢業(yè)的李平在家中長輩的介紹下在鎮(zhèn)上一家門窗店當學徒。幾年過去，技術沒學到多少，
反而白白替別人打工。站在這些年常出現(xiàn)在夢里的火車站臺上，
李平懷揣著期待坐上那列駛向遠方的火車。
的信紙寫下的詩歌、草稿紙上用鉛筆勾勒密密麻麻的草圖、裝著他對遠方的城市無限的憧憬。
本以為憑著一腔滾燙熱血和自己的才華，就能輕易在城市的鋼鐵叢林里刻下自己的名字。
帶著一股初生牛犢的莽撞，帶著無知與懵懂在城市中橫沖直撞。
在人山人海中的人才市場中一次次被推搡出來，讓他明白城市的繁華是一場華而不實的夢。
當他為了一個流水線上的普工名額，對著矮胖的車間主管擠出僵硬而卑微的笑容時，
曾視為生命的尊嚴早已為生存讓了位置。每個感到孤單的夜晚，
他常常躺在昏暗潮濕、終年彌漫著霉味和劣質煙草味的廉價的出租屋里，
借著窗外路燈微弱的光，一遍遍擦著流出眼眶的淚水。城市如同巨大的怪獸，
無情地吞噬著他的青春、熱情和那些紙上談兵的才華。最終留給他的，
只有指腹上日益增厚的、連指紋都模糊了的老繭，
還有日復一日在機器的轟鳴中變得麻木空洞的眼神。他眼中的火焰，
一寸寸被冰冷的現(xiàn)實磨滅，最終只剩下疲憊和無法抹去的傷痕。那直挺的脊背，
在生活的重壓下，慢慢的也習慣性地彎了下去。閉上眼，
深深吸了一口混合著雨水、鐵銹和人群汗味的空氣。李平不由感嘆，十年光陰如梭，
在車輪與鐵軌單調而固執(zhí)的摩擦聲里，隨之而去。---李明出生在，
一個蜷縮在連綿不絕的群山中的小鎮(zhèn)上。一條時常斷流的小河有氣無力地從鎮(zhèn)子邊上淌過，
幾座歪斜的木板橋連接著兩岸低矮的、被歲月熏黑的土坯房。大山像沉默而固執(zhí)的巨人，
擋住了視線，也擋住了通往山外路。小鎮(zhèn)的日子，像河邊吱吱呀呀，
緩慢而沉重地轉著的水車，似乎永遠也轉不出大山的懷抱。腳下這片被踩得發(fā)亮的泥巴路，
還有屋后那片開滿野花、藏著他無數(shù)秘密的小山坡，
鎮(zhèn)上那所墻皮剝落的學校都曾留下他歡樂與悲傷的影子。然而，總有一些東西像細小的針尖，
刺破這平靜的繭，扎進他懵懂的心。暑假，是小鎮(zhèn)孩子一年中最盛大的節(jié)日，
也成了李明心中隱秘渴望與鈍痛交織的時刻。那些父母在遙遠城市里打工的孩子，
這時常會被家人接去過暑假。等他們回來時，穿著在小鎮(zhèn)上買不到的新衣，拿著新奇的玩具，
說著那些聽不懂的時髦話，這一切顯得是那么格格不入。
王虎炫耀著一個能發(fā)出奇妙音樂響聲、閃著紅光的塑料小手槍。
李小妹小心翼翼地捧著一本嶄新的、散發(fā)著油墨香的彩色童話書，
封面上畫著從未見過的城堡和王子與公主。就連平時總是鼻涕橫流一副邋遢樣的劉勇，
也穿著一件印著巨大變形金剛圖案的T恤四處炫耀。那一刻，
那些鮮艷的色彩幾乎灼傷了李明的眼睛。“城里頭啊，樓高的喲，望得脖子都酸掉！
”劉勇神氣地比劃著，唾沫橫飛?！皩Γ瑢?，對，晚上亮得跟白天一樣，到處都是燈！
公園里還有能轉圈圈、飛上天的東西，我都不想回來了！”李小妹也趕忙附和說道。
“我爸爸說，城里只要肯干，遍地都是錢！等我初中畢業(yè)了，就去和他們一起干。
”劉勇拍著胸脯上的變形金剛，仿佛自己也擁有了神力。那時的李平蹲在一旁，安靜地聽著，
手指無意識地摳著地上的泥土。那些新奇玩具散發(fā)的光澤，書本上印刷精致而華美的圖案，
還有小伙伴們口中描述中那個光怪陸離、充滿無限可能的世界。像一塊擁有巨大吸力的磁石，
牢牢吸住了他幼小的心。一種名叫渴望的情緒，混合著難以言說的羨慕和一絲不甘的委屈，
在他胸腔里慢慢膨脹、沖撞。家里，
母親在昏暗燈光下縫補著弟弟妹妹白天瘋玩時刮壞的衣服。雖已染上些許滄桑，
但是歲月并沒過多的侵蝕她的臉龐。她的手指上總是帶著那枚黃銅做的頂針，
她常常開玩笑般說，那是父親送她的金戒指。每當這個時候，
蹲在門邊吸煙的父親那張常年不見笑容的黑臉上總是不自覺地染上一抹尷尬的紅潮。放學后，
李平常常繞到鎮(zhèn)子西頭，那里有一條鐵路穿行而過。銹跡斑斑的鐵絲網圍欄，
成了他窺探遠方的窗口。他瘦小的身體緊貼著冰冷的鐵絲網，將臉擠在網格之間，
鼻子幾乎要和它來個親密接觸。遠方傳來低沉的、帶著某種神秘力量的震動。
鐵軌發(fā)出微微的嗡鳴，接著，那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響，最終化作震耳欲聾的咆哮。
一列火車，噴吐著滾滾濃煙，從遠處一點點闖進他狹窄的視野?；疖嚨能囕喣脒^鐵軌連接處，
發(fā)出“哐當——哐當——”有力的聲響，大地也跟著震顫起來。
像無數(shù)塊快速移動的、模糊鏡子組成的車窗，映著天空的碎片，偶爾其中有只飛鳥一閃而過。
有時還能瞥見窗內幾張同樣模糊陌生的臉，透過車窗看向遠處的田野。火車呼嘯著沖向前方，
車尾的紅色信號燈迅速縮小，最終消失在山坳的拐彎處。
留下冰冷的鐵軌在夕陽下泛著冷硬的光澤，
空氣中久久不散的煤煙味和機油味證明著它剛剛來過。“它去向哪兒？是他們說的城市嗎？
”小小的李平曾無數(shù)次在心底問自己。這個問題像一顆種子，在他幼小的心里生根發(fā)芽。
在每一個凝望鐵軌的黃昏里，悄然萌發(fā)，滋長，最終纏繞成他少年時代唯一的夢想。
他要坐著那列火車，去那個亮如白晝、遍地是錢、樓房高到望不到頂?shù)牡胤健?/p>
去那個被稱作“遠方”的地方，尋找一個屬于自己的未來。擺脫在這山溝里年復一年，
日復一日、等著老天爺賞飯吃的日子。---小鎮(zhèn)的夏天的夜晚，此起彼伏的蟬鳴與蛙聲，
常常擾的人無法入睡。汗水浸濕的衣服貼在身上，散發(fā)出一股發(fā)酸的汗臭味?；椟S的燈光下，
父親蹲在門檻上，"吧嗒""吧嗒"不停地抽著那桿從爺爺手里傳下來的旱煙，
濃重的煙霧籠罩著他溝壑縱橫的臉。母親坐在矮凳上，
借著昏暗的燈光縫補李平那件唯一還算體面的衣服，針線在滿是繭子的手指間穿梭，
動作略有些滯澀。半晌，沉默的屋子里響起父親低沉沙啞的聲音，“娃兒，外頭的錢，
不好掙?？嗟煤堋！睙熷佋陂T檻石上重重磕了幾下，幾點火星濺出，瞬間被黑暗吃掉?！鞍?，
媽，”李平抬起頭，胸腔里那團被情緒拱起來的火燒得他聲音都有些發(fā)顫?！拔叶紩缘玫?，
我不怕苦！你看鎮(zhèn)上的強子哥，還有春生叔，不都在外面干得好好的？人家樓房都蓋起來了！
我不想一輩子窩在這山溝溝里，像……”他頓了一下，把后面的話咽了回去，
本想說不想像父母這樣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今天就知道明天吃什么，做什么，
這樣的日子一眼就看到了頭。他眼中閃著光、帶著倔強和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傲氣，
“我有力氣，我能學！我就要出去闖一闖！”母親停下針線，抬頭看著他，
渾濁的眼睛里蓄滿了擔憂和不舍，干裂的嘴唇囁嚅了幾下，終究沒再說出反對的話。
離家的日子定在春節(jié)過后。剩下的幾個月的時間里，
父親常常帶著李平去那些曾經在城市中工作過的同村叔伯家中。向他們打聽，
在外面要注意些什么，向他們學習在外處世的經驗。日子一天天平淡地過著，
盡管家里人都刻意不愿去提，李平離家的日子還是靜靜地到來。正月十四那天清晨，
天還沒亮透，寒風中父親扛著李平那個塞得鼓鼓囊囊、用化肥袋改制的行李卷，
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山路上，沉默得像一塊移動的山巖。母親挎著個小包袱，
里面是十幾個煮熟的雞蛋和兩瓶自家腌的咸菜，緊緊地跟在后面，不時抬手抹一下眼角。
當雙腳踩在站臺冰冷堅硬水泥地上，那一刻李平的心底莫名涌上澎湃。
這一刻他終于不用再站在鐵絲網外看著別人遠行，自己也即將成為他們中的一員。
只是奔波的人群臉上為何幾乎不見多少笑容，有的只是疲憊和麻木。
這只是李平某一刻無心一瞥后心中涌起的疑問，多年以后當他明白這個問題時，
他的臉上也只剩下疲憊和麻木。墨綠色的火車緩緩停在軌道上，
蒸汽機車頭噴出的白色蒸汽帶著濃烈的煤煙味，彌漫在清冷的空氣里，
撲在臉上帶著潮濕的熱意。汽笛猛然拉響，發(fā)出尖銳的聲音，刺得李明心頭一緊。
“到了地方，先找個安頓處。常給家里來個電話，別瞎跑，外面聽說亂得很。
”父親把沉重的行李塞到他手里，那雙布滿厚繭、關節(jié)粗大的手在他肩上用力按了一下，
傳遞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力量和囑托。母親把包袱掛在他脖子上，眼淚終于忍不住滾落下來，
在布滿風霜的臉上沖出兩道濕痕，
嘴里反復念叨著：“在外面……好好的……要好好的……”“爸，媽，放心！
我過年賺了錢就回來！”李明用力點頭，喉嚨像被什么堵住，
聲音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哽咽。他不再去看父母的臉，強忍眼淚緊緊跟著涌動的人流，
擠進了狹窄、散發(fā)著汗味和煙味混合氣息的車廂門。找到座位，放好沉重的行李，透過車窗，
站臺上父母的身影在彌漫的蒸汽和逐漸加速的景物中迅速變小、模糊。
父親依然像塊石頭般矗立著，母親則抬起袖子用力擦著眼睛一步一回頭。
若不是家里的弟妹還小無人照顧，
估計他們不會讓從未出過遠門的李平一個人去那么遠的地方。
他們的身影在未散的晨霧中越來越小，最終被甩出了視野，
連同那熟悉的群山、灰蒙蒙的小鎮(zhèn)、蜿蜒的小河，一起被疾馳的列車狠狠拋在了身后。
車輪撞擊鐵軌，發(fā)出巨大而單調的“哐當——哐當——”聲，一聲聲敲打著他的胸腔。
這聲音不再是童年充滿誘惑的召喚，此刻聽來，更像命運沉重的鼓點。李平收回目光，
看向車廂內。陌生的面孔，擁擠的過道，渾濁的空氣。
一種混合著離愁和初踏征途產生的情緒在他體內沖撞撕扯，最終化為一股滾燙的洪流，
沖上眼眶。他慌忙帶著一絲羞窘地低下頭，把臉埋進臂彎里，肩膀無聲地聳動著。
臂彎下的衣服的領口，被濕痕洇濕一片。那股離家時激動的情緒化成火焰，
在胸膛里灼灼燃燒，帶著破釜沉舟的決絕。李平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在心中暗暗歡呼，遠方，我來了！精彩的世界，我來了！
---城市像一個巨大無比、永不停歇的怪獸，吞吐著永無止境的人流車流。
李平像一片被風吹起的枯葉，茫然地飄落在這片鋼筋水泥的叢林里。
攢動的人頭匯成一片黑色的海洋，每一張臉上都寫滿了相似的焦灼與渴望。他擠在人群中，
科”、“英語四級”、“三年以上相關經驗”……這些黑色的方塊字像一道道冰冷的鐵柵欄，
將他結結實實地擋在了外面?！皩W歷？”招聘桌后面，
一個戴著金絲眼鏡的中年男人頭也不抬，手指不耐煩地敲著桌面?！俺酢踔挟厴I(yè)。
”李平的喉嚨發(fā)干?！芭??！币粋€毫無溫度的音節(jié)。沒有嘲諷，
反而在這一刻比任何嘲諷都讓他感到無力。那張印著表格的紙被隨手撥到一邊，
如同撥開一片礙眼的樹葉?！跋乱晃?！”即使只是些搬運、裝卸之類的力氣活，
需要的中介費他暫時也拿不出來。口袋里的錢像指縫里的水，怎么留，也留不住。
后來他不得不從車站附近潮濕的地下室通鋪，
搬到更偏遠、更便宜的城中村去租在家里也沒有住過的石棉瓦頂棚屋。墻壁薄得像紙，
隔壁夫妻爭吵聲、孩子的哭鬧都是那么的清晰可聞。
空氣里永遠飄蕩著一股散不去也除不掉的霉味、尿臊味和廉價煤球燃燒后混合的刺鼻味道。
生存成了最緊迫的事情，夢想和詩與遠方早在日復一日的碰壁和饑餓感中，
被無情地降溫、冷卻，最終只剩下求生的本能。他不得不彎下腰，向現(xiàn)實低頭。
通過同鄉(xiāng)介紹，他進了城郊一家規(guī)模不小的電子元件廠。車間廠房像一個巨大的金屬盒子，
日光燈不分晝夜地發(fā)著白色的光。機器震耳欲聾的轟鳴聲是這里永恒的背景音，鉆進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