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管尖嘴懸停在燒杯上方,凝然不動。
而我的左手旁,寬大的實驗服口袋里,幾個指甲油大小、包裹著特殊薄膜的琥珀色小瓶,正安靜地沉在底部幽暗的陰影里,無聲無息。瓶身光滑冰涼。? ? ? ? ? ? ? ? ? ? ? ? ? ? ? ? ? 4? ? ? 實驗室冰冷的日光燈管嗡嗡作響,光線凝固得像實體??諝饫锬z著的刺鼻化學藥劑味、塵埃的味道、還有那幾種詭譎花香的調(diào)和劑氣息,交織成一張粘稠的無形網(wǎng),沉重地壓在每個人的感官上。
玻璃藥匙尖端那一小撮散發(fā)著金屬藍幽光的粉末,仿佛具有生命般微微顫動。滴管懸停在半空,尖嘴凝聚的那滴渾濁油狀液體,在強光下映出死亡的虹彩。徐燦就站在旁邊一步之遙的操作臺邊,側(cè)對著我。她的身體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弦,肩膀和脖頸的線條堅硬,帶著一種被巨大外力強行塑造的姿態(tài),呼吸被死死扼在喉嚨深處,每一次短促而壓抑的吸氣,都牽扯著鎖骨在單薄的校服布料下清晰地繃出銳角。她沒有看我,視線死死地釘在她自己面前鋪開的那片實驗臺區(qū)域——一個剛被她打開的、邊緣磨損嚴重的舊筆記本攤開著,里面的實驗報告字跡混亂模糊,像一個無法被理解的符號迷宮。
藥匙微微傾斜。藍色的幽靈粉末即將滑入命運的坩堝。
“等等!”徐燦的聲音猝不及防地爆出來。嘶啞,短促,甚至因為過于用力而破了音,像一根驟然繃緊到極限又猛地斷裂的鋼絲。在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炸得空氣都碎裂了一瞬。
我的動作停下。懸空的滴管紋絲不動。目光終于從坩堝移向她,隔著凝固空氣的屏障。
她猛地扭過頭。整張臉暴露在冷白色的燈光下,失去了最后一點暖色,白得像剛從冰窖里拖出。鼻尖、嘴唇周圍的皮膚因為情緒的劇烈沖擊而抽搐著,眼圈周圍的紅腫被燈光照得更加觸目驚心,像兩圈潰爛的傷疤。她嘴唇劇烈地哆嗦著,仿佛想說什么,那些破碎的詞句在舌尖掙扎碰撞,卻又被無形的鐵鉗死死夾住,只能從喉頭擠出“呃、呃”的、仿佛嘔吐般的顫音。冷汗,冰涼的汗珠,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她灰敗滾燙的額角和太陽穴汩汩滲出,迅速蔓延開一大片濕痕,黏住了幾縷貼在上面的碎發(fā)。
她的右手死死掐在實驗臺下沿的金屬擋板上,指甲用力扣進堅硬的邊緣棱角里,指關(guān)節(jié)凸起得嚇人,如同白色的小山丘。整條手臂都在劇烈地、神經(jīng)質(zhì)地顫抖,仿佛那只手隨時會脫離她的身體控制,不受控制地飛出去。
時間像凍透的蜜糖,粘稠冰冷地流動著。
她混亂而絕望的目光在我臉上、那懸浮的藍色粉末之間瘋狂而無序地輪跳。最終,那目光似乎被一種無形的力量牽引著,絕望地、牢牢地釘在了我的手邊——那個寬大的實驗服口袋。
口袋幽深,像一道張開的、通往未知地獄的縫隙。
就在這凝固到快要斷裂的窒息邊緣——
“砰!”
一聲鈍重的悶響,伴隨著金屬門軸令人牙酸的摩擦聲,打破了粘稠的死寂。實驗室的門被從外面推開了一條窄縫。
門口的光線被人影割裂。秦澈站在那里。沒有敲門,也無需通報。他身上那種慣常的、帶著距離感的昂貴須后水味道混雜著樓道陰冷的空氣瞬間滲了進來,無聲地驅(qū)散了一部分過于刺鼻的化學氣味。走廊微弱的燈光只勾出他挺拔的輪廓,他的臉大部分掩在門口的陰影里,看不真切表情。只有一點鏡片的反光在門邊光線的邊緣切割下,如同黑暗中兩點冰冷的寒星。
“徐燦,” 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得如同冰水注入,每一個字都帶著絕對的、不容置疑的壓力,“你的項目指導數(shù)據(jù)表……鄭校長簽字用的那份核心報告數(shù)據(jù)頁在劉老師那邊復核時發(fā)現(xiàn)關(guān)鍵頁碼錯位?,F(xiàn)在?!?/p>
他的聲音停頓了一個精確的節(jié)拍,如同法庭上的最后通牒。
“立刻過去核對?!?每個字音都落地生根。
沒有“能不能”,沒有“是否方便”,只有冰冷的指令。
他的目光穿透門口那片稀薄的光影,平靜地掠過我懸在半空的手、那閃爍著不祥藍光的粉末,以及徐燦那張失去所有血色、凝固著恐懼和劇痛的臉。那眼神里沒有任何疑問,沒有任何好奇,只有一種洞悉一切的漠然,以及對這盤棋局走勢絕對掌控的寒意。
徐燦的身體猛地抽搐了一下。掐著金屬擋板的手指因為用力過猛驟然松開,指腹和指甲縫里瞬間滲出了細小的血珠子。她喉頭那陣可怕的痙攣似乎被這冰冷指令強行按了下去。她緩緩地、極其僵硬地轉(zhuǎn)過身,面對著門口方向。臉上那洶涌的痛苦暫時被一種更深、更絕望的死寂覆蓋了。她甚至沒有再看我一眼,也沒有再看那包藍色的粉末。
她低著頭,像一個剛剛啟動程序卻指令錯亂的機器人,僵硬地挪動腳步,鞋底摩擦著冰涼的水磨石地面,發(fā)出“沙沙”的拖沓聲,一步、一步,穿過這片凝固的死亡空氣,走向門口的光源處。肩膀在走過秦澈身邊時,無意識地瑟縮了一下,像被無形的電流擊穿。
秦澈側(cè)身讓開一步空間,目光依舊平靜無波。徐燦的身影消失在門外明亮的樓道光線中,像被強光吞噬的塵埃。
門沒有關(guān)上,留在身后那道窄縫。
實驗室里只剩下我和秦澈??諝庵匦履?,但這一次,凝固的介質(zhì)中摻進了秦澈帶來的、冰刀般銳利的無形物質(zhì)。
我沒有動。滴管依舊懸停在半空,一滴渾濁的油珠將落未落。那點不祥的藍粉依舊沾在藥匙尖上,如同一個凝固的問號。
秦澈的目光從那藍粉上掠過,沒有一絲停留,如同掃過一粒灰塵。他這才真正走了進來,反手將那扇沉重的門徹底合攏。鐵質(zhì)的門栓撞入凹槽,發(fā)出“咔噠”一聲脆響,冰冷地宣布此地的封閉。他沒有走近操作臺,只是閑庭信步般踱向窗邊的實驗材料陳列架,修長的指尖隨意撥弄著一排排玻璃試劑瓶冰冷的瓶口,發(fā)出細微清脆的碰撞聲。他的姿態(tài)像是在尋找什么東西,卻又帶著刻意的、居高臨下的散漫。
“這種基礎(chǔ)萃取提純的實驗,”秦澈的聲音在試劑瓶清脆的碰撞聲中響起,慢悠悠地,像在談論無關(guān)緊要的天氣,每一個字都帶著精心打磨過的、令人不適的清晰度,“‘他’當年剛進實驗室的時候,大概連你的十分之一效率都沒有?!?他手指滑過一排綠色的硫酸銅溶液瓶,“整天只知道埋頭搞那些……呵……上不得臺面的私活?!?/p>
他刻意停頓了一下,指尖最后落在了一個體積最大的棕色廣口玻璃瓶上,那里面是某種深色渾濁的廢棄堿性溶劑。他的指尖在冰冷的玻璃瓶壁上點了點,發(fā)出“篤”的一聲微響。那目光終于抬起來,透過鏡片,帶著某種實質(zhì)性的重量,落在我臉上。
“不過……” 他的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牽起一絲微不可查的弧度,冰冷,如同刀刻的傷口,“‘他’……至少沒給自己留下任何痕跡。”
話語如同裹著糖衣的冰錐,精準地刺穿沉默的核心。那點藍粉,那滴懸而未落的油珠——此刻仿佛都變成了無聲的、等待被抹消的“痕跡”。
窗外的天色徹底沉入了鉛灰。烏云低垂,壓迫著學校方盒般的建筑輪廓。實驗室里只有冰冷的光線和試劑瓶偶爾碰撞的單調(diào)聲響。
陳列架旁,秦澈指間的動作頓住。那枚小小的SD卡——林風眠U盤數(shù)據(jù)的副本——不知何時被他捏在指尖,取代了撥弄試劑瓶的位置。沒有溫度,只有冰涼的金屬邊緣在燈光下閃過一道暗芒。他不再看它,只是用指腹漫不經(jīng)心、卻又極其危險地、反復地摩挲著它尖利的棱角。那動作專注得近乎神經(jīng)質(zhì),仿佛在享受那種被銳物抵住指尖的疼痛感,又像是要徹底擦除那小小卡片上承載的一切。
他微垂著頭,額前那綹碎發(fā)垂落,在眼瞼下方投下深重的不規(guī)則陰影。鏡片被這陰影遮擋了大半,只留下兩道銳利冰冷的目光,如同棲息在暗處的獵食者瞳孔,牢牢鎖定著超凈臺前靜止的身影。那目光里沒有憤怒,沒有指責,只有一層極薄的、將一切徹底洞穿后的赤裸裸的審視,和一絲若有若無的、等待獵物出錯的冰冷嘲弄。
超凈臺上耀眼的白光如同手術(shù)室的聚光燈,將一切照得慘白,纖毫畢現(xiàn)。藥匙尖端那點幽藍的金屬粉末依舊靜靜停留著,凝固成一個微小的符號。
窗外,幾盞早早點亮的路燈昏黃的光暈被雨絲切割得更加零碎模糊。雨水密集地敲打著實驗室高大的玻璃窗,發(fā)出細碎而黏膩的“噼啪”聲,像無數(shù)濕冷的手指在反復叩擊。實驗樓與校醫(yī)院之間那片空曠的綠地中央,噴泉池早已停止了運作,只剩下大理石圍擋和一池渾濁的雨水。就在那池水反射著微弱燈光、骯臟水面上方不遠處,幾根高高的、造型古典的路燈柱頂端,幾只不起眼的、偽裝成建筑裝飾球的黑色圓球,正無聲無息地轉(zhuǎn)動著。泛著冰冷色澤的球體表面光滑,每一個細微角度的調(diào)整都帶動著內(nèi)部核心的光路折射點發(fā)生精確的偏移。
監(jiān)控室的熒光屏幕墻幽暗地亮著。值班保安打著哈欠,手里的游戲界面色彩絢爛。分屏角落,一個很小的監(jiān)控窗格畫面上,定格著那個舊實驗樓的窗口視角。鏡頭在某個固定的頻率下悄然推進、變焦。
沒有對準樓內(nèi)任何活人的身影。
只是冰冷地、精確地鎖定著窗邊那張鐵質(zhì)實驗材料陳列架的其中一層。一個不起眼的位置。
光線昏暗。雜物堆積。在一堆零散的螺絲釘、報廢的電路板、幾個蒙塵的玻璃瓶縫隙之間——一個極其微小的、指甲油大小的琥珀色玻璃瓶正安放著。瓶壁光滑,包裹著特殊材質(zhì)的暗色薄膜,瓶底幾乎被陰影完全吞沒。
鏡頭無聲地推進、推進……直到瓶口處那點極其微弱的反光被捕捉、放大——一個小小的、用白色油性筆寫下的、幾乎不可能被肉眼察覺的數(shù)字編號“3721”清晰可辨。
保安切換了游戲關(guān)卡,渾然不知那個角落發(fā)生了什么。
“啪嗒!”
一滴冰冷沉重的雨水狠狠砸在實驗室窗外濕滑的平臺上。
窗邊,秦澈手中的SD卡棱角已經(jīng)被指腹反復摩擦得微微發(fā)熱。他盯著我的背影,嘴角抿緊,沒有一絲多余的表情。
操作臺前。
沾著藍色粉末的藥匙終于輕微地傾斜。那點詭異的、散發(fā)著金屬幽光的粉末無聲地滑落——并非進入旁邊的反應坩堝,而是輕飄飄地,如同塵埃,落入了超凈臺自帶的無菌擦拭廢料收集盒的一個不起眼角落,瞬間被底部堆積的白色纖維廢料吞沒消失。
右手穩(wěn)如磐石。滴管微微移開位置,尖嘴下移,沒有擠壓。那滴渾濁的油狀液體——一滴純粹的蓖麻油萃取副產(chǎn)品——只是勻速地滴入了旁邊備用的、空無一物的純水清洗燒杯里。
“啵。”
水面上濺開一個微不足道的水花,擴散開幾圈小小的漣漪,隨即消散得無影無蹤。
沒有藍煙。沒有暗痕。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實驗記錄本被翻開新的一頁。碳素筆尖在空白頁面上落下工整清晰的記錄字跡:“標準步驟萃取液穩(wěn)定性測試”,“滴加操作未產(chǎn)生預期絮狀物沉淀(實驗環(huán)境或藥品批次影響)”,字跡清晰而冷靜。
筆尖在平滑的紙面上滑動,發(fā)出細微而穩(wěn)定的沙沙聲。
左手探入寬大的實驗服口袋深處。幾枚指甲油大小的琥珀色小瓶在指尖的觸碰下微涼、沉實。指腹在黑暗中精準地找到其中一枚,感受著瓶身側(cè)壁那幾乎被薄膜遮住的、凹凸的點刻數(shù)字紋路——3721。
在秦澈冰冷視線無法穿透的實驗服口袋的絕對陰影里。指尖輕輕一挑。
光滑冰涼的小瓶被精準取出,滑落在寬大的實驗服口袋深處那片更加混沌的黑暗底部。
而一枚新的、包裹著同樣特殊薄膜、在幽暗中泛著琥珀色澤的小瓶,取代了之前的位置,安靜地躺在我溫暖的手心。瓶底陰影中那個代表“3721”的點刻紋路,被我的指腹悄然覆蓋,抹平。
窗邊指腹摩擦SD卡的動作驟然停滯了一瞬,發(fā)出微不可聞的停頓感。隨即,那摩擦的頻率似乎變得更快、更焦躁了一點,帶著一股壓抑不住的、冰涼的戾氣。